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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16这天是个阴天,无雨。这个阴天有点怪,我可以感觉到天空中有种压迫着我的气氛,以致我的喘息都困难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在早上起床的时候,听到了丁小慧在我对面楼上唱歌的声音,她的歌声和我梦中的声音不一样,梦中的声音飘渺而阴冷,而她的歌声欢快而嘹亮。我没有把她的歌声和梦中的声音等同起来。我光听得到她的歌声,但我看不到她的人。于是我决定去五月花超市看丁小慧,我要有一段时间不见到她,心中就会异常的失落。

我把那张血钞票藏在了裤兜里。摸着裤兜里的血钞票,我似乎又感到了它流血的声音,那张模糊的血脸又在我的脑海浮现。我一直等到快傍晚的时候才鼓起勇气出门朝五月花超市走去。这个白天里我干了些什么,我自己十分糊涂,好像我在狂想丁小慧的同时一直想进入那个房间,也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控制着我。通向五月花超市的路途并不遥远。我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到达了超市。五月花超市的规模不小,是赤板市比较大的超市之一,里面的货物品种繁多,你可以在里面找到许多偏远山区的土特产。

我站在门口,看到丁小慧在出口处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这种情景我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因为我经常在超市门口偷窥工作中的丁小慧。工作中的丁小慧健康而美丽,她的脸微笑着,对顾客和我而言都是春风。丁小慧好像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她在以前除了对我厌恶和防范之外,没有什么。我把手伸进了裤兜,那张血钞票还在。有了这张钞票,我就壮着胆子走进了五月花超市,我是光明正大来购物的,而不是刻意来看你丁小慧的。丁小慧看见了我,没料到我会进入超市。我站在她面前,有点痴呆。她显然很警惕:“顾晨光,你想干什么?”说实话,在我靠近她并痴呆地看着她时,我产生了抚摸她乌黑的长发的欲望,我的手还没伸出去,就听到了她的话。我笑了笑:“我买东西。”丁小慧没说话,她在替一个顾客算账。

我进入了超市里面,不知道要买什么,四处转悠起来。

我来到了摆放熟食的地方,看到了很多火腿肠,这种红色塑料薄膜包装的火腿肠应该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顾玉莲经常买回家给我吃。我一看价钱,两块五一根,我算了一下,我裤兜里的那张钞票可以买 40根火腿肠,谁说我傻,我毫不犹豫地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往篮子里放上了40根火腿肠,提到了出口处丁小慧的收银台前。丁小慧见我拿了那么多火腿肠,显得惊讶:“你买这么多火腿肠干什么呀?”我说:“吃呗!”她又说:“你能吃得了这么多?”我说:“怎么不能,我要是放开肚皮吃,可以把你们整个超市的东西吃掉。”丁小慧把火腿肠一根根地放进塑料方便袋里,然后算了一下,从电脑里打出一张小票递给我:“100块。”我的手伸进了口袋,那张软塌塌的血钞票就攒在了我的手上。我掏出血钞票,递给了丁小慧。递给她的时候,我似乎看见钞票上的血迹在流动,还有那张模糊的血脸。我还听到奇怪的哭声,可此时超市里没有人在哭。我拿着血钞票的手颤抖了一下。丁小慧接过了血钞票,迟疑了一下,好像这张血钞票是块烧红的铁块,烫了她的手一下,她仿佛想扔掉它,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把血钞票放在验钞机上过了一下,就对我说:“好了,你走吧,好好吃,别撑坏了肚子。”我留恋地看了丁小惠一眼,提着那袋火腿肠走出了五月花超市。我来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丁小慧,丁小慧手中拿着那张血钞票,出神地看,好像要从血钞票中看出什么来。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些疼痛。我不知道丁小慧有没有在血钞票上看到那张模糊的血脸,如果她看到了,她会不会害怕,她知不知道那是谁的脸?

