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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抬着棺材骂皇帝

洪武十八年(1385年),朱元璋立下祖制,并给他的后世子孙们下了一道死命令:“后世敢有言改更祖制者,以奸臣论。”谁敢提议更改自己苦心孤诣弄出来的这套制度,一概杀无赦。海瑞曾经质问别人说,本朝的法律制度两百年来都没改,你们为什么不依法、不按照制度去出牌?可是他却忽略了由这个问题衍生出的另一个问题:如果朱元璋没有下过死命令,不准他的后世子孙更改祖制,那些不合时宜的法律制度,估计早已被人为撕扯得支离破碎。

作为祖制的忠诚信徒,海瑞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而支撑这个强大内心世界的,就是他为之奋斗了终身的“祖制”。朱元璋究竟在开国之初,为他的殉道者海瑞铺陈了怎样一幅政治蓝图,让海瑞执迷到九死而不悔?

明朝初年,弘文馆学士罗复仁居官简朴,为人老实,人称“老实罗”。有一天,朱元璋忽然动了念头,要调查“老实罗”是真的老实,还是装老实,于是就到罗家私访。罗家在城外边一个小胡同里,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几间房子,“老实罗”正扒在梯子上粉刷墙壁,一见到皇帝来,着了慌,赶紧叫女人抱一个小杌子请皇帝坐下,朱元璋见他实在穷得可以,老大不过意,说:“好秀才怎么能住这样的烂房子!”即刻赏给他城里的一所大邸宅。

其实让“好秀才”住这样烂房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元璋本人。开国初年,正是他为官员们定下了历代以来最低的俸禄。

低薪制的产生自然有它的历史背景,一是贫民出身的朱元璋心底对官员们总有一种仇恨的潜意识,他不希望这些人被自己养肥;二是因为开国之初,财政困难;三是读书人都是孔孟之徒,他们入仕,出发点应该是行孔孟之道,并不应为一己私利,所以,薄俸正好有利于他们砥砺节操,保持正气。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低薪制其实是中国基于儒家学说的一种政治传统,只不过其他朝代没有低到这样让人吃不饱饭的地步。

一方面是官俸低得不足以维持正常开支,另一方面是官本位、官万能,各级官员权力不受约束,制定各种土政策,进行各种乱收费几乎没有任何障碍。通过加收、摊派收取行政费用,支撑政府运转,是历代政治中的一个正常现象,也是低薪制得以维持的基础。问题是加收多少,摊派多宽,并没有明文规定,完全是暗箱操作;对政府机构的财政收支,也从来没有建立过有效的审计制度。官员们往自己口袋里放钱,就像吃饭夹菜一样容易。这种制度的荒悖,正如同“渴马守水,恶犬护肉”,导致官员们的整体腐化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

在这种制度下,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做清官,不取一分一毫,结果就是甘于正常人无法忍受的贫穷;另一种就是遵照官场惯例,通过土政策来维持开支,支撑关系网的建立。而一旦越限,人们的欲望往往一发不可收拾,贪污就像遇到了适合环境的细菌,不可抑止地疯狂生长。

对于制度性腐败,历代以来,对付的办法只有两种:一是“杀”,从肉体上消灭贪官;二是“教育”,通过树立典型,大力表彰,提倡正确的导向,来感动人、教育人和转化人。这两种办法都如水中捞月,难以达到实际效果。

在朱元璋看来,别的罪过都可以饶恕,唯有贪污是制度的红线,触及则死。在朱元璋的严刑峻法下,从洪武元年到洪武十九年(1368~1386年),两浙、江西、两广和福建的地方官员,或者任中被杀,或者任中被罚,竟然没有一个做到任满的。有些衙门,因为官吏被杀太多,居然没有一个人办公。为了政府运转,朱元璋只好开恩,叫那些官员“戴死罪、徒流办事”“戴斩、绞、徒、流刑在职”,叫他们死刑缓期执行,戴着镣铐在公堂办公。

治理了二十多年,到了晚年,朱元璋胡子都白了,贪污案件仍然层出不穷。朱元璋连声哀叹:“朝治而暮犯,暮治而晨亦如之,尸未移而人为继踵,治愈重而犯愈多。”前边的死尸还没有收走,后边的继任者又贪污上了,治理越重,贪污的反倒越来越多。“似这等愚下之徒,我这般年纪大了,说得口干了,气不相接,也说他不醒!”

