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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疏真携了虹菱回到住处,却有人奉了燕姬之命,把她和妹妹的住处换到了一起,本是四人的大通铺,如今却只住了姐妹二人。

回夜宫中人手并不甚多,燕姬这么安排,本是小事一桩,更何况如今姐妹两人正在替她修补衣裳,示以小惠,也算是随手人情。

昏黄烛光下,疏真一头乌发垂肩,黑眸如同两丸水银一般,清冷无波。

她小声咳嗽着,用不甚熟练的左手穿针引线。银针飞走间,柔滑的云锦衣裳上流光溢彩,仿佛淌漾着无尽的荣华富贵。

她忍住左手的酸疼,唇边勾起无奈的苦笑——这样的云锦,虽然号称珍贵非凡,但在过去的自己眼中,也不过是埃土一般的物件,又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这样战战兢兢、求全责备地以刺绣遮瑕?

人生际遇之神奇,这般浮沉荣辱,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她叹了口气,凝望着手下密密的针脚,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揉揉肩膀,却僵在了半空中。

灯烛明灭间,右手手腕处的刺眼疤痕,显得格外黑沉狰狞。疏真试探地动了一下,五指仍是微颤,不能使出半分力气。

她眯起眼,想起那惨烈的一日,那一柄熟悉无比、秋水白练一般的长剑,从腕处刺入,精准地挑断她的筋脉。那鲜血横飞的惨烈,那痛彻心扉的一瞬,以及最后,那轻蔑绝情的神情……

唇边的微笑转为苍凉。她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鲜血淋漓的幻景挥去,然而心头的刺痛,却让这些幻景在她胸口隐隐翻涌。她轻声连咳,却再也压抑不住,一口朱红滑下唇角。她来不及顾惜自己,慌忙踉跄着,将宝贵无比的云锦衣裳挪开,以免再惹祸端。

她无力地跌跪在地上,发出声响来,惹得床上沉睡的虹菱嘟囔着翻了个身。

疏真凝望着她无邪可爱的睡颜,眼中凄冷渐退,转为沉静的温柔,以及无悔的坚定——

过去种种,譬如今日死,再想又有何益?眼前最重要的,是要好好照顾这孩子,不能让可霓在九泉之下难以心安。

想起可霓的音容笑貌,疏真心中又是一痛,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虹菱吹弹可破的脸颊。

她正露出微笑甜睡,大概是刚与姐姐相认,心中畅快甜美。疏真心酸更甚,低低呢喃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姐妹……”

悲怆的叹息声,在暗夜中回荡。疏真继续咳嗽着直起身来,绣补着那绵密无尽的针脚。

陋室中一灯如豆,只有屋外声声滴落的残雪消融声,伴随着她度过这漫漫寒夜。

三日时光弹指便过,整个回夜宫中,却是一日更比一日热闹——上元佳节就是君侯朱闻的生辰,宫中上下都为此忙个不停。

终于到了这日午后,燕姬心急火燎地接到禀报,道是云锦已绣补完好。

侍女抖开罗裳,顿时满殿里光华潋滟,似有凤凰梧桐轻鸣。燕姬看着云锦上这绵密轻柔的刺绣,只觉得非但不露痕迹,更添了无穷风华,不由喜上眉梢,赞道:“真是好手艺!了不得!”

“承蒙夫人赏识……”疏真微微躬身,恭谨如一,不见轻狂喜色。她站在下首,窗外投入的天光拂过,更显得她面容晶莹,只是那蜿蜒繁乱的黥纹浮现,让人不忍多看。

真是可惜了……

燕姬心下想道,不由端详一眼镜中自己的花容玉貌,有些自矜地微笑着,更带着些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扫了疏真一眼,声音越发柔和:“你如今正在做粗役是吗?”

