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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二.

“这是……什么……?”我看着教导主任拿出来的那张白纸黑字的通缉令,惊讶至极。

“通缉令啊!”教导的主任的手指关节使劲的敲着通缉令上黄教官的头:“犯事了!杀人了!公安局正逮他呢!”

“不可能,弄错了吧……”我看着通缉令上面加盖的触目惊心的公章,喃喃说道。

“弄错个屁!这是市里公安部发出来的文件,还能错?”

“黄教官为什么杀人?”

“谁知道。哼,当时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好鸟!”教导主任的语气嗤之以鼻,“像这种老粗,从小没上过学,读过的书没有二两,肚里能有多少文化?走上犯罪道路也是早晚的事!你说说啊,不学习行吗……”

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性格爽朗直来直去的黄教官,爱喝酒,好功夫,竟然会是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他不是回去部队上了吗?

“整天就会使拳弄脚,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能干出来啥事都不稀罕!当时请人军训的时候我就不同意用他,好歹也得找个指导员什么的吧,起码政治素质高一些。可最后还是请了个这样的老粗来军训,你瞅瞅这办的什么事。这下学校的声誉全都抹黑了……”教导主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我拿起那张通缉令塞进了兜里,二话不说扭头就出了办公室。他在后面叫唤了起来:“哎,哎,谁让你出去的,说让你走了吗!一点礼貌都没有,等会儿找你班主任!”

黄教官就这么以一个“通缉犯”的身份离我而去了,给我的三年高中生涯出了一个最大的谜题。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人,我简直不敢想象,不敢把他跟一个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但是,通缉令上的白纸黑字不容置疑,还有那触目惊心的公章。

我想不明白,但生活总得继续。生活不会因为你不明白而停滞不前。

学校的画室成了我常去的地方,断臂维纳斯和酷似鲁迅的高尔基总能让我想起酩酊大醉的那个晚上。我这半辈子,痛痛快快醉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那却是第一次。昏黄的灯光,爽洌的味道,全部成了渐渐模糊的回忆,就流转在石膏像深邃的眼神里和一地纷乱的纸屑中。

我开始学习美术,在铅笔和粗糙的素描纸摩擦的“沙沙”的声音中,我的心绪总是能很快的平静下来。一些不能释怀的事情,也逐渐的开始变得淡忘。青春的意志开始勃发,对于任何状态任何社会任何体制都强烈不满,我必须要找到一种东西来镇定自己,绘画便是一种最好的手段。在绘画的时候,我能比练拳更加的心无旁骛。

但王二胖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是逃避。

我说:“我逃避什么了?”

“你逃避上课,最起码逃避数学。别以为我不知道,考大学的时候,美术系不考数学。”王二胖子狡黠的说道。

我说:“二胖子你想多了,我没有看的这么远。”

“说着老实话,竟干聪明事。”王二胖子如此点评我。

我说:“那你要觉得划算,你也来学啊。”

“算了吧。”王二胖子不屑一顾的摇摇头,“我对那玩意不感兴趣。坐在那里画啊画,一动不动的,还不如找个坑钓鱼呢。”

我说:“你懂个毛啊,这是艺术。”

“什么艺术不艺术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考大学。反正我以后的目标又不是上大学。”

“那你的目标是啥?”

“我的目标,嘿嘿,说出来怕你接受不了……”王二胖子还卖关子。

“操,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哎,别走别走,我说。”王二胖子揪住我的衣服,“你要问我的目标啊,那可大的去了……”

“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好好,你可听好了,我以后的目标,要占据一方,呼风唤雨,叱诧风云,手下聚集一票子人,为我冲锋陷阵……”

“我操二胖子话可不能乱说!”我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我操,你干什么……”他掰开我的手说,“我是说要开一家大公司!我要垄断市场,自己做大老板,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手下一大批商业精英供我驱使,全是大学毕业的。到那时候,哥们就真发达了,家里装俩大锅盖,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火星上发来的频道它也跑不了。媳妇娶俩,搂一个看一个,豆腐脑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

