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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岛在云烟更深处

我爱你,深至不言。

海上生明月

宫屿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少女端着一只微微泛黄的粗瓷碗缓步走来,轻轻扣在他面前简陋的木桌上。

碗里的液体比咖啡的色泽浓郁,比纯粹的黑又要稍浅一些。还没入口,那股熟悉的苦涩、令人恶心的味道已经随着冒出的热气腾空扑面而来,让宫屿想要掩鼻而逃。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多少次闷头喝下这一碗碗液体,他全部的理智都对自己说:喝下它。他所有的感官却都在反抗,拒绝它。

“趁热喝吧!”少女的脸在挥之不去的热气里淡而又强烈地存在着。

“我不喜欢这个碗,能不能帮我换一个来。”他看着少女淡淡的眉眼,固执地站在那里要亲眼看他将这碗中药喝完才肯走的模样,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这里唯一的那只细瓷碗前两天已经被你打破了,以后这就是你用来喝药的碗。如果你再打破的话,我只能拿砂锅代替了。”她说话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威胁时该有的表情,或者嘲讽,或者嫌弃,或者斩钉截铁,都没有。却如重锤击在他心上,她提醒着他,他现在落魄在这个连一只看上去像样点儿的碗都找不出的地方,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锦衣玉食、光车骏马的宫家少爷。

如今的他空余一身病弱和做不了任何用途的孤傲。

优渥的生活养成了他挑剔的习惯、刁钻的性格,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歇斯底里,打碎了她端来的药碗,瓷片在地上四分五裂,药液溅了她一身。

她不恼,静默地俯身收拾。

完后,对他说:“我再去煎一碗来。”

说到做到,不出多时,一模一样的药汁又端来一碗,这样反复几次以后,他换了招数,然而没用,他早知道,任何招数对她都没用。

天涯共此时

她叫商陆,和一种植物同名,可作药。

她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前一天夜里下过雨,庭院里那些喜阳的花卉被打落了不少,湿湿答答地铺在地上,那是两年以前。

她是夏医生带来宫家的,那时他家住在沿江的别墅里,夏医生仅年长宫屿几岁,一家世代从医,他母亲曾是宫家的家庭医生。

宫屿从小热爱击剑运动,在省市级的比赛中拿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奖项,并得过男子个人花剑冠军,可谓成绩斐然。他17岁原本可以进入国家队,却在一次比赛预赛前感到身体不适,随后被查出患有血小板减少症。

夏医生带商陆过来正是因为宫屿的病,宫屿在得知这种病需要持续用药物治疗和调养后,闹起了大少爷脾气,拒绝服用夏医生给他开的那些味道奇怪的药。

宫家大得有些曲折,商陆跟在夏医生身后,淡的眉,怯生生的眼,明明对这个豪华的家充满了好奇,却一刻也不敢举目张望,直到那个穿着棉质睡衣、脸色苍白却依旧难掩俊美的少年出现在正前方的视线里。少年的眼里有着没来由的厌恶,和一点点探索。夏医生问:“宫屿,今天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有。”他答得飞快。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病人的侄女,她叫商陆,她叔母患病怕拖累亲人,死活不肯去医院,两个月前病情恶化,不幸去世了。”

真好笑,他用心良苦地找人来,就为了威逼他,和他讲一个讳疾忌医的故事。宫屿在心里冷笑一声:“那又怎样?”

“宫屿,你这样,你妈会担心的。”夏医生语重心长。

佣人就在这个时候恰当地将煎好的药端了上来,宫屿皱着眉,忽然指着盘子里那碗用精致小碗盛的药汤对一声不吭的少女说:“既然你是夏医生找来劝我喝药的,那好,如果你敢喝,我就喝。”

“宫屿,你这是……”面对这种不合乎常理的要求,夏医生想说什么加以阻止,然而那个从走进来起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女却飞快地走过去,闷头将碗里的药灌下一大口,然后双手托着碗,一直走到宫屿面前:“你喝。”

情人怨遥夜

不久后,宫屿忙碌的母亲从佣人那里得知了此事,便通过夏医生,抽空请商陆到家里见了一面。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自此以后,商陆一有时间便出现在宫家,很尽责地为宫屿煎药、送药,监督他服药。头几个月,宫屿冷着脸,眉头紧皱,厌恶都写在眼里、落在行动上,他极尽所能嘲讽她、赶她走。

