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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进攻计划

早在拂晓之前,巴拉克就知道第二次拉特伦进攻又失败了。他和马库斯站在靠近战场的一处小山包上观察整个战役——非常近,他认为——有那么一会儿,胜利似乎触手可及,装甲营猛攻敌人的堡垒,将它们一个个摧毁,激烈的炮火点亮了整个天空。看到装甲部队英勇的冲锋,马库斯异常兴奋,他边踱步边大口喝着装在水壶里的白兰地,等待胜利捷报的到来,还不停地把酒让给其他军官喝。不料,随后不知是触发了地雷还是被大炮打中,两辆运送步兵进战场的汽车着了火,紧跟着所有的车辆全部被打了回来,再后来便是敌人一阵致命的轰炸。巴拉克通过野战电话和施洛摩·沙米尔上校联系,了解到步兵部队已被击溃后,他无奈地对马库斯说:“长官,施洛摩·沙米尔上校终于和吉瓦提步兵营的营长联系上了。”

“嗯,嗯,怎么样?侧后的袭击怎么样?”

“他们遭遇到敌人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冲不上去,现在正在撤退。”

前面的战场上枪炮齐鸣,火光猛烈闪耀。马库斯沉默许久,好一会儿才低沉地问:“怎么办?哈伊姆?”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是装甲部队司令,此刻也在这处指挥战斗。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亮了,长官。没有步兵协同作战,我必须得把装甲部队撤出来,否则我们将全军覆没,我必须请沙米尔上校下达命令。这次进攻已经失败了,你的意见呢,长官?”

马库斯看巴拉克,后者点点头。哈伊姆·拉斯科夫也许是陆军部队里最有经验的指挥官了,没理由反对他的建议。沉默了一会儿,马库斯怪异地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坐地上吧。讲述国王们悲哀的死亡故事……”巴拉克以前也曾听过马库斯引用零散的诗文,大多是军事或搞笑的段子,像这么阴郁的词语和声调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现在喝了这酒,谢谢你,长官。”哈伊姆·拉斯科夫中校拿过马库斯的水壶猛灌了一口酒,还给他。

赫尔达基布兹的居民们像往常那样在食堂里吃早餐,杯盘餐具发出嘈杂的撞击声。这里同时是马库斯的简易司令部,里面的大部分地图和通信设备都已经拿走,但在一个角落里仍有一张地图挂在墙上,他踱着步子,大声向巴拉克讲述战役总结,语句简短,措辞激烈,总结最后定论:“此次战役失败。”施洛摩·沙米尔上校和哈伊姆·拉斯科夫坐在旁边喝咖啡,听到结论后,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巴拉克想,马库斯除了责任归属搞错以外,其他都分析得正确。对此次战役的剖析结果大致和他以前所担心的一样,运用能力不足的部队而导致失败,纯粹的高度冒险行为,就是这样。所有的责任都应归咎于对拉特伦贸然发动进攻的政治决定。

“结论!”马库斯咆哮道,眼睛充血、声音粗哑,他水壶里的酒早已喝完了,但非常清醒,“我就在那里,从头到尾,观察了这场战役。可以简单总结出,计划——很好!炮兵——很好!装甲部队——不错!步兵——”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出,“丢脸!”

“这样的评价有点过分了。”哈伊姆·拉斯科夫说。

“我不认为过分,我认为这对他们已经够仁慈的了。”

施洛摩·沙米尔说:“我们还没弄清楚所有的事实,长官。肯定要进行问责,但是……”

“他妈的,马上问责,从今天就开始。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事实。预备队撤下来是因为有几辆汽车着火了,吉瓦提步兵营撤下来是因为他们死了两个人,他们的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两个!”

