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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4 一个兵与一座山的距离

山默默无语兵一次次走向那山。

西藏有许许多多的山。

米拉山是系在川藏线上的魂。

对于从未打这里经过的人,米拉山只是雪域大地极为平常且孤独的静默之魂;对于从来不分季节生活在这里的人,米拉山是数据海拔5030米的精神高度;对于往返者,米拉山就其境界而言,则是人与自然较量的一种伟力见证……

看山的时候,我没有更多的话,说话的时候,我常常想看山。

至今记得的只是些疲惫的军装与不成熟的歌声,随着长长车队碾碎米拉山口的过程。其实,那些歌声和军装于我现在的思维习惯,还可以将它们统一命名为一个特殊的冬季。1993年12月,我以共和国一名新兵的名义从成都太平寺机场登上一架陈旧的军用飞机。此后的120分钟里,晕眩的感觉一直伴我走出贡嘎机场。

仰望满目苍凉的西藏,重重地给我的兵之旅打上了一个忧伤的青春符号—

一排排摘掉军衔和帽徽的军人,目光迟缓又眷恋地与我擦肩而过。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一双双清纯的眼睛默默地融会贯通,然后彻底分离。

岁月的紧迫为何不肯放过光荣的青春?

我不知道这样的画面是否配得上纪录片中的慷慨之词“荣归”?或者“凯旋”?但我看见的分明是一种绝望,像一片成熟的叶子朝着一个无风的方向刮去。

一切都如翅膀擦拭的天空,一丝不挂的完美又遗憾。一个停靠在水箱边抽烟的迷彩服中尉军官望着我一声感叹:“小伙子,羡慕吧,他们可以回家了。”

我问:“他们,原路返回吗? ”

军官说,他们是光荣的,他们已将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献给了雪山和军旗,把一份完整的绿色答卷捧给祖国。

我说,有什么好羡慕的,故乡,对他们而言,或许陌生得才开始……我只羡慕你那身迷彩。

军官冷冷地甩出一句话:“你没有资格和我谈这些,因为你的军装绿得像嫩芽,嫩芽、嫩芽,嫩芽就是给我闭上嘴,不允许你多言,懂吗?”

当六年军旅时光跟随一路尘埃散开之后,我在四月冻醒的拉萨河畔依然清晰记得,从贡嘎通往米拉山途中那一列挂着伪装网的车队。耳边不时回旋着断断续续从变声带喉咙里输出的歌声,还有一窝蜂从粗大喉管中跑出来的“你们上当了”的尖叫声。

那个让我不准多言的中尉军官从不敢让我们仔细聆听那些从粗大喉管中跑出来的声音。他常常从驾驶室敏感地探出半个头来命令我们唱歌,一堆方言组合起来的歌声稀稀拉拉地从前方延伸到后方,直到歌声沙哑地送走顽固的尘埃。我唱着歌,不经意地拉开尘土覆盖的帆布蓬帘,看见迎面又驶来一列“光荣退伍、文明返乡”的车队。车上的人挥动着大棉帽,声音像是从喉结中剥离出来的:“嗨!去那个没有女人的地方,你们会后悔的。”我摘下大棉帽,挡不住坚硬的阳光。

我望天,心中腾起的风暴震荡着移山倒海的雪。

眼前的高原寂静得仿如梦幻。车轮在急驰,而山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等我隐约看清一些散落在山中的羊群时,山又成了背影;眼前只有游来游去的尘埃和我不着边际的想象—山的背影撑起一座像蒙古包似的帐篷,帐篷旁掩着一个老阿妈挤奶的背影。

我喊了一声: “—喂”。我不知该喂些什么,就想起了中尉的话。我用尽全力的一声呼喊,并没有让挤奶的老阿妈回过头来,相反却被一条充满人性的野狗听见,它怔怔地在路上望着我们的车队,那怪异的眼神感觉我们要去的方向似乎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我睁开眼睛,阳光仍精神焕发地晒在雪域的表面和内心。我感觉疲惫,马不停蹄的疲惫。