她生性孤冷,又总是闷声不吭,像拳头砸在海绵上。他知道她求财,便背着母亲,将过往一次击剑比赛得来的奖金兑现,甩在她面前的桌上,让她拿了走人。

她摇头,这次她开口说话了,她说:“你病好了,我就走。”

他烦她总是和他提起“病”和“药”两个字:“说吧,你赖在我家到底有什么阴谋,是不是贪图我家的钱?我告诉你吧,就算你不走,在这里也非亲非故的,说白了就是一个下人,宫家的一切和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药该凉了,喝吧,我一会儿来收碗。”第一次她没有盯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那一次宫屿说得畅快,心里舒服了不少。苦涩的中药喝在嘴里,也好像没那么难忍了。

他以为那个少女铁石心肠无坚不摧,却在某一日无意看见她蹲在花树下,将半个头埋于双膝。他想走过去嘲笑她两句,却不期然看见,她面前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湿迹,她听到脚步声,飞快地别过头去,用袖子掩住了眼睛,她竟然在哭。

后来,他对她态度好了很多。

有时,还会和她聊聊以前在学校里的趣事,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沉默,有时也会配合他微笑。

然而,好景没有太长,宫家出事了,宫屿母亲的公司落入商业陷阱,在两年后正式破产,亏损1000多万,因此欠下累累负债。

别墅不得已被变卖,新房主搬来他家那个周末,母亲不堪重负坠楼了。

也是在那时宫屿才知道,母亲的公司在两年前他刚查出生病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出现了亏空,她一直在苦苦支撑,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也是因为这样母亲无瑕顾看闹大少年脾气的宫屿,商陆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了,宫母调查了这个女孩,发现她家境贫寒、背景干净,便有意将她留在儿子身边。

大概是早就想到有这样一天的。

而宫屿全然没有发现这两年母亲一日比一日忙碌、一天比一天憔悴,没发现有一段时间他们家饭菜口味变了、佣人走了。没发现那个女孩为了调理他的身体,让他跟上营养,每天研究养生食谱。

竟夕起相思

家变和母亲的离开让宫屿受到了巨大冲击。

这段时间,除了夏医生来看过他之外,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唯独那个被他曾弃之如敝屣的少女站在他身边,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说:“跟我走。”

而彼时的宫屿比最初生病时更敏感易怒,他红着眼朝她吼:“跟你走?走去哪儿?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可她一直是那样固执的人,固执地站在他身边,说:“你妈在我无助的时候收留过我,我也不会放任失去亲人的你不管的。”

之后,宫屿才知道她本是个孤儿,跟着叔父叔母,后来叔母病故,叔父远赴新加坡工作,很多年没有回来,便空余一个房子。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两居室,桌椅破旧,家具寥寥无几,卧室的门坏了就用一块破旧的布帘子隔着,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小小的彩电。

他初次踏进她家时,迈了脚又想退出,根本就掩饰不了嫌弃:“这,能住人吗?”

她推开主卧没坏的门:“以后你就住这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不会很脏。”

他阴阳怪气:“商陆,现在你同情我是吧?生活在这种地狱一样地方的人,凭什么同情我?”

商陆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因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从一个地狱踏入另一个地狱,也不是家住地狱的人路过天堂后回到地狱,而是从天堂跌入地狱。”

他一时语塞。

这一年他19岁,她18岁,均已成年。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比跌入地狱更可怕的是爱上一个人,无法给她天堂。

宫屿的病一直靠断断续续地吃药稳定病情,没有办法完全根治。家变以后,商陆仍旧保持着为他熬药、送药、目送他服药的习惯。

这厮又开始不领情,摔碗、发脾气、找理由。周而复始。

有一次,夏医生来看他,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才发现自己除了会击剑,一无所长,就像一个废人。

但他仍旧挑着眉,说:“我要重新回到赛场。”

夏医生说:“宫屿,你的病不适合重新回去。”

宫屿一直不喜欢夏医生,只觉得他年纪也没有比自己长几岁,却偏生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老练又世故。但说到底是他的医生,但当他发现夏医生的帽子忘了带走时,还是拣起来帮他送了过去,就因为这样他听到了同样送夏医生下楼的商陆和他的谈话。

夏医生说:“商陆,也只有你受得了宫屿那小子。”

