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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3 远方有多远

远方有多远请你告诉我,不知上帝会将丈量远方的权利交给谁?对一个孤独的哨兵而言,远方常常会不自觉地成为一种欲望。在夜色降临之前,我自始至终不停地跋涉、追赶、寻问着远方……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哨兵。

那时,我孤独而贫穷。

蓝天白云下,蜿蜒的川藏线在世界第三极成了一道忧伤的风景,它曲折的情节是路人们双脚再二再三磨破之后被尘埃缝合的伤口。季节在高原无规律地轮回,川藏线,这条历史不可忽视的动脉线就像一条脱光了毛的藏獒趴在阳光下经受日光永远的抚慰。它自然是孤单的,它孤单的样子又像一个老得麻木的老人期待他的道班女儿手捧格桑花踏歌而来。风雪交加的时候,它更像一条冷冰冰的蛇,一言不发

地埋伏在苍穹的流云里蠕动。

川藏线以下的光缆线是现代文明的“生命线”。它从雪域的灵魂地带拉萨出发,载着波音,畅通无阻地将雪域大地的绿色信息传播给祖国的四面八方。系在生命线上的哨兵在这里只能感知人不具备动物和寂寞抗争的耐力而一天天生发种种悲怜。哨兵偶尔感觉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接到了从拉萨传来的“信息论”后,不经意检测冻土埋藏的光缆时触电,然后听见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可作为雪外天人,你则愿意花销几倍于哨兵一生一次宝贵的抚恤金来这里做一次浪漫的探险之旅,然后逃跑似的回到市井如潮的地方没完没了地宣讲蓝色星球所目睹的一幕幕奇迹。可梦中,你却生怕高原魂揪住自己的尾巴。我听见你在梦呓,说什么打死你也不去那个充满死亡气焰的地方了。

但哨兵依然无条件可讲地站在这里,像一只缺氧的蚂蚁在风中迁徙。

尽管这里可以高瞻远瞩,尽管这里是祖国的高天阔土,可哨兵依然不幸得了压抑症。哨兵常常一个人呆滞地望着天空傻笑,一个人拾起满地刻有经文的石子掷向呱呱乱叫的灰色鸦群。哨兵曾经是将军表扬过的好兵。哨兵终究是哨兵。哨兵远离人群,军装的使命将他幽闭在一个宁静的哨所,幽闭在往昔种田的虚幻的美好中。在这里,家园成为哨兵幻想的远方。城市是远方,乡间是远方,人群是远方,只要能看见灯火的不远处,哨兵就敏感将它定义为远方。

哨兵不惜代价地设计着“远方”的模式,至于远方到底有多远?远方究竟是什么?远方在何方?却是他说不清的。在这里,哨兵只能靠想念远方维系自己的家园。这已经是一种满足。

其实,我在成为一名雪山哨兵之前,父亲便和他的同龄人将光荣的青春嫁接在了这块不毛之地。整整四十年过去,也就是我和我的同龄人鼓足了劲背叛“家园”闹着去远方寻梦的时侯,父亲又将高原的情感接力棒交给了我。那时侯,青春的激情并没死去。一个人只要认定了远方就会马不停蹄地冲。

记得那个天寒地冻的早晨,我从哨所醒来,哨所只剩下了我。我拿着一张纸条就跑,飞驰的脚步像匆匆赶赴远方的宴会。可我始终无法同风赛跑。我跑到高原尽头,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在眼前无力地晃荡。

后来,我看清了那纸条上面的字—记住,人在一天,哨所就存在一天!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起床一坐便是一天,像一个对“神”毕恭毕敬的修行者。微弱的牛粪火一天一点燃烧着记忆的碎片,瞬间,你就再也无法拾起昨天。

哨所周边长满了许多不知名的树和骆驼刺,偶尔能遇见三两只愠怒的牛犊,它们耸然的样子让我常常在寂静的夜晚不停地哆嗦、颤抖。在密不透风的树草之间,我趴在哨所小窗前,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忽然发现就在哨所的正前方500米处有一条气势险峻的冰瀑,它从早到晚晶晶莹莹地发着透彻的光芒。

以后的日子,我每天除了看冰瀑就是猜冰瀑的那边究竟还隐藏着什么,比如狼、比如狐狸、又比如野人等等。总之,每到黄昏,我听见哨所周边那些终年不化的冰沟发出的款款声响,眼前就不可拒绝地呈现出一双双贪婪的泛着绿光的眼睛。我吓得心惊肉跳,脸青耳黑。毫无办法的时候,我只有向着太阳一声接一声地喊—