车过墨竹工卡县,呜咽一声就不动了。我在停止的睡眠中,首先感觉鼻孔干痒干痒的,伸手摸去才知鼻孔不知何时已被血凝固。揉了揉眼睛,我看见呼呼大睡的战友横七竖八地躺在绿油油的背包上。我用劲搬开死心塌地压在我身上的那些大腿,跳到车外。这时有吵闹声和一阵冷冷的风在我面颊上弹奏。寂静的高原开始死灰复燃。

到了,到了,快下车,快下车。不知是谁朝着车厢里喊了一声,一堆方言像是从瓶子里爆炸开来。

好辣的太阳好蓝的天哪!又有人吼了一声。但没有几人抬头。大家背着太阳,只管把逼上雪山的水放进自己长长的阴影里。然后是哗啦啦的一声笑,很整齐,很友好,像鹰过蓝天的一道流水作业。笑声里,我们20多个在贡嗄机场同上一辆车的男孩子把眼光同时聚在了一个叫 “瓜皮”的家伙脸上(在四川的新训基地唐场,班长教他走齐步,他走成同手同脚,急得班长给他取此绰号)。大家先是默默无语一阵发愣。突然有个声音冒昧地钻出来:“你看你看瓜皮的脸! ”“真他妈土拨鼠一样。”声东击西,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个人。灰头土脸的瓜皮在声音里做鬼脸,两个鼻孔黑漆漆的,只露出牙齿,是白的。他不知别人都在美什么,抹把脸迅速反诘我们:“你们比我还惨呐。 ”结果,大家都开始打量对方。我们,我们,我们除了眼睛和嘴唇外,一切都 “灰”了,像一坯坯混泥土涂的面具。

笑声突然断绝之后,浓烈的汗臭味夹着高原冬天特有的干涩不停地弥漫在风中。如果不上高原,或者我上了高原就落地拉萨,我还能体味这段进藏路上的难能可贵之味吗?所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电脑前敲打这些关于一座山的文字,我会时而东张西望。我相信我听见过西藏进入我体内的声音,我不相信那些一下飞机就被送进西藏军区大院的军人会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中尉背着手走来走去就走到我们中间。他指着瓜皮吼道:“叫叫叫,叫啥呢,马上过米拉山了,再叫,就让你小子尝尝流血的滋味。”

我们,我们,我们突然被中尉吓得说不出话来。在慌乱中,我们一齐挤上了车。寂静,长久寂静过后仍是寂静。没有人敢站出来问米拉山为什么会让人流血;也没有谁愿意对“流血”这个词提出反抗,或者疑问;更没有谁敢拉开帆布篷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中尉要在进藏途中命令我们歌唱?为什么那些军人会在离开西藏的土路上乱吼乱叫?这些都是我在六年之后的中国市场经济与军队体制改革较量中所生发的思考。是什么击垮了我固定的思维模式?西藏之外的内陆城市一片骚动,军营上空一缕月光怎能叫人不思念。如水的夜月溶进铁青的营盘,营长房间的灯点亮了夜色。营长的妻子昨天下岗了。准备考研究生的连长数月接到一次爱人电话伤心得欲复员;打靶场争论不休的不是子弹击发的环数,而是沈班长借了战士的钱还不还……我所有生发的疑问好像都与这身绿军装无关,我所有想不透的问题想来都与军营的一切息息相关。

这时,我已从米拉山下的一支山地快反部队辗转到了从贡嘎机场送进西藏军区大院里的那些战友中间。他们的肤色像青苹果,而我的“高原红”则如红富士。在城市的军营中,我上班和下班都在创作思想,我将我的7次往返米拉山经历依次排列如下:

第1次,1995年3月副连长带我回家探亲。第2次,1996年4月去拉萨参加新闻培训。第3次,1996年6月去拉萨学习文学创作。第4次,1996年8月从拉萨返回八一采访。第5次,1996年9月去成都某编辑部实习。第6次,1998年去米拉山脚下的哨所生活。第7 次,1999年去米拉山脚下的部队采访。7次往返一座山,我清楚记得有两次乘坐的大客车在翻越米拉山的半山腰时熄火了。那是一个下午,旅客们爬出车门几乎是手拉手走上米拉山口的。其中一次是夜晚,我还未走上山口差点“熄火”。口吐白沫,浑身软弱无力,走着走着就毫无知觉地倒下了。后来,当我坐在车上醒来时,感觉除了冷还是冷。邻座说是车启动后,他才发现我没上车的。显然,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要感谢别人救了我的命。

