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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这座房子他听人提起过无数次,一战前建成的,正是何氏最盛的时期,除去药房,进出口生意也做的如火如荼,丝绸与茶叶换来毛料、洋火、汽车、机器,各种各样最新式的东西。房子里的瓷器、油画、钢琴自不必说,就连白色花岗岩的罗马柱、线条繁复的穹顶也都从欧洲运过来。从设计蓝图画出来开始算,前后修了七年之久,足够打完一场世界大战。

但他却只来过一次,是在父亲死后。

沿着那条路开过去,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房子,门口修的低调隐蔽,再加上大雨,一不留神就可能错过了。

他就开过了头,发现不对再倒回来。那条路本身就很清静,又是台风天,过路的车子更少。他靠在路边停下来,静静看了一会儿。围墙里面花草葱郁,门口的竹林淋了雨,再被风一吹,低低垂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大记得了,虽然,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父亲是猝死,待香港那边的人过来,此地已经开始清点、封存遗物。他们纵有再大的本事,也是过江龙,更何况其中的利益牵扯这样复杂。母亲几乎是一得到消息,就进了疗养院,等他从美国飞过来,就更迟了。房子里已经有人,俨然是主人的做派,打开书房的门,指给他看,说:陈康峪就死在这里,心脏病发,突然面朝下倒在地上,佣人把他翻过来,人已经不在,面孔青紫。

解说得非常生动,让他觉得仿佛亲眼见到一样。

时至今日,唯独那个房间的陈设,他记得一清二楚,还有说话的人的面孔。

初遇,他就觉得那个人仿佛在哪里看到过,后来才知道是他与父亲很像。他们都有利落的轮廓,不像他,更似母亲。

雨又下了一夜。

早上,何齐在新闻里听到一个熟悉的路名,说是淹了水。画面拍出来,水已经灌进屋子,没过小腿,有人正把电冰箱搬到凳子上架起来,用脸盆往外面舀水。他想起林薇就住在那里,立刻拨电话过去,邻居叫她来接。

他问她情况,她回答说,并没有怎么样。

话音未落就听见林凛在后面喊:“姐,又有个地方在漏水。”

“你再拿个盆接着,我马上就来。”林薇喊回去,这就准备挂电话。

“林薇林薇,”何齐赶紧叫住她,“你老实说,你家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挺好的。”林薇嫌他啰唆。

“可新闻里都说你们那条街都淹了。”

“我们住二楼,要是二楼都进水了,一楼的人不都淹死啦?”她反过来问他,“新闻说淹死人了吗?”

“那楼下淹了吗?”

“嗯,就积了点水吧。”她总算承认了。

“那你们怎么下去啊?”

“穿个拖鞋呗,又不是冬天,没什么麻烦的。”

林凛又在隔壁喊起来:“是从窗台上渗进来的,怎么接啊?”

林薇无奈,对何齐道:“我得去看看,今天你别再打过来了,这是人家家里,我不好意思一趟一趟过来。”

随后还是一切如常,林薇白天在韦伯家上班,夜里再去Ash。台风警报,Ash提早打烊,不到半夜就下班了,何齐开车过来接她。上了车,她照样呵欠连天。

“坐后面,累了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何齐对她说。

她对他笑,然后坐到后面去,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从后视镜里看她,她曾经很少有这样柔顺的时候,现在渐渐增多,他说怎么样,她就怎么做。就好像此刻,他说,林薇你睡一会儿吧,她就闭上眼睛,安安心心地睡。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却让他觉得很幸福,虽然他从来就说不清幸福究竟是什么。

车子停下来,他叫醒她。

她睁开眼,发觉是陌生的地方——一个地下车库。

“这是哪儿?”她问。

“我住的酒店楼下。”他回答。

“你怎么回事啊?林凛还在家里等我!”她急起来。

“林凛也在这里。”

“开什么玩笑?!”