“夏医生,你别这么说。”她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上次麻烦你帮忙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医生顿了一下,如果这个时候宫屿站在他面前,一定能看到他眼里的忧愁和疼惜,他说:“这句话我本不该说,但是商陆,你上次的话让我很震惊,也有些心疼。我真的不希望……”

“不用担心,我已经成年了,我有分寸的。”商陆对她笑了笑,也打断了他的话。

夏医生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宫屿,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你答应我不告诉宫屿的。”商陆口吻严肃了几分。

宫屿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要冲上去质问他们究竟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将手中的针织帽子揉作一团。

像少年敏感的心。

灭烛怜光满

那天回去之后,商陆依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模样,在厨房做饭。

厨房很小,最初,宫屿没有走进去,而是环着双臂倚在门边,冷不丁地问:“你和夏医生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没有啊!”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把削了皮的土豆洗净,捞出来放在案板上,“怎么会这么问?”

“你说谎,我都听到了,他劝你甩掉我这个累赘是吗?他心疼你是吗?”宫屿加大了声音,并未发现现在的自己眼里的妒火多么炽热而旺盛。

“你想太多了。”这时,商陆开始切菜,她原本刀法熟练,土豆在案板和她的手里的刀下很快成片、成丝。然而,突然一片阴影笼罩过来,那时的宫屿已经有一米八多了,他一钻进来,本来就小的厨房就显得更拥挤,而此刻他站在商陆身边,一瞬间挡住了她的光,宠辱不惊的女生在他靠近过来的时候突然一慌乱,刀便切到了手指上。

她飞快地咬着牙,咬住了下意识的惊呼,将流血的手指藏到身后,宫屿却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而是咄咄逼人地看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隐瞒了我什么?”

“我让夏医生帮我们留意一下工作。”商陆在他的压迫下感到有点窒息。

“只是这样?”

“嗯。”

“我会自己去找工作,把这段时间欠你的都还你,你没必要去求他帮忙。”他保证道。步步紧逼的身子也终于松懈下来,退了两步,她依旧“嗯”了一声。他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准备放过她,却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你的手怎么回事?”

由于手被切破了皮,没有及时包扎,血汩汩地往外冒,已经流了满手,有的血液甚至顺着手指滴在了地板上。

他有些惊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出厨房扔在沙发上,声音是一贯的暴躁带着恼怒:“切到了手指怎么不说,你哑巴了吗?药呢,药放在哪里?”

家里根本就没有治损伤的药,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块纱布。他大概是第一次帮人包扎伤口,手有点轻微的颤抖。那本是一双握剑的手,修长,漂亮,掌心有茧。

好不容易包完之后,说:“走,还是去医院。”

商陆摇了摇头:“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不用小题大做。”

他低吼:“什么小伤?感染了破伤风会死的。你不是怕死吗?”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又差点儿吵了起来,但最终医院没有去成,宫屿主动揽下了做饭的责任。他哪里做过饭,而这里又连一本像样的食谱也没有,食材本就简陋,工具比食材更简陋,最终以他将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差点儿着火最后吃泡面告终。

经年以后,宫屿在新加坡开往马来西亚的游轮上对一名海姐说起这一段,只觉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粗陋的,快乐着,而他当时却全然未觉。

也有过闹笑话的时候,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去买菜,商陆让他买苦瓜,结果他买成了西葫芦瓜。商陆随口问了句:“没有苦瓜卖吗?”

“这不就是苦瓜吗?”他额头上3根竖线。

“当然不是,你不知道苦瓜外皮有锯齿吗?”商陆无语。

“我还以为那些锯齿都是你切出来的。”他倒振振有词。

商陆觉得不能再跟这个外星人沟通了。

披衣觉露滋

不久以后,商陆找到了工作,宫屿也在准备重返运动场。虽然夏医生叮嘱他,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但他不想放弃这条对他来说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宫屿的教官知道他的情况,摇了几次头,然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年,语气恳切:“教官,我能行的,我的病经过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那是一种死也要死在比赛场上的倔强,教官最后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至于商陆做了什么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被老板刁难,他都不知道,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问过对方。

他只知道,她的工作薪水尚可,发薪水的时间不定,她除了用薪水换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昂贵的中药,她还是给他煎药、送药、看他服药,有时还会给他买些他以前爱穿的牌子的衣服。