地处工布江达县境内与墨竹工卡县相界的米拉山亦称“甲格江宗”,藏语意为“神人山”。米拉山,从地形意义上看是个很“陡”的“之”字形。“之”字上的那个“点”是山的脑袋,孤傲得简直像个狮子头。一点下面的“之”身是落马的旅者逃不过的缺氧时分。其坡度转折大,距离虽然只有十来公里,可它远远长过人的一生。我每打此经过一次,就相当于体验了一次死亡。而从拉萨下八一镇,总比八一镇上拉萨要轻松百倍。前者是从高海拔往低海拔下滑过米拉山的,后者过米拉则是低往高的升腾,其心脏跳动速度令人眩晕。

但最初进藏过米拉山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说,雪,一直在下。米拉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和我的同龄人当时只能将它暗藏心里,漫无边际地想象和诅咒。直到车过米拉山后,才有人心悸地交头接耳:过了没有?过,过,过了。真真真的吗?

是真的。我们真的缺氧过,我们真的恶心过,我们真的目眩过。最要命的是流血。鼻孔里的血总是长流不止。这些细节毫不留情地给初征西藏的我们上了第一堂“高原课”。米拉山就是课堂上的一块醒目的黑板,上面竖写着“米拉山”三个大字,下面几个小字横行霸道:海拔5030米。在这堂课上,我曾昏迷不醒。在死去之前,我将手从帆布篷的小窗口伸进驾驶室向中尉要氧气:“排长,我真的不行了,求求你。”

中尉说,那么多人,就你缺氧?

我眼巴巴地望着中尉正吸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氧气袋,将手缩了回来。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感觉眼里并没有泪,有的只是透亮的雪。我始终坚持不让双眼闭上,可最终我还是倒下了。但眼睛是半睁着的。晶莹的白雪侵占了我的瞳孔!

我醒在尼洋河畔的土房里,才知道自己还活着。至少,活着的希望比过米拉山时大多了。睁开沉重的眼睑,眼睛里除了山还有水和树林。但眼前的山水总是虚幻的,因为米拉山的高大雄浑盖住了眼前的真实。那一刻,我怀疑所谓的西藏江南林芝是假的,抑或只是明信片上才可能有的画面。我无心猜测河那边的八一镇是城市还是村庄?到了夜里,我两眼一闭就是米拉山。睡着了也不敢睡死,常常在梦里用力地捏自己的肌肉,只有感觉疼痛,我才肯放心地睡去。但始终有种灵魂和肉体分家的不适折磨我。我的魂是不是丢在冰雪覆盖的米拉山了?还能找回来吗?我睁一只眼,像一盏灯,不停地照着窗外满天的寒星和皑皑的雪山。我闭一只眼,像同一个梦静静地安睡着。我知道明天一起床就是长跑、爬战术。这种似梦非梦的生活因为“一座山”延续到新兵连结束,也未能全部解除。

分兵前夜,扎腰带、穿马裤呢军干服、手戴白手套的中尉拿着花名册一出现,就引起我们的围观。

中尉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想不想回家呀?

