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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二章第三小节

方头的小型登陆艇打着响鼻儿,向海水里闯去,看上去活像一头头河马。这种登陆艇大致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形状像没有盖的皮鞋盒子,在背后装了台发动机。兵舱里,前跳板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发出的响声大而刺耳,从隙缝里钻进来的水早已积了有一两英寸深,哗哗地在舱底冲来冲去。雷德本来还想提防着点,不要弄湿了鞋,可现在也顾不上了。小艇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圈子,转得他都头昏眼花了。时而一片冷丝丝的水花飞来,打在身上,冷不丁使人一惊,真有点不是滋味。

第一批部队已经在大约一刻钟以前上了岸,此刻远远有些轻微的枪声,那就是海滩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听去像在烧枯枝干柴。给人的感觉是:算不了啥,远着哪!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雷德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岸上瞭望。隔着三英里的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正向海上冉冉飘散。偶尔还有三架一队的俯冲轰炸机嗡的一声当头掠过,向岛上直飞而去,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飞机向海滩上俯冲的动作可就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掀起的烟尘看上去不大,不痛不痒似的,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踪了。

雷德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讨厌。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三十个弟兄,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兵舱一映衬,他们的军装看上去绿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一动也不敢动。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老是这样兜下去,要兜到什么时候呀?”加拉赫耐不住了,“这鬼军队,总是这样!急了就催,催了又磨叽!”

雷德早已又点上了一支烟,这已是登陆艇下水以后他抽的第五支烟了,抽着却只觉得淡而无味。他对加拉赫说:“那你说呢?我看不到十点钟包管还上不了。”加拉赫一听就又忍不住骂了。此刻八点都还没到呢。

雷德又接下去说:“我说呀,这号事情他们真要是会办的话,那咱们就应该这会儿吃早饭,过两个钟头再上这些老爷汽艇也不迟。”烟头上已经长起了一小截烟灰,他弹掉了又说:“可他们偏不!也不知是哪个猴儿崽子,当了个小小的尉官,为了图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们撵下了那条贼船——撵走了咱们他这会儿大概就在睡大觉了。”他故意说得很响,好让通信排里的那个少尉排长听见;看见那当官的背过了脸去,他冷冷一笑。

蹲在加拉赫旁边的托格略下士对雷德瞅了一眼,急忙来向他解释:“咱们还是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大船来,登陆艇的目标小,这样不停转悠,敌人是不容易打到咱们的——你用不着担心。”

雷德哼了一声:“扯淡!”

布朗说:“我说呀,我是宁可待在那条大船上的,一百年也不想下来。在大船上我觉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问题我研究过,”托格略不服气了,“统计数字证明,打登陆战的时候在小艇上比哪儿都安全。”

雷德就讨厌统计数字。“我才不信这些数字呢,”他冲着托格略下士说,“相信了这些数字,正经连澡也别洗了,洗澡都还有送命的可能呢。”

“不,我不跟你瞎说。”托格略说。他是意大利裔,中等身材,体格壮实,配着个梨形的脑袋:下巴宽,两鬓窄。隔夜虽然刮过了脸,打眼圈以下还是满脸黑沉沉的胡子,胡子里露出一张大嘴,挺和气的样子。这会儿他却不肯罢休:“我不跟你瞎说,统计数字我见过。”

“你的统计数字顶个屁用。”雷德说。

托格略笑了笑,不过心里总有点不快。他想:雷德为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太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像他似的,那还干得成啥呀?啥也干不成了。办什么事都得靠协作。特别像打登陆战这样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火车司机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

他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就要去对雷德说,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日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所以雷德大声一嚷,就闹得满艇的人都听见了:“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险经,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一阵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强一笑。威尔逊更是不甘人后,他尖声细气说:“托格略呀,你就多想些花样儿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头来总是完蛋大吉嘛。鬼话说得这样煞有介事——我倒还从来没见过哩!”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里想。他做事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看来跟这帮家伙根本谈不到一块儿。雷德这种人,总爱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颠八倒。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小艇就直向岛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像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海滩上的日本人总该被肃清了吧?”布朗在那里咕哝。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丧气的一面。几个星期前,听说侦察排登陆后要先编在海滩勤务队执勤一周,他就像给浇了一头的冷水。看见部下一听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觉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贪生怕死不肯冒险的人,等于废料一块。他不怕挑起担子,心里就只想带领队伍;只要一带上队伍,他就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十足。眼下战斗已经越过海滩,正向内陆发展,要是能够参加该有多好,可气的是上面偏偏决定侦察排要留下帮着卸货。他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

近艇尾处站着汉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小伙子心里害怕极了,他看着倒觉得挺有趣。小伙子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拼命乱搔。克洛夫特看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抹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细细一瞧:白皙的皮肤,蒙着淡黄的汗毛。他看到汉奈西费了那么大的事把裤脚重新塞进裹腿用心裹好,心里莫名其妙就来了气,好像这个行动就有多大的干系似的。他想:这小伙子也未免过于仔细了。

就在这一气之下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汉奈西今天非被打死不可。”他真想放声大笑,发泄一下这激动的情绪:这一回他可是看准了!

但是他蓦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满把”他到底还是没有拿到。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兴头也就都没了。他暗暗骂自己头脑发热、自作聪明。扫兴的原因,倒不是由于他已经相信心血来潮的感觉不足为训,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可靠。他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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