“妈妈—妈妈—妈—妈—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老去,我的世界如沙漏,怎么也长不出一棵思想的草。其实,人到了这种地方,谁还能听见你的思想?你更没有理由要让别人听你的思想。因为这里是一个人的高原,如果有一天你跑得远远的,这里的一切将不存在。所以,我感觉自己比孤儿还孤独。我听见自己在夜里哭,像一棵纤细的小草让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因为缺少灯光的照明,我只能触摸脸腮长满的胡须,随便扯下三两根卸去孤独的乏味。

请不要怪我叙述得过于伤情,因为我太孤独。我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被强烈的光束吞噬着,压抑的心情像一块块石头坐在我的心间。我甚至担忧自己即将成为哑巴,不会喊:“妈—妈—妈……呀! ”

哨所,远远看去,一间乱石砌成的小屋像战争的弃儿,可去远方朝圣的善男信女们见了,总指着铁皮屋顶的那束光芒说—

孩子快走吧,那就是神的光芒!那就是苍天不落的星辰啊。

我眼里每天游走着向远方挺进的善男信女。尽管这是一条山石和冰雪重复滑坡而不断破损的公路,但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因虔诚的信仰而显现的圣洁光芒,让你始终坚信:梦想或者灵魂的家园就在不远处等着你。

我坚信那部恢宏抑或沉郁的六字史诗一定是唱给那些走向远方的人儿的。那句咒辞“阿嘛呢叭咪哞”不止一次将我从哨所里吸引出来。索甲仁波切所著的《西藏生死书》里,将六字咒辞释成了美好的诗歌:“观世音如同月亮,他清凉的光熄灭轮回的熊熊烈火,慈悲的莲花,在它的光芒中绽放。”我在路人们越来越清晰的面孔前望而却步。忽然,一阵大风吹过,路人像阳光下私语的幽灵,离我遥不可及。

你也许只能挥手,像他们一样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情不自禁地微

笑……

事实上,路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不可能让一个哨兵轻易读懂一个民族的语言或实际年龄。他们为心目中亘古不变的远方长年累月与风雪结伴同行,在他们的面前是沟坎、河流、雪峰。然后,一生一世。你由此可联想到“长江长”的永恒、“黄河黄”的气势。但他们的自信悠然得让人无力思索,而作为哨兵的我从平原远涉西藏与这些路人的邂逅自然有着某种微妙的理想或者信仰的演变。

我往高原走,一心为了再爱一次父亲爱过的高原。这是我固执的信仰。我爱高原。而我的母亲则希望我上高原后能重新设计家的模式,这也是一种理想。当初,我把这种矛盾讲给指导员听后,指导员的命令就像一个猎人击发的子弹,把我当作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射向了四百公里以西的哨所。在哨所,我感觉连动物都不如。可指导员却说:在哨所躺着也是一种奉献,同时也可端正入伍动机。

后来,我就成了一笼傻鸟。鸟有时也会有太多的感触,但并不一定精辟—“大地和天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高原静静相偎、倾诉、取暖。”我爱高原,高原却不爱我。我渴望远方。远方对我的表达方式没有枪支和弹药,远方有青草、阳光和水。从我眼光触及那些蓬头垢面、五体投地,面带胴色,腰间围着兽皮的人的刹那间,我就漫想远方—

我的远方,只要有灯光

走,必须马上逃走

像成批的信徒一样

自由

也许,你不明白一个人在旷野默默厮守一间小屋到底为了什么?像一具尸体抛在坟墓里等待腐烂。因为你无力向无边的寂寞宣战。你只有悲伤地抚摸自己的尸体而产生不可理解自己的行为。但寂寞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你只有原地不动。

否则,你陷落下去谁也救不了你。

我只好一声不吭,整天在纸上横冲直闯。写给父母。写给朋友。写给高原。写给远方。然后将大叠大叠稿纸堆放在迷彩携行包里锁上,然后任由它们成为一种遗物。之所以说它是遗物,因为我感觉过去那个爱说爱笑的我已不复存在。寂寞狠狠地窒息着你,让你喘不过气。当我终于发现那么多日子我爱的只是自己而不是这身军装时,软弱的心掠过惶恐,胆量斗争。在我看来,任何人被声音封锁久了也有胆量斗争的可能—你说你,想要逃。