我说不想是不真实的。我还说,排长,你这一身真让人羡慕呀。

中尉笑了笑说,我现在不是你们的排长了,我是机关参谋,管你们休假的。这次下基层,主要是来分兵。

其他几个连队分散的新兵全部集中到了营操场。那么多绿色,阵如林海。点名开始了。为了严格部队管理,中尉宣布凡是存在老乡关系的,也就是只要你们是来自同一个县的就将打乱分配。

贵州的“瓜皮”分到了我所在的八班。瓜皮这个名字在我们进藏路上就被甩掉了。记得当时同车的战友问及他的名字时,有人就答:车过米拉山他就爬到另一辆车上走了。中尉点了两声瓜皮的名,没人答到。齐整的新兵队伍肃穆得像一座座灵塔。

很快有个少校跑到中尉面前,不知说了些啥。我们只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队列里有蜜蜂的声音在空气中小小地飞舞……

第二天,从山上伐木下来,几个超期服役的老兵在地上抽烟神侃。从他们的话里,我想起了两月前车过米拉山的那个夜晚。我想,这一生我的那位战友他永远不会向别人答“到”了。

从此,除了整天的摸爬滚打,站岗执勤,我简直不敢单独出班的门,原由是出门就见山。我一直躲着那些山,还有半山腰被风刮得尖叫的黑鸦。

对于1996年6月来说,米拉山在我眼里成了雪域大地的一块无字碑。我站在这块碑前想了很久、很多。这不仅仅是一种思乡的壮举。

那一年的米拉山没有雪,只有晶莹的冰棱,纯得像食品厂里的糖。它以一汪水的回忆流过中士1993年冬季的足迹。它没有了第一次邂逅的那种高高在上的神啸,而是以投降的姿势站在我面前无言。我久久地驻足,没有征服山巅的狂喜,没有怀古的伤悲;与山共舞的五色经幡,静静地依恋着高举天边的经杆。我在那些经杆下静静地坐着。我感觉有颗心和米拉山口高高隆起的玛尼堆贴得很近很近,所以我无法平静。我分明感觉脚下的灵魂在颤栗,他用无声的誓言约束着一个士兵进行的生活制度。我仿若听见他说:“与其做一只袅袅飞升天国的鸟,不如和米拉山守候一生。”显然,这是去者与来者的对话。我体验过死,思考过生,在米拉山面前,人的生命为何这般渺小,生命为何轻如鸟之翼?

山何时免于责罚一位脆弱的跋涉者?米拉山的空气弥漫着宗教的气息吗?苦于寻找通往西藏之路的人,你尝过“一边修路,一边进藏”的宗教吗?我们越是脆弱就越不能在山面前竞折腰,让我们在心里呐喊一百次:米拉山,我们是同你一样高的男人,米拉山,你和我们都是高原的守候者!

其实,人不应该只有在山面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能耐。我的长辈,我的前行者,在山面前是顽固不化的。尽管那是一个朴素的年代,他们见山不顺眼就必须挥舞十字镐钎,才有可能求得生存发展。我是后来者,我在说山的时候,山也在以另一种姿态审视我。我的父辈们同样会以走过西藏,或重临战场的目光审视我用青春与高原这一番对话。

但在山面前,我不是百依百顺的,也许我只承认我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士兵。从进入西藏的第一天起,我就相信童话是蕴含真实生活的三维立体图。

一个战友已成了高原的一部分,或者说一个战友为奔赴另一个战斗集体从这座山出发了。我认为瓜皮之死正是白天不懂夜的黑所致。川藏线—这条被太阳烤晒得能挤出油的金光大道,夜晚毕竟还是少了些光和热。我后来所知的瓜皮来自贵州贫瘠的毕节,他家也有眼睛不好使的白发娘亲,还有得了颈椎骨质增生而不能耕耘农田的父亲。我们进藏前在一起集训时,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一个喜欢朗诵英雄史诗的士兵,兜里常揣着一本红色的英雄诗抄。他的与众不同遭到了大群川兵讥讽。他们都是些城镇入伍的,先是暗自里喋喋不休,后来竟窃窃私语到面对面地指责、挑衅。

记得那天吃过晚饭,这帮城镇兵邀我在食堂后门的泡桐树下碰头。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使我激动,尽管心里有些担忧。我们在那儿等着,至于等他做什么,为什么要等他,我一点也不知道。

瓜皮拿着一个大饭盒走出食堂的后门。嘲弄声便开始了,咄咄逼人的话语从这帮城镇兵嘴里不断涌出。我先是不知所措,然后,在他们的怂恿下加入了其中。我的冲动使我口不择言:你知道别人看不惯你什么吗……更有人冲上去猛拉他的衣领。纽扣掉了。大家都朝我一阵喝彩。

我不例外成了受害者,现在忏悔算不算警醒!