对于这个死结,海瑞与朱元璋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两人的解决方案就是:加强皇权、严刑峻法。人们总是习惯于从儒学原理出发,把腐败定义为道德问题,认为解决的方法只有教化和屠杀。他们往往考虑的是皇帝和官员之间的利益博弈,天真地以为只要让贪腐的官员付出惨重代价,那些尚在局中之人就会抽身而出,准备入局者也会知难而退。一个新王朝开创时,以前的小团体被暴力横扫一空,新生的官僚集团还是个雏儿,皇帝们往往容易操纵它。但是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官僚集团的独立性越来越强,也会变得越来越坏,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朋比胶固,牢不可解”。皇帝可以诛杀其中的成员,但无法改变其运转模式。一般来说,到了王朝中期以后,这个集团就成了铁板一块,撕不破,扯不断。

在一个相对封闭完足的文化体系里,一切现象都有着现成的正统解释,人们已经丧失了建设性解决问题的能力,丧失了用自然的方式思考的能力,只能在一种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

平心而论,朱元璋定下的祖制本身确实也有诸多行不通之处。比方说,朱元璋的祖制提到了禁止高利贷,海瑞当巡抚时也就按此执行。但是高利贷的根源是银根紧,老百姓借贷困难,不解决货币供应问题,光禁止高利贷,老百姓又从哪里去借钱呢?祖制拒绝考虑这个问题,海瑞也有样学样,不知变通。

我们要理解海瑞的困境,还要考虑更大的时代背景。海瑞挂在嘴上的祖制,根本上来说是这个样子的:皇帝都像朱元璋一样,大权独揽,对官僚集团严刑峻法,让他们严格遵守规则,不敢侵害百姓。但这套东西在当时已经无法操作。

我们就拿海瑞在当教育工作者的时候就关注的驿站制度来说,海瑞质问那些不遵“祖制”的官员:为什么洪武时期按制度办事,驿站可以顺利运转,现在你们怎么却说不可以?

朱元璋曾经明确规定:“州县理民事,驿递管过客。”明确禁止州县官吏参与招待所工作,其目的则无非是防止官员们借口招待,公款吃喝,贪污腐败。朱元璋时期,法定的驿站开支标准相当低,官员们出差期间、旅途期间,有着极为严格的标准;另外驿站的物质供应,也就是马匹、船轿、饮食等,朱元璋通过迁徙、高税率等手段从地方富户身上刮下来的,一年中的供应量没有上限,路过的官员越多,地方大户的负担也就越重。

洪武年间是朱元璋凭借着自己的刚猛手段在治理国家,通过高压政策维持制度的运转。在高压政策下,富户们没办法规避这种变相的盘剥。但随着朱元璋的去世,政治空气趋向缓和,富户们逃避这种不合理盘剥的本能也日益暴露出来,政府已不再能够通过这种程序上缺乏正义的方式,来筹措到足够的驿站运转经费。

洪武年间的县官们都不兼职做招待所所长,朱元璋的禁令固然是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却是驿站经费充裕,不必求助于当地政府。富户们早已通过各种方式,将驿站躲得远远的,驿站经费的极端拮据,自然而然会促使那些来来往往的官员们,去责成地方政府给自己提供所需的马匹、人夫、饮食等。到了海瑞所处的时代,朱元璋当初定下的“祖制”已经形同虚设,各地官员可以越过兵部,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动用驿站的公共资源来达到以权谋私的目的。

根据明朝的相关制度,使用驿站的全部费用,都是由政府来埋单,官员们不用掏一分钱,就可以享受到驿站所带来的诸多便利或者灰色利益。地方财政吃紧的官府衙门往往会将数额巨大的财政支出与驿站捆绑在一起,用驿站得来的国家专项经费填补官员大肆挥霍后留下的财政黑洞。海瑞到淳安做知县之前,当地每个成年男丁需要摊派驿站费用4~5两银子,邻近的建德县则高达9两之多。而经过海瑞的压缩之后,淳安每丁摊派到的驿站费用就只剩下2钱多银子了。前后对比之大,可以窥见腐败的严重程度。