“我下午去接他过来的,你的东西也带过来了,台风走之前,你们就住在这里。”

“可……”她还想抗议。

“现在十二点半,我走的时候林凛已经睡了,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晚。”他说的简明扼要,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那天下午,是他第一次看到林凛,林凛对他却好像一点都不陌生。

他到林家,是蹚着水进去,爬楼梯上楼时他几乎手脚并用,本来还在想她到底住哪一间,上去一看才知道是多虑了,天气热,没有一家是关着门的,至多就是一道布门帘,挡住一半视线。

其中一间屋子里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正趴在饭桌上写毛笔字,听到脚步声就抬起头。

“我……那个……”何齐想着怎么自我介绍。

那小孩倒先开口了:“哦,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只剩何齐在那里暗自纳闷:我是哪个?

何齐爬上阁楼去看漏水的地方,他不大明白老虎窗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就浑身湿透,捂着脑袋下来了。

“你有没有事?”林凛看着他问,样子也不是很关切。

何齐坐在木扶梯上缓了缓,对林凛说:“你看现在要不要这样,你跟你姐住到我那里去,等天气好了,我再找人来修房子,好不好?”

事情倒比他想象的容易,林凛还是看着他,撇着嘴想了想,就同意了,随即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还替林薇拿了几件衣服,自始至终镇定周到,一点都不像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

何齐不大记得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按照年份推算,那时的他应该是在英国乡下的某间寄宿学校里,成天穿着校服披着黑袍上课,除了老师和同学,不大能看到其他人。但他运动出色,玩伴很多,所以大约也不是很寂寞。

终于下了楼走到弄堂外面,林凛一看到何齐的车子,仿佛变了一个人,先是大惊小怪地叫:“哇,这个牌子的车是不是很贵?”又问何齐,“我鞋子是湿的,可以踩进去吗?”

到了酒店,何齐另外订了个套间。他是铺张惯了的人,只一个小包,也叫了行李员送上去,还有礼宾和私人管家,一帮人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

林凛哪里见过这阵仗,乖乖看着不作声。何齐看到小孩这副样子,才觉得自己做的一点都不绅士,赶紧给了小费把人都打发走了。

新开的房间跟他住的那一间在同一层,门打开便是一个小客厅,连着两个卧室。

客厅的落地窗正对江景,林凛走进去就大叫:“哇,我可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还有刚才那个管家,是不是就像小丸子里那个英叔?”叫过之后,又把两个房间都看了一看,把林薇的衣服放在其中一间的床上,回头看看何齐,道:“我姐就睡这里。”

何齐大概猜到他的意思,也说不清这孩子到底有戒心还是没戒心,是装傻还是真精明。

半夜,他又送林薇上去,客厅里留了灯,卧室的门也没关,林凛在其中一间睡觉。林薇轻手轻脚地进去看,小孩儿睡得正死,果然如何齐所说,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晚了。见这架势,何齐也不方便久留,说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何齐一走,林薇就打算去洗漱,正要关上林凛那屋的房门,那小子却又从床上爬起来了,对她说:“姐你回来啦。”

林薇吓了一跳,见他精神十足,一点瞌睡都没有,便知他刚刚是装睡,就骂他:“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跟人家走?”

“我还不是为了你,”林凛却理由充分,语重心长,“看你们俩腻在一起的那副样子,就算我不来,你难保也会跟他到这里来,我还不是怕你吃亏,有我在,他总不好意思对你怎么样。”

林薇一听,又气又笑,反过来问林凛:“你说我吃什么亏?他会对我怎样?”

林凛不语,表情复杂。

林薇走过去点他的脑袋:“你一个小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些东西?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啊?我在想什么?”林凛自知说漏了嘴,开始装糊涂,“我什么都不懂的,电视剧里都这么演,我就是跟着学了瞎说呗。”

林薇不放过他,继续念叨:“你这点心思要是放在念书上面多好……”

林凛打断她,开始打岔:“何齐有没有跟你说他撞到头?”

“他撞到头?”林薇果然上套。

“是啊,他爬到阁楼上去看漏雨的地方,好像还撞破了,”林凛回答,“你不是刚跟他一起回来嘛,好了一点没有……”

“你少管闲事,快睡!”林薇没耐心再听他白话,伸手关了他屋里的灯。

见她这样,林凛倒是又急了,赶紧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还是明天再去看吧。”

“别废话,赶紧睡觉。”林薇把门也带上了

林凛还不放心,隔着门喊:“哦,那我睡了,姐你千万别走啊。”