虽然你已经走了。但我绝不能再叫你的绰号。因为那是一个喧哗与骚动的年代。为了澄清一个不再错误的事实,让我们在一座山面前,抱愧地叫一百遍你的名字吧—吴光荣—吴光荣……吴 —光—荣……我们说你是英雄,所有死在米拉山的人,都是站立的英雄。

但米拉山却是一块无字碑。

我还想提一件事情。

军嫂雪儿是在我即将要离开那支山地快反部队的前几天看见的第一个女人。她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只是我在那个“只听黑鸦叫,不闻姑娘笑”的边远连队接待的第一个怀孕闯过米拉山的非常军嫂,而且是连队驾驶员李老兵的老婆。她来的时候挺着五六个月的大肚子,连队官兵都外出执勤去了。李老兵开车送连长休假去贡嗄机场还没回来。

雪儿一边收拾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边惊讶地对我说,米拉山厚厚的积雪把车的路都挡死了,满车的旅客只能下车撵着车走。说完,她一声长叹:高原不仅是高原啊。

我问她:李老兵放心你来么?她说,他当然不肯,只因我想他,肚子里的孩子想他,我要让肚子里的孩子一落地就能见到父亲,这对他很重要。雪儿是个美丽的护士。从她来的那天起,我就有事没事地找她聊天。她仿佛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她的出现给连队带来了鲜新气息。我对雪儿说我好想回家,好想早点回到内地上大学去。雪儿说这年头学校好多老师都下岗了,都在外面为生活奔波。有的学校已经三、五个月没给老师发工资了。只要你肯学,连队也是大学校嘛。

雪儿的话让我为自己难过、伤悲。我在伤悲、难过的时候,雪儿还在不停地说,一副滔滔不绝的架势。我专心致志地听着。我满以为雪儿从内地带来的将是一片繁荣景象,没想到听完之后让我忧伤一场。没想到我穿上军装来西藏当兵才几百天,外面发生的变化让人并不理想乐观,我真是个失败者。难怪昔日的同窗都来信骂我笨瓜,说我不好好念书,要去部队讲什么奉献?

雪儿喝了口水,抬起头问我:“你咋不说话呢? ”我一直没说话。我来到这个很难看见女人的地方就不怎么说话了。我以前是会说很多话的。我摇着头对雪儿说,我在听你说呢!雪儿望着我不说话,好像她已把话说尽了。于是,我找些话来对她说:雪儿嫂,我真佩服你,现在佩服,以后也佩服,反正只要我还能正常思维我就佩服你。嫂子,你不仅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怀着孩子闯过米拉山的勇敢的嫂子,还是我们西藏最美的嫂子,你是第一个穿越我们男人世界的伟大女性,你和那些轻装上阵来西藏走马观景的女子就是不一样,我们佩服你。

雪儿听了哈哈大笑,问我,佩服?你也佩服我吗?我不是一个好护士,也不是你们所说的好军嫂,更不是你所夸赞的伟大女性,我怀着孩子不要命地来西藏干啥呀?不就是在李老兵转业前带孩子来看看他工作的西藏么。

可你这样来西藏是很危险的。我说。

危险是危险,可你们西藏军人天天生活在危险的地方却从不说危险。我来了,我看到你们这些将青春交给西藏的娃娃兵,我就会想起李老兵死去的孩子。雪儿流着泪说,我对不住李老兵。

李老兵是成过家的人了,不幸的是他爱人剖腹产的时候死在手术台上。那时我是值班护士,他爱人上手术台之前,医院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李老兵来签字。但医院最终也没等到他。由于流血过多,李老兵回来只看见三个归去的生命—他爱人和双胞胎。在李老兵难以接受现实的日子里,我走进他的生活,我和孩子来西藏接李老兵回家……

此时,我看见雪儿嫂的眼睛红得像兔眼睛。雪儿嫂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大概有些累了。看样子,她在盼望李老兵早点回来同她见面。一个晚上的熄灯号又响了。我站起身来,说,嫂子没事就休息吧,李老兵很快就会回来的。