要知道,他以前穿的牌子可都不便宜。

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亏欠得多,一生难安。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会这样病着,靠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每当这样想时就会脾气暴躁,跟她吵架。

有一段时间,他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参加比赛,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想,如果这次能够赢得比赛就用奖金给她买一件特别一点儿的礼物,如果没有赢,他就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

然而,比赛场上,他很不争气地再次晕倒,去医院做CT检查被告知头颅内出血。商陆赶来的时候他刚做完骨髓穿刺,头沉沉的,只觉得疲惫,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面对她。

商陆不知道他其实醒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道:“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有滚烫的液体流到他的指缝里,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迟疑地感受到,她对他,或许比同情、比责任多了些什么,他不敢睁开眼去确认。

在这样的情形下,倒也真的睡了过去,待到一觉醒来,见到站立在病床前的高大身影,是夏医生,他居然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不过很快宫屿就发现,夏医生并非为了他而来。

是夏医生的目光出卖了他,他此刻正一脸柔情地凝视着那个趴在他病床一角的女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累,商陆一只手微微弯着,伏在宫屿的身子边,竟然睡着了,她肩上是夏医生不知什么时候为她披上去的外套。

“你怎么来了,夏……”宫屿刚想和夏医生打招呼,夏医生用手指比了下,示意他不要吵醒商陆。

看得出来,这几年,商陆很信任夏医生,而夏医生似乎也对她有点儿不一样,宫屿第一次发现是那次偷听了他们的对话,那次他大发脾气,害得商陆一刀切到了手指。

而这次,他连生气的理由也没有。只是觉得医院很闷,闷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不堪盈手赠

宫屿出院后,夏医生带他们去吃饭。浪漫的法国餐厅,烛光晚餐,只是3个人总是有一个显得多余。

可是,夏医生选择了这样的场合告白,很老的招数,商陆吃甜点的时候吃出了一个戒指。夏医生说:“商陆,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你想承担的,我们一起承担。”

向来淡定的商陆,面对这突如其来如求婚般的告白有点不知所措,她将戒指放在桌上说:“夏医生,这礼物太贵重,还是送给合适的人吧。”

说完,看了眼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然睥睨着这一切的宫屿说:“抱歉,我和宫屿还要赶车,先走了。”

夏医生坐在主角离去后的烛光灯影里,黯然神伤成了背景。

宫屿问商陆“夏医生条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答应他”时,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她歪头看着窗外,用她一贯的口吻说:“没什么。”

“不过,我也不希望你答应他。”他忽然说。

“为什么?”这次她错愕地回过了头,许是因为提到了夏医生的告白,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的潮红,让她秀气的脸显得有些娇艳。

“没什么。”宫屿学着她的口吻,狡黠地回道。

如果当时宫屿知道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工作,知道接下来的结局,那他宁愿在夏医生告白的那一刻,她说好。

是的,商陆从来不谈及她的工作,直到一年后她离世。

她是在一家临床药物试验中心服下了一种药剂之后出事的,强烈的药物反应让她头昏脑涨、血压升高、心跳急剧加快,并随之昏睡过去,医院对她进行了24小时紧急抢救之后,宣告死亡。

直到这时,宫屿才知道,她做了一份多么特别的工作:试药员。

在百度键入那3个字,得到的解释是:正规药品正式进入临床必须经过三期临床试验,最后一期就是在健康人群中试验药品中存在一些不确定因素,药品在试药员证明其安全性与疗效性之后,才能通过药监局批准进行生产。

是药三分毒,试药是个风险很大的行业,健康的人服用治病的药物,本身就很容易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和难测的风险,无异于踩在刀尖上。

有人用6个字形容这种职业:高薪、风险、奉献。

而商陆,一个年仅18岁的女生,带着怎样的决心踏入了这个高危行业?