关上门,林薇站在客厅里犹豫,照她的性子是立刻就想去看看何齐撞得怎么样的,可时间这么晚了,仿佛也不大好。她对自己说,还是等明天吧,然后就去洗漱,再躺到床上去。酒店的床又高又软,比莎莉家的还要好,整个人妥妥地嵌在里面,她很快就迷糊过去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认床,总也睡不沉。

半梦半醒之间,许多过去的事情涌上来,几乎瞬间就没过了她。林薇突然想,不管怎么样,又无论到什么时候,林凛总是惦记着她的。

她其实可以说是父母双全的,林凛的生父大约也还健在,可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只有林凛,林凛也只有她。

外婆是在她念高三的那一年病倒的,是肝病。外婆是吃硬的人,平时有小病痛根本不放在心上,更加不会兴师动众地去医院检查,结果一查出来就是肝部多发性囊肿,照医生的说法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一定要做手术了。手术算是成功,术后一个多星期,外婆就出院了,那一天,林薇和林凛都乐天地想,养一养就好了,不再会有什么事。

可事情的发展却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出院的时候,外婆身上还带着体外引流管,管子从腹侧一个开放的伤口伸出来,那个伤口需要每天清洁消毒,再换上干净的纱布。林薇的高中是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所以每天消毒换纱布的事情几乎都是林凛在做。对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真的是很难得。林薇每每想起来,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刚开始,外婆也是不肯的,但拗不过林凛坚持,他总是说:“反正我以后是要做医生的,现在只当是练一练。”

出院之前,医生对他们说,最多一周,就能引流干净拔管子了。一周之后复诊,那个期限变成了两周,后来又变成三周,再后来,一个月。

那段时间,林薇每天从宿舍打电话回去,林凛总是会讲:“姐,我觉得明天就会好了。”

“嗯,明天应该就好了。”林薇也这样想。

外婆也总是说,今天感觉好一点了,比昨天好,胃口也开了,于是他们便真心觉得是在好转了。

就这样一直到她上了大学,有天早上,外婆突然吐血昏迷。人送进医院,医生却不收治,说:“肝硬化晚期,我们这里不收的。”

“怎么就肝硬化了?!我外婆是因为良性囊肿动的手术,这是病历,还有手术小结……”林薇把一干资料递上去。

“食道出血就是肝硬化晚期。”医生回答,还是冷静的口气。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薇压下火气问。

“带病人回家,或者找个有临终关怀的小医院。我们这里病房紧张,你们这种情况已经不能手术,肯定是住不进来的,你们家大人呢?”医生看看她和林凛,一口气讲下去,从头到尾口罩都不曾摘,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逐客了。

从诊室出来,林凛又说:“姐,我以后想做医生。”

林薇没有接口,同样的话,听起来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等到下午,舅舅总算是来了,联系了一个地段医院让外婆住进去,除了止疼药和葡萄糖也没有其他的药可以用。

止疼药用多了,人就不是很清醒,偶尔醒过来,外婆就会轻声唤:“林薇,林薇。”

林薇过去凑在床边上听,外婆总是那几句话:现金、身份证和存单放在哪里,密码又是多少,要她去取出来转存掉。病人身边需要人看护,舅舅是要上班的,舅妈与他们关系不好,肯定不会来。林薇走不开,也不想走开,心里总还抱着一丝侥幸,好像只要不动那些钱,有些事就不会发生。

三天之后,外婆陷入弥留,一直叫外公的名字,仿佛又回到年青的时候,她在上海教书,外公在青海工作,两人一周通一次长途电话。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电话总也打不完,你好不好?工作可忙?春节什么时候回来?反反复复,没有挂断的时候。

半夜,一个人都没有,林薇独自坐在病床边的小凳子上听着,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哭过。小时候总是林凛在哭,她得哄他,替他擦掉鼻涕眼泪,以至于她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落泪了,那是唯一的一次,她突然发现,哭,其实是这么畅快的一件事,只是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也是奢侈的,难得这一回也就足够了。

那天凌晨,外婆就去世了。

办完丧事,林薇回到家里,总算想起来外婆说过的那几张存单。她找出来,算了一算,加起来有六万多不到七万块钱。她还有三年大学毕业,当时学费还不算很贵,一个学年的学费加上住宿费就几千块,林凛还在念初中,只要几百块,这几万块钱足够用到她毕业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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