雪儿嫂笑了笑,说,你也早点休息。

四天过去了,李老兵依然没回来。按理说去机场来回两天足够了。

第五天、六天、七天,李老兵还是没回来。他甚至不知雪儿已到连队等他一周多了……

晚上,我做梦也没想到,竟传来了李老兵翻车米拉山的噩耗。这种事虽然在米拉山常出现,但李老兵是一个老车手啊。他在部队干了13年,年底即将面临转业走人了,米拉山真是有眼无珠呀。

这件事雪儿知道如何得了。

我跟着指导员悄悄赶到了李老兵出事的米拉山现场。站在山下,远远的观望米拉山口以下的“之”字形,修长修长的,看上去真像个巨人的脖子,而离脖子最近的就是吸光了所有氧气的山嘴嘴。李老兵就是驾驶空车从这个缺氧的嘴边坠下悬崖的。冰雪在这个季节厚着脸皮紧紧地巴在我和指导员的脚上。我们顺着冬天滑下的那条伤痕看去,东风车已报废成了几块零星的散铁。

李老兵,你在哪里?

我们分头沿着那条长长的伤痕找去。这时,一辆军车倏地停在路旁。车上走下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中尉。他穿着没有肩章的训练服,手里提着文件袋,朝我严肃地点头。一个上午过去了,我和指导员打消了还能找到李老兵的念头,于是消极地顺着一条小道往下滑。就是这一滑,我看见了血红雪白的东西。指导员在前面滑,我在后面跟着指导员滑过的痕迹再滑。我对指导员说,有血你快看。指导员顺着我指的地方,急忙扒开大团大团厚厚的积雪,我们看见李老兵早已成了硬梆梆的雪人。

中尉猜测,李老兵是跳车捡到命后被雪冻死的。

我很想把李老兵埋在米拉山突起的雪堆下,可指导员生怕风会把他吹走。我问随风而舞的经幡:你这条吉祥的飘带,为何总飘不走苦难啊?

雪儿知道李老兵再也不能回来后就好几天没说话。雪儿说什么也要去米拉山看看,就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雪儿根本没把米拉山当回事。

雪儿终于不辞而别。操场上吹出一阵凉凉的风。连队的官兵都回来了。

我沿着雪儿的足迹追去。我发现巨人的脖子上有一个少妇的身影,她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又一条哈达挂在了那块隆起的雪堆上。风一吹,看上去像一片片雪染的经幡。

而不远处就是风雪弥漫的海拔5030米的米拉山口。

两个月后,一名男婴降临在油菜花开的川西平原,他的名字叫—李米拉。

当我第14次站在海拔5030米的米拉山口的时候,是七年后的又一个正值老兵退伍、新兵入藏的冬季。我注视着这些倒下的英灵。吴光荣走了,李老兵走了,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从这里走了,只有我还活着。我活着的时候又来到了米拉山,这时,我耳畔响起了一首无声的歌:

除了真情/我还能给你什么/除了善良/我还能给你什么/梦想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也让我们一次次地错过……

放眼望去,拉萨城头一辆辆载着新兵的车正向米拉山驶来,而山下也正好驶来一辆载着大红花的欢送车……

这就是历史的交接点。米拉山,上苍把所有该铭记的东西都放在了极地的苍穹。可我想把米拉山写进悲情的军旅,兵之歌将在无限的希望和绝望中结束——

在冬季 一个起风的子夜我枯萎的枝头挂一轮残月绿风的席卷犹如我残缺在狂风中的翅膀我独自走着却有淡然如水的眼神从面颊一茬茬滑过我不敢安静地读这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和我一千四百六十个页码的日子军旗 请把脚下的碎片燃在某个雪天燃给那个天堂里爱枪的雪子吧实在无法徜徉更多的心情我已远征莽原在与秋天的理想树走过季节时我想象着大雪纷飞的日子载着光荣花的军用卡车停在米拉山口会有一群唱兵歌的鸟高举神圣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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