我虚惊一场,抹抹头上的汗,“原来是做生意啊,你他妈就不会直说是吧?这把我给吓的……你看你的那点本事吧,也就能干个买卖活了。”

“靠,做买卖怎么了?富可敌国懂不懂?这年头你还看不明白,学啥都没用,有钱才是爷!别说咱班里的女生一个都没有看上我的,等哥们真发达的那天,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一火车皮都拉不完!咱也学学洪秀全,给她们编个号,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每天睡一个,不带重样的。啧啧,那真是……”王二胖子想的哈喇子都流下来了,抹了抹嘴意犹未尽的说:“对,还得请保镖,保护我的人身安全,到时候咱身价可是上亿啊。就请雷子那样的保护我,多霸气……”

王二胖子越说越兴奋,两只手微微颤抖,仿佛三百多个美女已经脱光了衣服,排在他面前等待他的临幸。

这是人在青春期典型的妄想特征。就以王二胖子来说,他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在经过操场回到宿舍的那条黑暗的小路上,能突然间窜出来一个女生——别管美丑,能蹲着撒尿的就行,把他拖进旁边的灌木丛,然后对他进行疯狂的蹂躏。可惜的是,想法总是好的,梦想却总照不进现实。

而我却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萌发出来的感情狠狠击中了心脏。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还是忘不掉她。虽然那只是一场暗恋。青梅,真是一个足够酸涩的名字,几乎囊括了我整个青春时代的情感记忆。

青梅跟我不是一个班的,但跟我是一个画室的。她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把画板放在双膝上,神态安然的画画。她的发型很朴素,就简单的在后面扎了一个马尾,既清新又随意。我在画画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偷偷看她的侧脸,然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这直接导致了我绘画水平的停滞不前。

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非常的强烈,但又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青梅在我心中好像女神一般矗立着,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那个年纪的我真的是十分羞涩,越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越是不敢接近。我事后回忆了一下,高中三年,我跟她的交谈总共不超过四句。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晚上,外面漆黑一片,画室里灯光摇曳。青梅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忽然指着我说:“那个谁,你能帮我把画架递过来吗?”

我说:“好。”

“不是这个,是那一个。”

我说:“哦。”

从此以后,整个高中时代我跟她再也没有过对话。而我对她的思念和渴望愈发强烈,与日俱增,并且没有任何的理由。她的一笑一颦,任何动作,甚至往地上吐口唾沫在我看来都是美妙不可方物。单方面彻底陷入爱河的我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跟她搭讪,我好几次都站在画室门口等着她出来准备上去搭腔,说句“今天晚上真凉快”或者“你要去哪我送你”之类的,可惜每次都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去,脚跟焊在了地上似的挪不动分毫。饱受相思之苦的我日渐消瘦,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写了一封文采四溢激情横流的情书,委托王二胖子替我转交给她。

三.

王二胖子看了一遍我写的情书,当下拍胸脯保证道:“多大点事啊,就交给我行了。你说哪天吧,我直接在画室门口堵着她。”

我赶紧说:“你别吓着人家。”

“放心吧,这一个女人我都给你搞不定,以后还怎么搞三百六十五个。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准备好请我喝酒吧。”

王二胖子当晚就动手了,事情办的很顺利,果然是无欲则刚。我满怀希望并且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一直等了四五天,竟然没有传来任何的反馈。

“这事不对啊,你确实把东西交到她手里了?”我问王二胖子。

“必须的啊,这点小事我还搞不定?”王二胖子对我的不信任有些不满。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知道哪个是青梅?”

“这我还能认错?不就是那个穿着衬衣,头发在后面梳个马尾的吗?个子一般,挺瘦溜的。哎不过区明,我觉得这妞长的也就那回事啊,怎么就能把你迷成这样?”

“给你说你也不懂。”

“操,你装鸡毛深沉,脱了裤子不跟我一个吊样?”王二胖子正骂着我,忽然想起来了啥:“对了,你那信上面写名字没?”