我提着一袋火腿肠出了五月花超市的门,街上的灯火都亮了,这白天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天上没有飘雨。我现在不能回家,我要是提着这么多火腿肠回家,顾玉莲定会对我刨根问底,我不喜欢她对我刨根问底,我都是成年人了,我应该有自己的隐私。我想着想着就走到了街心花园。街心花园里有几块石头,平常不下雨,晚上常有一些男女坐在那里不知干什么。现在的街心花园里没有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我坐在了其中的一块石头上。石头上的水迹泅湿了我的屁股,我没在意。我面对着 40根火腿肠,觉得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我于是就开始了一场战斗,消灭火腿肠的战斗。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打得很艰难,我干咽着火腿肠,我怎么就忘了买一瓶水什么的。

我在吞咽着火腿肠时,有一个孩子躲在一边看着我吃,我发现了他。他打了个喷嚏之后,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朦胧,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你在干什么?”那孩子惊叫一声,撒腿跑了。渐渐地,我的肚子如吹胀的气球鼓了起来。我看了看塑料方便袋,里面的火腿肠所剩无几。我实在吃不下了。我坐在石头上,挺着肚子,吃得太撑了,我想把吃到肚子里的火腿肠吐出来,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就在我考虑怎么样让鼓起的肚子消化下去时,我就听到街上有人在大声叫嚷:“五月花超市起火了!”

人们都朝五月花超市的方向奔去,他们有的是去救火,有的是去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一定占多数。我也想去,可我被火腿肠撑得没有办法站起身,我只能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人们往五月花超市赶去。紧接着,我就看到了浓烟滚滚地冲上赤板市湿漉漉的夜空。这时怎么不落下一场暴雨呢?

救火车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过街道。

我可以听到嘈杂喧闹的声音,但我无法看到火灾的场面。我记起了丁小慧,丁小慧不知道在不在五月花超市,她会不会有危险?这个想法让我异常的焦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如此的担心丁小慧,她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动弹不得,我的焦虑显得毫无价值,我此时犹如一条搁浅在沙滩上垂死的鱼,只能听着海潮的声音望洋兴叹。

城市的上空充满着诡秘的味道,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不过我内心隐隐约约感觉到,它离我很近,就在我眼前的空气中浮动着。这个时候,我忘记了顾玉莲。其实,顾玉莲也赶到了火灾的现场,她在寻找着我,她害怕我一不小心误入火场被烧死。她在我小时候就担心我会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中丧命。她在寻找我的过程中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在深夜回家之后,面对惊魂未定的顾玉莲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出了对我的焦虑。看着完好无损、打着饱嗝的我,她什么也没有问。我安全的回归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一切变得无足轻重。

17肖爱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边喝着茶边看着手上那张新到的《赤板早报》。一则消息吸引住了他:“昨晚,本市五月花超市突然起火,这场真相不明的大火使五月花超市损失惨重,这是本市超市行业的第一场火灾,一位老清洁工人在火灾中不幸丧身,……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肖爱红愣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这场大火。他昨天一天一夜都没出门。他马上拨通了一个电话:“你们超市起火了,你没受伤吧?为什么昨晚不告诉我?……喔,没伤到就好,没伤到就好。”

放下电话,他从一楼的客厅上了楼。

肖爱红走进了书房,他拉开窗帘。他很少拉开书房的窗帘,因为在构思或者写作恐怖小说时,他怕见光,光亮会冲淡他小说的恐怖色彩。他要使自己保持在黑夜的状态,所以白天里书房也被他弄得昏暗,那盏台灯并不是很亮,有些发蓝的台灯的光线恰到好处地衬出一种合适的氛围。几年来,他一直是这样的。拉开窗帘后,发现天空多了些亮色,虽说厚厚的云层还笼罩着赤板市,但天空已经没有了飘落的雨。肖爱红料想,牡丹街上的积水应该退了,雨停了一天一夜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顾玉莲家楼上那同样窗帘紧闭的窗口上。看着窗口,他的目光又一次闪烁起来。他知道,顾玉莲的儿子和儿媳妇就死在这个房间里。他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那次煤气中毒事件中,顾玉莲的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了,而她和她的孙子竟然还活着,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这个谜团困扰着肖爱红。他可以闻到这个故事里恐怖的味道,他再一次感到一种血液沸腾,那是他每次开始创作一个恐怖小说必然会有的感觉。他回想起那天,他去拜访过老妪顾玉莲,当时年近七十的老妪如此健康让他感到神奇,尤其是她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肖爱红经常为自己的蛀牙而烦恼。他企图从顾玉莲口中得到一些关于那次煤气中毒的秘密,但他一无所获。他觉得顾玉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但她越是守口如瓶,他就愈加感觉那件事玄机重重。从顾玉莲身上打开缺口似乎不太可能,他只要一提到那件事,顾玉莲就转移了话题。他可以从她的脸色的变化中看出她内心的隐痛,那件事无论如何也是她内心的伤,惨重的伤。如果,一定要让她说出真相,那么无疑是要撕开老妪内心的伤口。那样对顾玉莲而言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他放弃了从顾玉莲的口中得到什么。