这是一地草被阳光收走时候创造的奇迹!它出现得太迟,但也很快活,因为我设计出了逃的模式。你理解吗?兰(州)—西(宁)—拉(萨)光缆1998年的铺设开通记载着通信技术在西藏迈上的又一个里程碑。哨所成了通信光缆的牺牲品。此时,我已无心和哨所对话。一种从未有过的放纵情绪驱使一只手抓起那个伴你多半军旅的半导体砸得粉碎。我怨它从未讲句明白话,整天整夜除了“哗哗”,还是“哗哗”。我跪拜了哨所。我知道人走之后,哨所就不存在了。于是我点燃所有的蜡烛,抱愧地说:哨所我不能陪你了,哨所你要放过我,你已把我打败。我将太多的才情和灵性葬送给了你。

我站在川藏线上。长时间“守株待兔”式的等候,等来的并不是车,而是黑夜的降临。我的等待像是白日做梦,尽管我有千万只挥舞的云端哨所拉孜印象之美丽拉孜小手。几天后,我又从哨所钻出来,是一位对军装充满无限回忆的上海司机将车停在了我面前。

我拉开车门。

“小解放军,去哪里?”

我望着他板寸式的后脑勺,许久才说:

“远方。”

与司机并排坐在一起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出头一点点吧,一头披肩长发,白白净净的脸配上那张薄薄的樱桃小嘴极为灵秀,反正就是那种让你看上去你就很有冲动欲望的形态。

我上车后,她就不停回过头打量我。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拍着司机的肩膀,问:“你说你爸爸也在西藏当过兵,为什么你就不想穿军装?”

司机说:“时代变了。老爸当兵是一边修路,一边进藏的,现在的军人干些什么呢?”

说完,他朝窗外看去。许久才扭过头,问了我一句:

“你几岁了?”

我说“二十二。”

“我比你整整大六岁,我二十八。像你这个年龄,我已开始拿工资吃饭。”

车过米拉山,透过窗子看山,山口上大片大片的雪在与天空接吻。丰田车越过海拔4800米的山口之后,我才想起山也有孤独和神奇的时候。

那个漂亮女孩依然在向我不停发问:

“你在这地方究竟干嘛?”

“守哨所。”

“以前在家是做什么的?”

“种田。”

车抵拉萨。我又看见了那群属于神灵的子民,刹时,我仿若听见了天堂里传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由近至远,叮叮咚咚踩过我瘦小的记忆,他们的影子像幻影一样萦绕在我的周围,他们构成了自然、艺术、生活。

我闭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车呀,求求你快些,再快些吧?我要超越他们的距离,我想去远方。”司机突然减慢车速,回过头说:“小解放军,西藏首府到了,快下车吧!”我慢吞吞地说:“去远方,还早着呢。 ”漂亮女孩望着我一阵咯咯地乱笑,她问:“远方是什么地方,远方究竟有多远?”车在疯狂地奔驰,像是要驱走所有疲惫。窗外,成群的牛羊紧挨着淡红色的天空归巢,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宽广的草场,宛如亘古以来不曾拂动的水池。我兴奋至极,向着司机说:“停车,远方到了。”有了水草的味儿,我什么也不说就甩门而去。司机和女孩看着我莫名其妙地飞奔在草原,喘着粗气跟了上来,我

听见他们在吼:“小兄弟,跑这么远的路,来这个四野无人的地方何苦呀?”我回头朝他们一笑,故作飞翔姿势。我说:

“谢谢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我很感动。我不想回去了!”

我在草原上打着滚、撒着欢,像牛羊一样,拥有了自己的天和地。我神速地爱上了阳光下的青草和水。或者说我和美味的水草有着特殊的感情,它们是我的粮食。在历经太多太远的跋涉之后,是牧羊群的歌声将我唤醒在温柔的风中。我隐约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哨所依然将我的躯体紧紧地包裹着。哨兵原来只是同梦作了一场决斗。这时,我就感觉我的翅膀被风折断了。风雪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打开尘封的小天窗,抬头看天。我寻找到了,那月月不逢人归的

寂静;我看到了,那天天风雪纵横的回响声;我挽回了,那只是没完没了的梦的私语,我最终会告别它。那时,我在哨所;那时,我想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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