“哎呀,我操!”我狠狠的一拍自己的脑门,他们的那封信上我忘了落款了!没写自己的名字,人家知道是谁送的啊?我急忙问道:“二胖子你当时没说是谁写给她的?”

“我说这干嘛啊,你又没交代,我寻思着人家看了信不就啥都明白了吗……”王二胖子又一拍自己的脑门,“我操,她肯定以为是我写给她的了!”

我顿时目瞪口呆。

“冤枉啊!”王二胖子拽住我的领子说:“我他妈这回可替你背了个黑锅!区明你知道我最烦女生穿衬衣!”

“你别激动,别激动。这样,你今天晚上再堵她一回,就告诉她,那封信是我写的。”

“操,老子可不让你呼来唤去了!要说你自己说去!”

“哎呀,胖哥,你就帮帮忙吧。谁让你浑身是胆呢,这一说不仅体现出你这光明磊落送佛到西的气概,顺便也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不是?你要我去说,也行,可这意义就不一样了。”

王二胖子想了一会,点点头说:“嘿,你甭说,还真是。”

于是当天晚上,王二胖子又在画室堵了青梅一把,要把话给她当面说清楚。可惜青梅不在,刚走了一会儿。王二胖子又脚下飞奔,提前跑到了女生宿舍门口堵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堵着了。

据王二胖子后来说,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嗨,那个青梅,可等着你了。”王二胖子气喘吁吁的说道。

宿舍门口没有路灯,青梅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去:“你是谁?”

“我啊,那天画室门口给你送信的那个。”

“哦,你啊……”青梅想了一会儿知道了,“我记得了,有事吗?”

“没啥事。就是那封信,你看了吗?”

“我看了,可是,很抱歉,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别这么说啊,你还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呢。”

“那你给我写信干嘛!”青梅的口气有些愠怒。

“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我写的,我就是替人家跑了个腿!”

“那是谁写的?”

“区明写的。你认识吧?”

“区明……我认识,他也在画室画画。为什么叫你送信?”

“他不好意思呗。小男人,都这样。”

“哦。”

“恩,那就没事了,我就过来给你说这个事。那啥,你先忙吧,我回去了,你别忘了给区明个信啊,那小子可天天等着呢,都快等傻了。”

王二胖子回来以后,我又开始在忐忑的不安中等待。两天之后,我去画室画画,青梅也在。她看到我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扭过头去继续画画。而我捧着画板在那里,精神恍惚,如坐针毡。好好的一个模特,那脸被我画的跟屁股似的。

晚上十点之后,画室里的人陆续离开,我还在修补那张失败的素描作品,尽量把屁股画的看起来像张人脸。青梅从我身边走过,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出了门。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喏,”有人叫我,我抬起了头,是跟青梅平时要好的一个女生。她把一封折叠的信放在我的画板上,小声的说:“青梅给你的。”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连“谢谢”都忘了说,只是机械性的“嗯”了一声。

晚上溜回宿舍,等熄灯了我才敢把信拿出来,凑着手电筒的灯光,强忍着慌乱的心跳,我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一般打开了那封信。当看到第一个蓝色钢笔墨水写出的娟秀字体的时候,我的心醉了。当我把整封信看完之后,我的心碎了。

信写的很简单,区区二百来字人家就把意思阐述的很明确。大意就是说现在处于高中学习阶段,时间很关键,机会很难得,原话怎么说的我忘了,大抵“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一类的意思,所以说,现在主要还是以学习为重,别的杂事暂时不想。信的末尾人家还关心了我一把,问我是不是最近学习上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心情烦乱,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最后还勉励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学习中去,为四化建设添砖加瓦。

我仿佛又看到了小学班主任对我循循善诱的身影。我明白,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以无疾而终的形式收场了。但我同时感到了一点欣慰——我没看错人,真是一个知道上劲的姑娘啊。

于是,我以十二分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和绘画中,深怕辜负青梅对我的期望。直到那天放学后,在操场上王二胖子捅了捅我,说:“嘿,那不是青梅吗?”