巴拉克插进来说道:“长官,这两种情况中,一方面敌人的火力太重,另一方面舍命去攻取高地的连队里多半是没经验的新兵。执行不力是事实,但是……”

“那是我要汇报的。”马库斯打断他说,“现在我们休息,然后制订下次攻打计划。本-古里安需要拉特伦,我就一定要把拉特伦献给他,但是下次,我们的计划将是全新的,完全由我来制订,从头到尾!”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在拉特伦边上那条石尘飞扬的旁道上,马库斯和巴拉克两人过来视察一个难点路段。这个地方的峡谷较宽阔,工程师们测量出卡车在这段下坡处没法开过,指定要直接打穿一块堵在路上的花岗岩巨石,因此,沿着斜坡上下,骡马和搬运工们忙碌地埋头苦干。众多的石匠——以色列能找到的石匠全部都在这儿了,此刻正挥动铁锤不断叮叮当当地敲打。因为不允许爆破作业,所以这里以及其他所有山间路段全部是用手工劈砍出来的,完全像古代那样。山的那一边,炮火再一次打响,轰响夹杂着闪光,第三次拉特伦进攻的炮火前期探测已经开始了。

“老天在上,告诉这些人,我为他们自豪!我要和他们每个人握手。”马库斯大声说。

他跑进石匠们中间,和他们握手,拍着他们的背,查看他们手中的工具,人们的情绪受他感染,兴奋地操着各种语言争相与他说话——希伯来语、意第绪语、意大利语、波兰语、德语、俄语、阿拉伯语……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就连巴拉克也不知是什么语言的语言。马库斯说英语,让巴拉克帮他翻译,他那种纯正的美式口音似乎让这些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非常兴奋。这里站着的就是那位传说中的朋友,那位离开了安全的美国并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的犹太人将军,那位来参加建设这条非凡之路、参与建设自由耶路撒冷的人!马库斯的兴高采烈很快点燃了所有道路建设者的激情,鼓舞并激荡他们的心扉。

但是,当他们回到特拉维夫后,马库斯又陷入沉默寡言的郁闷当中。巴拉克很理解,总参谋部对再次进攻拉特伦很不情愿,没有热情。刚打完仗的七旅士气低落,严重减员,现在被派去防守那条旁道,同时往耶路撒冷背面粉。另外,从北部前线又抽调了一支有经验的旅,让他们来作为再次进攻拉特伦要塞的主力。北部有叙利亚在进攻,而本-古里安却强令部队冒险离开北部,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这样冒险,调来的那支旅也同样是破破烂烂的,和吉瓦提步兵营一样,也是靠招募新兵才达到满编状态。吉瓦提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大多在与埃及作战的战斗中阵亡了,这是吉瓦提步兵营第二次进攻失败的原因,这也使得现在这支新的进攻部队很惶恐,事实上到现在,军队在各方面已接近强弩之末了。

“我现在进退两难,兹夫,”马库斯大声说,“根据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旁道情况,我还不能跟本-古里安说让他取消这次进攻。筑路工人们修路非常辛苦,但那路完全起不了作用,通不过车队。”

“还不到时候,很快就可以了。”

“没有用。到现在为止还仅仅是一条羊肠小道,如果要按时进攻的话,再过四十八个小时总攻就要开始了。没有办法的事。我无意送更多的犹太孩子去攻打拉特伦,但我是一名军人,不得不听命令。”

马库斯办公室内的墙上除了西奥多·赫茨尔和本-古里安的画像外,全部盖满了战场态势图。他坐在赫茨尔画像下的一张桌子边,递给巴拉克第三次进攻拉特伦的作战计划,然后开始看成堆的急件和电报。在明亮的荧光灯管照射下,他双眼下的凹陷显得更深更黑。马库斯一直都不是那类干净整洁的人,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但脸上的长胡子却是一片灰白,是该刮一下脸了。他躺在椅子里快速浏览文件,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嘴巴紧闭,一会儿又打哈欠,他们两个人还一直没睡过。

巴拉克不仅胳膊痛,肩膀也被吊得痛,因此他在看作战计划时,把那只打着石膏的胳膊吊在椅子背上。这是一份理想的计划,和马库斯那份让巴拉克回想到英军岁月的讲义手册一样。计划中有每一战区的详细地图,后面附有相关的后勤、运输状况和情报,细节极其烦琐复杂。天哪,这该下多大的功夫呀!但是,这完全是在空想。很多部队,从这份计划上看很强大,实际上都是由残破不堪的连队组成,一些部队人数到今天还低于编制,比他记忆中的估计多不了多少。补给也有限,根本达不到后勤状况里描述的标准。至于进攻,仍然是正面突击,但这回仅仅是佯攻,真正的突袭地点是耶路撒冷,由围攻耶路撒冷的部队执行。这一点设想得挺好,但问题是那儿哪还有新的兵力呀,巴拉克心里闷闷地盘算。

“这些文件显示出他们没什么信心。”马库斯递给他一些急件,是那些被分配到此次进攻任务的几支部队发来的,都在报告面临的困难、延误、疲软和不足。一名指挥官建议推迟计划,另一名则提出完全不同的耶路撒冷解救计划,白白浪费现在已就位的部队。“他们不想打仗,兹夫,这是他们真正想和我说的。好像攻打拉特伦是我出的主意似的。”马库斯沮丧地打着手势说道。他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两个酒杯和一瓶酒,对巴拉克露齿一笑,说:“喝点酒?”