那次,他在医院做完骨髓穿刺,她紧握着他的手哭了,不久后,她在他的病床前睡着,可能就是因为服用了带有安眠成分的药物。

原来,她一直在用试药换来的钱,为宫屿买来稳定病情的药,而他,不知感激,对她摔碗、发脾气。

想到这里,他失声痛哭。

夏医生得知商陆死讯后焦急赶到的时候,迎头得到的是宫屿给他的一拳。

宫屿打他是因为想起了那一次,商陆送夏医生出门时和他的对话,商陆曾在宫屿的追问下告诉他,她想请夏医生帮忙找工作。

“你为什么要介绍她去做这种工作?你为什么要害她?”宫屿像发了疯一样对着夏医生吼道。

夏医生也怒了,这个少年老成的男人红了眼睛:“是的,她来找我,说要去做试药员,我一直都没有答应她,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你还记得当年,你非逼她试药,才肯喝药吗?后来她在我的警告里知道了试药员这个职业的存在,是你害了她。”

提到当年,宫屿想起了那个跟在夏医生身后第一次踏进宫家别墅的少女。宫屿何尝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自己,一切都因为自己。

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让她甘愿付出一切的善来对待他。

夏医生却告诉他商陆那个时候出现在他家的真实原因。

那一年,因为宫屿得病,夏医生常常出入宫家别墅,有几天,他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女孩,站在白色的栅栏外,时而看看某扇窗口,时而走来走去,心事重重。

有一次夏医生好奇,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见他手里拎着药,迟疑着开口:“你是医生吗?宫屿他没事吧?”

“他没事,你是他同学还是……”

“不是的。不过医生,可以带我进去看看他吗?我……我喜欢宫屿,我经常看他的击剑比赛,但他还不认识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就走。”商陆真诚地请求道。

夏医生答应了她,并在一路上和她套好说辞,没有想到,就这样,将这个女孩带到了宫屿身边,以后很多年,他嚣张跋扈,他敏感低沉,他经历变故,她一直在他身边,隐忍、坚韧地守护着他。

夏医生也算看过人世冷暖的人,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不言不语就对一个人付出全部。

她甚至在宫屿母亲在世的时候打动了她,也打动了他这个旁观者。

而宫屿一直不知道,最初,他总以为,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求财,后来又以为,她因为感恩。

她去做试药员,不是没有想过严重后果,她买了意外保险,受益人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宫屿。

宫屿从没有听到她说过,她爱他。她是爱他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她爱他,深至不言。

宫屿握着那张保单,心中钝痛,那钝痛又自心脏扩散,让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他总想让自己痛一点儿再痛一点儿,那样就能看到她端着一只碗缓步走来,轻轻扣在他面前简陋的木桌上,说:“趁热喝吧。”

碗里的液体无论多么苦、多么难喝,他都会听她的话,趁热喝了它。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再也不能在梦境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她站在那里,冷淡而又强烈地存在着。

而她至死也不知道,他也喜欢她;不知道他在家变后和她发脾气,是不想她总是为他苦着自己;不知道他看到她和夏医生走近而生气,是因为妒忌;不知道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痛彻心扉地离不开她。

他是一个久病难愈的人,她叫商陆,她是他的药。

还寝梦佳期

整理商陆的遗物时,宫屿在她房间一个上锁的抽屉里看到一个本子,里而夹着一张对折的A4纸,那是她做试药员的工作合同。

如果他早点儿留意她,早点儿看到这份合同该有多好!那样,他一定还来得及阻止她去冒险,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还有青春,有未来,有一生的时间相依为命。

除了合同,商陆藏起来的还有很多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击剑运动员的衣服,手握长剑,意气风发。

那么多年过去了,宫屿看到多年前的自己,看到少女的爱恋,泪眼蒙眬,心在那个瞬间便老去了。

她大概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整个本子里,只写了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希望宫屿的病快点儿好起来。

第二个愿望:希望和他一起去新加坡寻找叔叔。

宫屿双手颤抖地合上本子,对着桌上相框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说:“好!”

——好,我会好起来,替你实现愿望。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淡淡,似乎笑了。

商陆火化后,宫屿用一个小小的药瓶装了一点她的骨灰,用一根红绳捆着,戴在脖子上。

他用了一个月稍稍平复好心情,整理好一切,然后去新加坡找他叔叔。

在新加坡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商陆的叔叔可能在马来西亚,于是,他又踏上了新加坡开往马来西亚的游轮。

他在那艘游轮上看到了一场盛大的海上的烟火,他摸了摸脖子上的药瓶说:“我看过最美的焰火是在这片海上。”

这时有个乘务员经过,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在跟她说话,对他笑了笑。

他看到她的胸牌,为了不让她觉得奇怪,索性问了一句:“你呢,丁帆?”

后来,他和那个叫丁帆的女孩讲了他的故事。

故事里的女生以此生守护他,而他将用余生怀念她。

她叫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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