又是一个正在消逝的黄昏,天边的云彩被最后的夕阳烤的通透。我眯眼看过去,操场上的那儿梳着马尾的女生确实就是青梅,没错,是她。她正拉着一个男生的手,高兴的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刹那间,我只感觉后心拔凉拔凉的,像被人刺进去了一把冰锥。

“嘿,青梅旁边那小子我认识,不是那谁嘛……叫啥来着?本地人,还在外面混的,一帮人拜的把子,号称济宁十三太保。那天我还见他骑一辆幸福125过来的,老鸡巴拽了。”王二胖子没心没肺的说着。

我默不作声的扭头便走。

王二胖子追上我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直是这么个理。你也别伤心了,谁让人家不好你这口呢。”

我说:“我没伤心,我伤的啥心啊。”

“是,你没伤心,还没牵手就分手了,你有啥好伤心的。”

“滚蛋!”

我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这份刚刚绽放就被夭折的情愫,悄悄藏在心底。自从我看到青梅跟那个什么十三太保走在一起,心里面虽然难受,但却释然了很多。起码我知道了那些什么“寸金难买寸光阴”以及“老大徒伤悲”之类的话都是借口。我本来就觉得不靠谱,都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这么腐朽的思想。只是当时被相思蒙蔽了双眼,没有认清现实而已。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古人常说“寸金难买寸光阴”,其实后面还跟着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有几次在学校门口看见那小子骑着“幸福125”呼啸而过,后面还坐着一个姑娘,但却不是青梅。但这丝毫也不影响青梅对他的喜爱程度,操场上,食堂里,甚至画室中,都留下了两人流连忘返的足迹。而青梅对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就是那种最最普通的同学。

哀莫大于心死,我算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王二胖子几次都撺掇我去把那小子办了,他对我说:“区明,以你的功夫,办那小子不跟玩似的。就在青梅面前办他,看他以后还混不混。”

我说:“这不是找事吗。咱在济宁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啥情况,吃不了兜着走。你忘了费强那茬了?”

“咋了,你怕了?”

“不是怕。就算我办了他也没用。人家根本就不喜欢咱,我就是把美国总统给办了也没用。”

“那你现在准备咋整?”

“咋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呗!还能咋整?”

青梅的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我对感情的绝望,虽然这么说有点矫情。这段被扼杀在了襁褓里的暗恋,导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感情空白,直到几年后下一个姑娘的出现。

无奈的我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暂时把萌发出来的青春情愫按捺于心底,然后投入到无限的学习之中去。当时班里有很多乡下转过来的学生,为了能够跳出自己呆的那个穷乡僻壤而努力读书,他们奋斗的目标不是为了什么的崛起,也不是为了哪个的强大,因为他们本身的处境比当年的任何条件都更有压力。考取大学,这成了农村学生跳出去的唯一途径。但他们却没有料到,等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大学生已经成了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没有办法,谁都没长前后眼,预料不到以后的事情。学校也有自己的难处,要让你处处先洞悉一切,了如指掌,各种领导们的老脸要往哪搁?体现不出来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很多站在金字塔上面的人会很失落而导致内分泌失调的,这可是大事。

为了配合大家的这种不知何谓的学习热情,教室上面挂着一条大大的标语,是著名哲学家庄子的话: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每当看到这条标语,就让人感到热血澎湃!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却是无限的,多崇高的目标啊,这比什么孔老夫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都来得有气势多了。不知道多少学子在这句话的激励下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奋发图强追求上进读那些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想想庄子都七老八十了还能说出这么振奋人心的话,正当青春的小辈怎么能输给他老人家?不狠狠地读书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这张脸!

但是不久以后,我知道了这句话的全意,顿时感到五内俱焚。

四.

教室里的大标语断章取义了,庄子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翻译过来就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知识却是无限的,以本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那种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知识,傻逼!

