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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二章第一小节

东方已经出现过乍露还敛的微光,又过了几分钟,到四点整,海军向安诺波佩岛发起炮轰了。支援登陆战的全体战舰,以不到两秒钟一发的速度万炮齐放,震得夜幕晃晃摇摇,犹如颠簸在滔天大浪中的一根巨木。每打一炮战舰上就是轰然一声,引起船身一阵动荡,四下浪立涛涌。狂抖乱颤的夜幕也就给撕裂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露出了漫无际涯的一片茫茫。

第一阵排炮过后,接着就是零零落落的炮击了,仿佛急风暴雨已过,四下几乎又是乌黑一片了。咚咚的震耳炮声又一声声界限分明了,听上去就像一列其长无比的货运列车,一冲一顿的,在费劲地上坡。再后来连炮弹在空中飞过的凄厉的呼啸也都听得见了。安诺波佩岛上仅有的几处分散的营火一下子全被扑灭了。

头一批炮弹落在海里,不痛不痒地远远掀起了一排水柱,但是随后接二连三的炮弹就在海滩上开了花。安诺波佩岛顿时苏醒了过来,仿佛一堆死灰,轰地一下又燃着了。丛林与海滩的交界地带到处冒起了小朵的火苗,偶尔也有颗把炮弹打过了头,那着火的树林子就是很大一片了。火光勾勒出了海滩的轮廓,闪闪烁烁的,好似深夜里远远望见了一个海港。

有个军火库烧了起来,一排玫瑰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海滩的一角。几颗炮弹又打在火光正中,于是火焰更是一蹿半天高,卷起黑里带红的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炮火把个海滩直打得像是铲掉了一层皮,这才向内陆延伸射击。这时打炮的方式也已经从容多了,一炮接着一炮,好像漫不经心似的。几艘军舰一批,来放了一阵炮,又掉头驶去,再换一批来轰。军火库固然还是烈焰烛天,海滩上的火却多半已经有烟无焰,到夜幕揭起、曙色初临时,浓烟已经飘散了大半,露出了一弯海岸。纵深约一英里处有座小山,山顶上不知什么东西着了火;背后远远的穴河山,看去就高高耸起在酱色的硝烟缭绕中。尽管脚下新添了这条遮腿的紫色毯子,穴河山还是无动于衷地稳坐在岛中,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大海。在这座大山的面前,舰队的炮轰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载兵舱里的种种声音可就低沉多了,也刻板多了,就像乘地铁似的,耳边老是隆隆有声,讨厌极了。吃过早饭以后,舱里的电灯就开了,惨黄的灯光,昏昏然若明若暗,把许多阴影投在那一个个舱口和一层层吊床上,可也照亮了士兵们的脸。士兵们有的集合在过道里,有的簇拥在通往舱面甲板的梯子周围。

马丁内兹听着这些闹声,只觉得心焦。他坐在一个舱盖上,这会儿假如屁股底下的舱盖冷不防落下去的话,他也绝不会吓一跳。他对着电灯泡有气无力的光芒眨了眨血红的眼睛,巴不得看不见、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只要绕着舱壁钢板回荡的隆隆声一旦大了些,他的两腿就会不由自主地一抽。他一直在默默自语,莫名其妙地老是念叨着一个老笑话里煞尾的一句话:“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倒好。”在眼前这得了黄疸病似的灯光下,他的皮色看去是黑黝黝的。他是个墨西哥血统的人,矮小纤巧,长得秀气,一头鬈发整整齐齐,细模细样的脸儿眉目分明。即便是在此刻,从他身上仍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动作不管速度有多快,总是显得那么圆熟自如。他的脑袋也像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候,一对褐色的清澈的眼睛从来也不肯好好歇一会儿。

闷里闷气的炮声响个不停,马丁内兹时而还可以在炮声中辨出一些说话的声音来,可也只能听到一言半语,转眼又都听不清了。各排都乱哄哄的,各有各的闹声,像飞过一只小虫般在耳边嗡嗡响上一阵的往往是排长的声音,隐隐约约,惹人心烦。“大家听好!到了岸上谁也不许走散。一定要保持集中!保持集中!”他烦躁得索性把膝头使劲往上一拱,把屁股往里一缩,就这样绷紧了屁股,顶出了臀骨,坐在那儿。

比起别的排来,侦察排人数少,不起眼。这会儿克洛夫特正在给大家讲上登陆艇的事,马丁内兹愣愣地听着,思想老是要开小差。“好吧,”克洛夫特的声音很轻,“上次咱们已经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了,这次还是照老样子办。按说是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才好。”

雷德冷笑一声,说道:“你瞧着吧,等咱们都上了登陆艇,少不了还会跑出一个浑小子来,把咱们再赶回舱里。”

“留在舱里有什么不好?待下去,一直待到仗打完,我都不会有意见!”说这话的是布朗中士。

“大家不要多说了,”克洛夫特制止了他们,“假如你认为你比我懂,我说得不对,那就干脆请你站到这儿来发表高见。”他皱了一阵眉头,这才继续往下说:“咱们在小艇甲板上的艇位编号是二十八号。这个地方尽管大家也都能找到,可咱们还是得一块儿上去。大家注意了,谁要是到那时候才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上,那就麻烦了。上去以后就不准再下来。”

“听见没有,哥们儿,别忘了把你们的‘防身法宝’也带上啊。”雷德的话音刚落,就引起了一阵哄笑。克洛夫特一时似乎有些恼火,可是马上却又慢声慢气说:“我知道那威尔逊是绝对忘不了的。”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加拉赫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说的还会有错!”

威尔逊咯咯一阵痴笑,笑得连别人也受了感染。他说道:“说真的,要丢下我倒宁可丢下这支‘半自动’,因为你想呀,咱们到那儿一登陆,海滩上要是有接客的姑娘,我没‘防身法宝’只能干瞪眼,能不气得一枪崩了自己吗?”

马丁内兹听了笑笑,可是大伙儿笑成那副样子,却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悄问他:“怎么啦,‘日本囮子’?”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从那亲昵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一对老朋友了。马丁内兹回答他说:“哎,还不是这要命的肚子,偏不争气。”他说话口齿清楚,不过声气很轻,带些犹豫,仿佛一句句都得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克洛夫特又对他看了一眼,才又继续把话讲下去。

马丁内兹朝舱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经用带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铺位间的过道显得很宽敞,看起来怪不习惯的,这使他心下隐隐有些不自在。他觉得那就像圣安东尼奥大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一想起那个图书馆,他就记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记得当初那里有个女职员,对他说话难听极了。“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这话又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他赶紧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为本,总是事先让你有个预感,所以你千万得……得小心,得防着点儿。这后半句话他是用英语对自己说的。

那个女职员是管借书的,疑心他要偷书。他那时还小得很,心里一害怕,答话时便用了西班牙话,这一下可就招了顿骂。想到这里马丁内兹觉得腿上肌肉一抽。那女职员当时骂得他哭了,他都还记得。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觉都够格了。心里发了这么个奇想,觉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么图书馆管理员,一个毛丫头罢了!这会儿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啐她一脸唾沫。可是眼前终究不是图书馆的书架,清清楚楚还是个载兵舱,忧虑不禁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哨子声响了,把他吓了一跳。甲板上有个声音在向舱里喊:“十五号艇位快上!”于是就有一个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边弟兄说话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马丁内兹知道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得要命。他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走呢?多等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紧张,怎么受得了啊。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准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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