不等回答,她径直道:“我跟总管说一声,让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疏真垂目,眉间微微蹙起,正在思量措辞,就见燕姬难掩娇媚地打了个呵欠,唤人上前,开始梳妆。今晚便是君侯的庆生宴,既然衣裳已到位,她的满腹心思便都放到了装扮之上。

疏真见此,正要默默退下,燕姬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笑道:“今晚你也随我前去。”

黄昏顷刻而至,只见宽广庭院里梅枝婆娑,枝上挂满彩缎琉璃,映着满地雪光,廊下宫灯,光华耀目之下,竟如琼台仙境一般。

朱闻早就听闻姬妾们为自己煞费心思,也不说破,便略微早些结束了政务,回到主殿之上。

他的主座仍如往常一般在最中央,瑗夫人正含笑望着他,美眸盈盈——她如往常一般,将自己的座位设在左侧略微下首,既得体又含蓄地昭告着自己的身份,再往下,便是其他几位姬妾。

他微微勾起下唇,面庞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厌烦和讥讽。随后,他状似欢畅地笑道:“这么多美人儿,真是让本侯看得眼花缭乱,连眼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于是一片莺声娇语响起。燕姬仗着自己正得宠,娇嗔道:“君侯这话太没道理,姐妹们为你精心梳妆打扮,却只换来你一个‘眼花缭乱’。”

虽然说的是“姐妹们”,但她一边娇嗔,一边微晃香肩,成功地让全场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

她今日显然是用心妆扮了的,一身云锦上绣纹眩目,一眼看去,只觉潋滟生辉,仿佛凤凰下降人间,衬着鬓间明珠,简直有如潇湘神妃一般。

众女一片喧然,又是艳羡,又是妒忌,不甘被她夺了风头,于是七嘴八舌地向君侯请安恭贺,一时悦耳非凡。

这般富贵繁华、旖旎无双的场景,顿时让朱闻心中意兴阑珊。他面上微笑着,双眼却不自觉地朝窗外望去。

窗外正是冰雪满地、梅香暗缕,比起殿中这热闹非凡,却更显得宁静安谧,高洁无双。

蓦然,他的视线凝住了——

在燕姬身旁的一扇窗下,灯火昏暗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道女子的身影,正倚窗而立。

淡青的长裙,在她身后的夜色衬托下,显得修长轻盈。她全身轻倚在玉栏之上,宛如轻烟一般清渺,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于无形。一头漆黑长发垂髻披散,在夜风中轻轻飘动,似真似幻。

那女子虽置身热闹大殿,却凝目窗外,神游天宇,喧嚣的人声宛如浪潮,却不减她周身飘渺出尘之意半分。

灯烛昏暗中,她的剪影宛如绝佳的水墨丹青,在朱闻的眼中深深刻下痕迹——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觉得定是世上无双的倾城姣色。朱闻望着她,不禁呆呆出了神,直到瑗夫人略带催促的娇呼声响起——

“燕妹妹今日真是楚楚动人,君侯你说是不是?”

朱闻这才从茫然自失中醒来,端起金斛,凑到唇边,带些敷衍地微笑道:“是啊,这件衣裳真是亮眼。”

瑗夫人巧笑嫣然,目光闪动间,曼声道:“这般精巧的云锦,君侯之前就赐给妹妹一件,如今,这一件却更胜几筹——君侯,您对燕妹妹,可实在是太偏心了呢。”

她状若无意的嗔怪,却让周围诸女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美眸明灿,几乎要将燕姬整个人都烧成飞灰。

燕姬见状,丝毫不见惊慌,仍是轻笑道:“姐姐真是说笑了,君侯对各位姐妹,一向都是雨露均沾的,哪会对妾身有所偏向呢——这一件,就是君侯原来赐下的。”

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燕姬唤出身后随侍的那人,当灯火凝聚到疏真面上的黥纹时,众人都发出惊骇的低呼声。

是她!

朱闻心中一震,金盏中的酒液也几乎泼了出来。他眯起眼,想起两个月前那场诡异的雪崩,在居延救起的那位满身血污、面带黥纹的女子——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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