知道了庄子本义的我激动万分,好像窥伺到了什么极力要被掩盖的秘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庄子这句话的真义。因为我明白,一旦讲出来,牵涉到的不仅是文学方面的问题,还有政治方面的问题。而在后者上犯的错误有时候会是致命的。

但我又憋的难受,不得不说。每当看到同学们在埋头苦练,沉浸在繁琐的方程式和无尽的ABC中,我就仿佛看到了庄子他老人家不屑的一笑。这种奇怪的念头强烈的折磨着我,有如鱼梗在喉,不吐不快。终于在一次语文课上,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达了对于教室里那条标语的质疑。

听完我的陈述,全班同学都愣了。老师也愣了,盯了我足足有一分多钟。如果她的眼神可以幻化成一个成语的话,绝对是“大逆不道”四个字。

王二胖子就坐在我旁边,低声的说道:“操,区明,你疯了?”

“区明,你什么意思?你就是想说学习没什么用是吧?”语文老师开始说话,语气咄咄逼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咱们对庄子的话有点误解。”我解释道。

“误解?什么误解?在光荣伟大正确的教育制度的领导下,什么误解都不可能有!现在正处于学期末的关键时期,你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现行的教育还有意见?”

我话还没说上两句呢,这帽子就给扣头上了。我赶紧说道:“没有意见,不过人家庄子的原话就是那么说的啊,我就是实事求是。”

“你这不叫事实就是,你这是钻牛角尖,无理取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懂不懂?咱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特色,你明白吗!庄子怎么了?在马列面前,庄子也有错的时候!他的后半句话很明显不符合我国的国情,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有负面影响,所以给他去掉了!你以为老师们真不知道啊?我们这是对于传统文化批判性的继承吸收!”

“老师,我错了。”我一看大势已去,赶紧认错。

“你这可不是小错,是大错!是根本性的立场上的错误!这错误证明你已经被某些非主流的文化腐蚀了思想,顺这条路走下去,你只会越走越黑,山穷水尽,自取灭亡!关于你打击全班学习热情的这个事,明天给我写好检查送到办公室来!不深刻别上课!”

下课后,我在同学门诧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讨论中酝酿那篇自我批评深刻的检查。王二胖子趴在我桌子上,半嘲弄半认真的说:“你说你图的啥?这下爽了吧。”

“我一片好心,没想到却是……”我摇摇头,叹口气。

“行了,别在那装众人皆醉我独醒了。有一个那样的,屈原,跳河了,你不服也去跳啊。”王二胖子揶揄我道。

“我才不跳呢,屈原一跳,被大家记住了。我要一跳,绝对被说成失足落河或者是间歇性精神病患者。给你说吧二胖子,也得亏屈原生在那时候,要放现在,你让他跳试试。跳一半就得给他逮起来关精神病院去。想给国家抹黑?门都没有!”

“嘿,你这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的,怎么一放到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个事了?”

“理论是理论,实践归实践,两者之间不能划等号嘛。你这马克思怎么学的?”我反问道。

“还马克思呢。老庄这回完败老马了。得,你慢慢写,我出去溜达溜达,不打扰你的思路了。”

“赶紧滚!”我没好气的说。

我那检查才刚写了个头,还没来得及深刻的展开自我批评,出去溜达的王二胖子就又折返回来了。一进门就喊我:“区明,快点,门口传达室那有人找你!”

“你能不能别开玩笑,我这检查刚起了个头!”我冲他嚷道。

“谁跟你开玩笑了!真的有人找你,就是你家的那个小师弟,叫什么五子的那个?”

“啥?”我一下站了起来。

“名字我忘了!真的,就在校门口传达室等你呢。那看门老头正好瞅见我,让我上来叫你!”

“王二胖子你要敢骗我回来检查你给我写!”我扔了笔跑出门去。

“操,我要骗你我给你写十遍!”王二胖子在我身后喊道。

我一口气冲到校门口传达室,推开门,就看到一脸拘谨坐在那里的晏五。好久不见,这忽然的意外让我愣了一下,道:“五子,你咋来了?”

晏五一下站了起来,抓住我的衣服,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师父让我过来叫你。”

“咋了,家里出啥事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师兄出事了!被抓起来了!”晏五说着,眼泪急的流了下来。

“马腾?马腾咋了,五子你快说啊!”