如此一来,用于官家事务的驿站就这样成了官员私人化的加油站,他们搬家要用驿站,宴请宾客也将账单挂在驿站头上,总之国家的钱不花白不花。长此以往,驿站就成了一条输血管道,地方官员不光可以将权力管道插进民间来吸食民间油水,也同时可以将权力管道插进驿站来吸食国库的利益琼浆。如此,驿站的存在反而造成了明朝国库收入的大量流失。

朱元璋时期的规定,在正常环境下,显然不存在长期被严格执行的可能性,一个制度在运行了将近两百年,还指望它保持当初的新鲜度是不可能的。海瑞在南直隶改革驿站制度、恢复祖制的战绩是:当地过往的官吏们陷入无人理睬的境地,既找不到轿夫,也找不到驿马,往往需要自己掏钱去雇请,可谓苦不堪言。官员们出差,本来应该经过南直隶的,干脆绕道而行。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二月,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奏疏内容用白话文表述如下:

陛下您修道炼丹,不就是为了长生不老吗?但您听说过哪位古代圣贤说过这套东西?又有哪个道士没死?

陛下您以为自己总是不会犯错吗?只是大臣们都阿谀奉承,刻意逢迎而已,不要以为没人说您错您就没错了,您犯过的错误,那是数不胜数!

您奢侈淫逸,大兴土木,滥用民力,二十多年不上朝,也不办事,导致朝政懈怠,法纪松弛,民不聊生!

您听信谗言不见自己的儿子,不顾父子的情分,您天天在西苑炼丹修道,不回后宫,不理夫妻的情谊,这样做是不对的。

最画龙点睛的两句:其一,嘉者,家也,靖者,净也,嘉靖,家家净也;其二,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我们能够想象得到,嘉靖皇帝读罢奏疏,其震怒的情状。扭曲的面孔,颤抖的身躯,用力把奏折往地上一摔,再狠狠地踏上一脚,然后声嘶力竭地叫道:“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

暴怒的声音冲出去,并没有撞在墙上反弹回来。一个叫黄锦的宦官马上出来跪奏:“万岁不必动怒,此人向来就是个疯子,他知道必死无疑,所以在递奏本之前就买好了一口棺材,跟家人做了诀别,仆从们也已经吓得统统逃散,他现在就在那里等死!”

这个将皇帝骂得狗血喷头的人,正是海瑞。海瑞之所以对嘉靖如此痛心疾首,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皇帝寄望过高。在这份著名的《治安疏》里,他充满信心地说:必世之仁,博厚高明悠远之业,不过在陛下一振作间尔。海瑞实在高估了嘉靖的力量。

嘉靖皇帝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捡起奏本来读—身为一国之君,他应当冷静面对,切切实实想一些事情了。嘉靖起先没给海瑞任何惩罚,把奏章留了下来。他不能忘记奏疏中有那么多事实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过,他很矛盾,他有时把海瑞比作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时又痛骂他为“那个咒骂我的畜生”。

嘉靖左思右想,始终咽不下这口恶气,还是将海瑞押到秦城监狱禁锢起来。可是当海瑞听到他舍身怒骂的昏君驾崩的时候,在监狱里双膝跪地,放声号哭,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呕吐了出来。

海瑞对道德教条的死忠,虽然受部分同僚暗中讥笑,但却深深感召了一批像顾允成这样的有道德理想的士子。特别是嘉靖四十五年的冒死一疏,更使他“直声震天下”。纵不能说海瑞是精于计算之人,但那一次,他稳赚不赔,假如皇帝杀了他,他必然求仁得仁,名垂青史;如果皇帝不杀他,他的道德声名则将换来雄厚的政治资本。果然,嘉靖来不及决定如何处置这位既可恨又可敬的直臣就龙驭上宾了,隆庆皇帝即位后,海瑞立即官复原职,且步步高升,官至左右通政(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副主任),隆庆三年奉旨巡抚应天十府,从中央空降地方,充当临时一把手。海瑞只是举人出身,却获此重任,堪称大明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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