“行!”

“兹夫,你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诗歌有了解吗?

倘若我死了,请这样想一想我:

在一片异国的田野,

那里的某个角落,

是永远的英格兰。”

“鲁珀特·布鲁克[1]——我在北非的时候,在阵亡者墓地上经常听到他这首诗。”巴拉克沉闷地说。

马库斯往他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念诵出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在英国的天空下,那里有宁静之心的……”声音疲惫,泪光在他眼里闪烁。

“很不错。”巴拉克说。

“还有一首诗,这两天我一直在默念。

我与死神有个约会,

地点在双方争夺的街垒……”

马库斯看着巴拉克,表情忧郁疲乏。“可曾听过这首?”

巴拉克尽力喝下一点点白兰地,他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位两千年来的第一位犹太人将军的同情。他本是一个局外人,却要在这里饱受困扰,一个好心人,但因不熟悉情况而施展不开能力,戴维·本-古里安又把费力不讨好的统率权和毫无希望的任务硬压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想办法让他振奋起来呢?

“长官,我可以说些自己的看法吗?”

“可以。”马库斯边说边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喝了一口。

“前两次拉特伦战役应该大大削弱外约旦军团的实力了,否则他们绝对会出来打死筑路工人,并炸掉那条旁道。”

“嗯,很有可能。”

“这是事实,长官。你已经阻止他们那样做了,到现在为止他们一定清楚我们在忙什么,他们甚至埋地雷想要阻止我们,但他们没干成。更重要的是,外约旦军团没有调动军队去夺取耶路撒冷的剩余地区,因为他们的耶路撒冷驻军和拉特伦驻军意见不统一,他们正在坐失良机。”

马库斯微微一笑,拿起酒杯大大喝了一口,说:“很好,兹夫,你在努力让我振作起来,谢谢你。我完全可以上一架飞机回家,你知道,我老婆认为这不是我的战争,我跟你说过这个。我正在送越来越多的孩子上战场,为了一个理由而在拉特伦牺牲。本-古里安是一个有智慧又坚强的老家伙,或许应该叫伟人,而我是一名犹太人,所以我会执行他的命令。”他继续朗诵诗句。

“当树叶沙沙,大地春回,

空中充满了苹果花香,

我与死神有个约会,

当春天带回晴朗的蓝天……”

马库斯的声音和表情里透露出的悲伤让巴拉克感到刺痛和恐慌,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打算请示离开。马库斯笑一笑,是一种很怪异的苦笑,就像他那天晚上在路基上看见工人们时的微笑。他意识到,作为指挥官,他所指挥的第一场战斗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念到最后一句诗:

“我发誓一定要遵守诺言,

这约会绝不让对方失望。”

马库斯举起酒杯敬向巴拉克,又敬向赫茨尔的画像,最后朝本-古里安的画像举杯示意,然后一口喝干:“兹夫,你没有喝你的酒。”

“谢谢,上校,我喝得够多了。”

“这也许算不上一首好诗,我不会评判诗,但它真实地描述了一名士兵在心情糟糕时的所想。现在说说,我的那份作战计划怎么样?”马库斯问。

“军队中还是第一次这样计划。”巴拉克说。

马库斯点点头,显得很高兴:“你们这些小伙子必须要学习。你们已经打下了一个国家,还要继续为它打下去,包括你的孩子们,也许还有你的孙子们,像美国从1776年到1812年那样,你要知道。南北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看了眼发白的窗外,“天哪,早晨了,好小子。我们开始工作吧。”

[1] 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1887-1915),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争诗人”的代表人物。他死于战争,最著名的作品是十四行诗组诗《一九一四年》和《士兵》。——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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