晏五的眼泪“哗”的一下就淌了下来,哽咽着说:“师父说以后……再也,再也见不着师兄了,让你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的脑袋一下就懵了,面前的景物天旋地转起来。我立刻跟学校请了假,和晏五坐当天的火车回到了曹州。

马腾犯事了,并且是大事。

他的老家在大黄乡,曹州城西边挺偏僻的一个地方。但最近忽然热闹了起来——来了一批人搞投资,要在乡里搞一片开发区,建一个什么主题的公园,再盖一片厂子。乡政府对于这样的事情拼命迎合,不管下面的村民愿意不愿意,强制性的就把乡里的地给卖了出去,价钱低廉的惊人,当然,开发商不可能只出那么点钱买地,其中最大的油水都被管事的人抽了去。

乡民们对这件事情很愤慨,但也无可奈何。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只要还有条活路,他们就不上梁山。一家老小都在呢,谁舍得抛了去?但有从外边回来的人说了,他们要在乡里建的厂子是化工厂,专门生产环已酮一类的化工原料。在西镇下乡已经有了一家,把那里可折腾坏了。一逢阴天气压低的时候,就从厂里弥漫出来一片白雾,辣人眼睛呛人鼻子,飘的整个乡都是。乡里的河水都不敢吃了,只能给牲口喝,人都是打深井来吃水。但就是这样,全乡有一半以上的人还是得了甲状腺肿瘤。

这一番话在大黄乡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引狼入室。于是大黄乡的乡民奋起抗争,坚决抵制在他们乡里修建厂子,并且有上过学的村民带头,影响很快就上去了——在城里闹的沸沸扬扬,市里知道了这个事情,随后马上派专家调查组来调查关于化工厂的污染事件。

从市里派出去的专家们走访了西镇下乡,在那里的河水以及地下水取样,检测空气质量,还同老乡们亲切交谈,晚上夜宿化工厂老板在镇上给提供的宾馆,最后给出了一份报告:所谓的化工原料污染空气水源事件,与事实情况不符。经检测,西镇下乡的空气水源土壤质量良好,标准合格。化工厂严格按照程序管理运作,没有任何问题。所谓甲状腺肿瘤事件,更是子虚乌有,纯属捏造。

报告一出来,西镇下乡的村民们都疯了,一个年轻后生脱了光膀子站在坝上,面向市里来的专家调查组,指着自己的喉咙用嘶哑的声音大喊:“你们放屁!你们给老子看看脖子上的这道疤,这是我跑去济南做的手术!甲状腺肿瘤,我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个病,乡里得这个病的还多的是,要不要我给你们都叫过来……”

那年轻后生声嘶力竭的大喊,明显有道手术疤痕的颈部在阳光下面青筋暴跳。但他的话还没喊完,就被跟随专家组的公安人员给带走了,塞进面包车里,绝尘而去。事后消息传出,此后生被确诊为“间歇性精神病患者”,被关入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

这件事情传到了大黄乡后,更加坚定了村民们不让化工厂办进来的决心。他们明白,一旦让工厂办进来,那么将来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甲状腺肿瘤或是精神病患者。于是村民们开始在路口设置路障,自发的组织起义务巡逻,抵制工厂进乡,两方矛盾开始变得愈发尖锐——乡里给下面的人定了性:蓄意滋事,挑衅政府,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不管上面的咋说,村民们就认准了一个道理,死活不能让工厂办进乡里来。于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械斗终于爆发。乡政府的领导以及化工厂的老板从市里纠集了一群混子,这群混子隶属于一家物业公司,专门以暴力手段替政府或者大企业处理这样的争端。而这家物业公司的幕后老板还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市委领导兼人大代表。总之,对方背景很硬,纠集了百十号人,带着专业的暴力工具,诸如钢管土铳之类,挟风雷之势直扑大黄乡。而大黄乡这边也组织起来了一百多号村民,扛着锄头耙子啥的严阵以待。马腾的师父梅花梁亦在其中。

事件发生在一九九八年的十一月份。在那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一首欢快的歌曲叫《相约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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