肖爱红从牡丹街上王记馄饨店的小老板王胡子口中得知发生那个事件的晚上,老太太顾玉莲并不在场,据说,她带着三岁的孙子顾晨光去乡下走亲戚去了,第二天上午她一回家就发现家里充满了煤气浓郁的气味和死亡的气息。当她惊叫着叫人去她家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双双躺在床上死去多时了。肖爱红是边吃馄饨边听王胡子叙述的,王胡子表述的过程中,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他老婆范梅妹一直在干扰他说话,范梅妹的意思很明显,她似乎不愿意让丈夫提起这件往事。年近五十岁的王胡子显然对那件事知道些什么,但肖爱红碍于范梅妹的情面,也没有继续问什么。他记得当时吃完馄饨就匆匆而去。王记馄饨的确不错,尤其是那大骨熬出的浓汤,让人回味无穷。

肖爱红看着那个未知的窗口。

他竟也产生了进那个房间里看看的欲望。

他突然想到了顾晨光。

肖爱红一直认为傻子顾晨光身上有种魔力,说准确点,他是个被魔力控制着的人。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傻,他的眼睛中透出一种比常人还机敏的灵光。是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内心的智慧之火?是那无形的魔力。那么,那无形的控制着顾晨光的魔力来自哪里?难道来自顾玉莲或者那次煤气中毒事件?许多问题让肖爱红陷入了想象的迷宫,而正是这想象的迷宫让他产生了创作新的恐怖小说的欲望。

他拉上了窗帘。

他把光明阻拦在了书房的外面,许多东西都是因为人为的封闭而变得神秘。

18丁小慧走进了王记馄饨店。她今天好像有些忧郁。

王胡子正在剁着骨头,全神贯注地剁着骨头,飞溅起的骨头碎末在王胡子的面前飞舞。

王胡子看见了丁小慧,颧骨上的两块肉猛然颤动了一下,他殷勤地笑着对丁小慧说:“小慧,你来了,坐,坐。”丁小慧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还是无法忘记昨天的那场大火。大火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红色的火焰般的影子,还有一张模糊的血脸,但一瞬间就消失了。还有那个死去的老清洁工人,她只听见他在大火中惊惧的尖叫声,没有看到老清洁工人在大火里挣扎的样子,但她不可能不想象那样惨死的过程,还有他那烧焦的尸体。她是被大伙推挤着逃向门外,听着那令人惊惧的尖叫声逃向门外。

丁小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她把一双一次性的木筷子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王胡子凑过去,笑着说:“小慧,今天怎么没上班?”丁小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超市停业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超市被火烧了,现在正在整修呢?”王胡子连忙说:“哦?对,对,超市被火烧了。”丁小慧看了他一眼,看见他颧骨上的抖动着的肉,显得夸张而虚假。

范梅妹低着头,她一边包馄饨,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丈夫和丁小慧。

她没有说话,脸色似乎有些阴沉。王胡子问丁小慧:“小慧,你今天要吃大馅馄饨呢还是小馄饨?”丁小慧淡淡地说:“来碗小馄饨吧。”王胡子讨好地说:“好嘞。”丁小慧的神色有些慌乱:“不要放紫菜。”王胡子边往开水翻滚的锅里放小馄饨边说:“知道了,你不喜欢吃紫菜,我多放点你喜欢吃的虾米。”

馄饨很快就上来了。丁小慧慢慢地吃着馄饨,仍然面无表情。王胡子坐在丁小慧旁边,看着她吃:“味道还可以吧。”丁小慧瞥了他一眼:“你坐在我旁边我吃着不舒服。”王胡子讪笑着离开了丁小慧。范梅妹抬起头盯了王胡子一眼。王胡子就在离丁小慧两张桌子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和丁小慧的距离似乎不远不近。王胡子的嘴巴闲不住:“小慧,你们五月花超市怎么会起火呀?”

丁小慧说:“鬼知道,这鬼火怎么起的。”说到这里,丁小慧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抬眼看着王胡子,目光迷离:“你小心点,不要让馄饨店也起火了。”

王胡子的眼光一抖,左眼皮跳动起来:“我们馄饨店就这点家当。烧掉了也没什么。”丁小慧冷笑道:“说得轻巧,要是馄饨店烧掉了,还不要了你的命,我看没有馄饨店,你是活不下去的。”王胡子也笑了笑:“哪能。”丁小慧很快就吃完了那碗小馄饨,她站起身,递给王胡子两元钱。

王胡子说:“算了算了,算我请客。”丁小慧说:“别穷大方了,收起来吧,两块钱就想请我呀,没门!”王胡子只好收起了钱。丁小慧走出馄饨店的门,她想刚才自己怎么了,心跳得那么厉害?

她看见了肖爱红,他正好走出家门。丁小慧穿过了街道,朝肖爱红迎了过去,王胡子的目光黏住丁小慧的身影,他的左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范梅妹走过来,狠劲拍了一下他厚实的背部:“还看哪,我看你老毛病是改不了了,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恨不得把她吃了。”

王胡子转过脸,凶狠地对范梅妹低吼道:“你他妈的找死!”范梅妹没有被他的凶相吓到:“我看是你找死!你迟早要死在女人的身上。”王胡子气恼极了,他提起那把剁骨头的刀,在范梅妹面前晃了晃:“小心我把你劈了熬汤!”范梅妹终于闭上了嘴。王胡子把刀重重地放回了砧板上,他的目光朝对面瞟过去,看到丁小慧和作家肖爱红站在顾玉莲的楼门口说话,他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他猜测他们是在说有关昨夜五月花超市的那场大火,肖爱红是个喜欢打探各种消息的人。王胡子的目光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怨毒的光芒。

19我不知道顾玉莲又到哪里去了。

吃早饭时,她对我说了一番话,让我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不要到处乱跑,让她担心。我明白,她说这话是因为昨夜五月花超市的大火让她害怕我会葬身大火,或者不明不白地死去。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五月花超市起火前进入过那里,她也不知道我把那张血钞票给了丁小慧。我对她的话没什么兴趣,她说她的,我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傻,我想我在危险的时候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顾玉莲去哪里历来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不用为她担心,她出去不会出什么事情,她会在恰当的时候回家。

我突然想到了瞎子,我想去看他。今天没有落雨,他一定坐在街道旁听人行走和汽车的声音,他靠那声音活着,他是活在声音里的人。也许从前他的眼睛明亮过,他的眼睛明亮时,是否看到的现实和现在的不一样?我希望他的双眼曾经明亮过,每次我看着他空洞的眼睛,总是这样希望。我还想起了瘌痢头那个孩子。在雨季来临前,我曾经产生了离开赤板市的念头,因为那个叫瘌痢头的孩子。

  就是在郭阿姨死掉的那个晚上,我在赤板市的一条街上听一个人唱歌。那是一条叫风铃的小街。小街上有一个瞎子。那个瞎子白天一直坐在街旁,瞎子从来不戴墨镜,他的眼睛如同两个黑洞,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企及的黑洞。他总是侧着耳朵倾听着,听来往的脚步声和汽车的声音。他的耳朵十分灵敏,他可以从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判断出女人的年龄。很多人考证过,认为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经常去看瞎子。他的存在是靠那些声音维持的,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声音,他会干枯掉。我有时死死地盯着他空洞的眼睛。我想他那双眼睛并不是先天性失明的,我甚至认为,是他自己用双手抠出了自己的眼珠子,至于他为什么要弄瞎自己的眼睛,我不得而知。到了晚上,瞎子就在家里高声唱歌。他唱的歌怪异极了,尖利的高音和嘶哑的低音在剧烈的争斗和反复交叉。我听不清歌词。这种怪异的歌声莫名地吸引我,所以在很多时候,我会溜出家门,到风铃小街去听瞎子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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