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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深夜,路灯稀疏,投下一团团暗黄的光晕,林薇骑着车一路往西郊去。这条路,她熟得不能再熟了,刚刚过去的整个夏天,几乎每天都要来回一趟,只是那时阳光慷慨地倾泻,现在却陷入永夜,于黑暗处仿佛潜伏着不知名的怪兽,伺机而动。

韦伯家早已经搬走了,她没办法走莎莉发现的那条小径,只能沿着马路找到大宅的正门,再去按铃。门离主建筑很远,从外面根本看不到房子,但她却好像听到一阵又一阵的铃声在空旷古旧的屋子里回荡。

铃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来接听,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想好了?”

一时间,林薇几乎忘记了此行的初衷,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踏进来,就没办法回头了。”那个人重复。

是陈效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些许电流的杂音,听起来有些怪。

林薇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答案其实就在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身后却有人开口道:“是或者否,很简单的问题。”

她一惊,回过头去看,角落有一排她未曾注意过的花架,何齐正靠在旁边的石墙上。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过去,映在脑子里的却不是眼前的情景,他看到自己在Ash,而她穿着绿色超短裙,站在一座啤酒瓶堆起来的金字塔前面,周围还是热烈的人群,却没有半点声音,一切都是缓缓地,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慢慢地绽开笑脸,睫毛扇动,对他说了句什么,他却听不见,只一瞬,便又回到现实里。

“回答他。”何齐去拉她的手,但她甩脱了,退到铁门边。

“回答他!”他又说了一遍,语气却是不同的。

“林薇,进来。”对讲机里传出陈效的声音,而后“嘀”的一声,门就开了。

后来,再回想起那一夜的情景,林薇总是觉得奇怪,只是那一句话,很平常的口气,自己竟没有再犹豫,闪身进去,关上门,一路朝前面走。她走得很快,听到何齐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前路一分为二,她转进一片竹林后面,停下来,没在黑暗里。夜风吹过,竹影婆娑,她看不到大门,却还记得他最后望向她的目光,也听得到外面传进来的声音。

何齐好像拼了命,用尽全力去砸那只对讲机,弄伤了手,又用脚去踢,直到塑料的部分终于脆裂,连同里面的金属零件一起散落在地上。两个保安赶到,从边门冲出去,箍住他的脖子和臂膀,将他反剪着双手扑倒在地上,嘶吼声伴着猛烈撞击声的混乱,他浑身灰泥。

林薇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前走,紧握着拳头,指甲嵌紧掌心。十六亩的花园,中西合璧的园林,走到主楼前面似乎花了很久,她拾阶而上,门开了,陈效站在那里。

“你会不会后悔?”他开口问她。的确是个坏人,将人逼到角落,不留一点余地。

林薇却表情木然,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反问他:“你以为我跟他还能再有什么吗?”

他点点头,带她进去。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宅的主建筑,眼前是一个门厅,大理石地面,通向一个客厅,而后又另一个厅,又是一个,每个厅中间以一扇又一扇高耸的门分隔,她不懂这种格局里的逻辑,只能跟着他走下去,上了螺旋形的楼梯,又是走廊,继续往西走。

就这样一直走到一个小房间,像是一个书房,陈设却简单到极致,只摆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桌上的黄铜台灯亮着,透过绿玻璃灯罩发出幽暗的光,将将照亮半间屋子。

陈效走到桌前,转过身看着林薇问:“说吧,你为什么来?”

林薇拿出那张卷子,翻到背面递过去。陈效接过来看了看,又抬起头问她:“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我要的警察恐怕做不到。”林薇回答。

“你那么肯定我就做得到?”他笑问。

她略一沉吟,终于还是说出来:“你说过你是个坏人。”

他又侧过脸去笑,继续问下去:“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人死,那个指使林凛动手的人。”她郑重回答。

他收起笑,似乎也答得很认真:“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天两天的问题。”

“我愿意等。”

“好。”

说完那个“好”字,陈效就没再说什么。林薇等着,继续等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他低头,似乎想了一想才说:“跟我住在一起,直到事成。”

她并不觉得意外。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曾表示过对她的兴趣,不止一次。如果换一种情景,他们认识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他这样说,似乎是很正常的,但在此时此刻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试图在其中找到一点暧昧的意味,却遍寻不得,于是便问:“为什么?”只因为觉得自己有权利这么问,当然,他也有权利不回答。

但他终于还是给了一个答案,虽然是模棱两可的:“因为我是个赌徒,看到一个机会,就决定赌一把。”

是或者否,很简单的问题,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只是点了点头。

他对她笑了笑,说:“那么走吧。”

“到哪里去?”她有些意外。

“我住的地方。”他这样告诉她。

“你不住在这里?”方才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要住进这间鬼屋。

“从不在这里过夜。”他摇头,伸手关了台灯。

书房里暗下来,只有走廊里照过来的一点微光,彼此的面孔都隐没在阴影里。不知为什么,林薇突然想到何齐,心中猝然痛起来,几乎叫她落泪。

她深呼吸,悄悄抹掉泪水,但终于还是问了:“你会怎么对何齐?”

陈效没有难为她,回答得很坦率,却还是避重就轻:“送他回去,交到他家大人手里。”

林薇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陈效对何齐始终是不屑的,全当他是个愤怒的孩子罢了。

车子开出大门,林薇看着车窗外面,何齐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对讲机的残骸散落在地上。她又想起他最后看向她的目光,就好像亲眼看着什么东西在碎裂。

陈效没有跟她说话,一路上打了几个电话,仿佛是在吩咐一些事情。她试图听他说什么,却集中不了精神,对她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余深深的厌倦与失望,她强迫自己不要这样,却没有力气做到。

车子驶进市区,最后转进一个不太起眼的住宅区,停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公寓楼前面。他带她上到十一层,拿出钥匙来开了门,又伸手去开灯,房间很大,却极少陈设,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这是你的房间,”他穿过客厅打开一扇房门,这样对她说,“一些必需的东西都已经送来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告诉我,你现在住的地方暂时不要回去。”

她服从,他留她在房间里,带上门,就走了。卧室大小合适,该有的都有,却显得有些冷。床尾放着一排购物袋,如他所说,必需的东西都有了。她却一样都没动,只是淋浴,而后裸着身体上床,关了灯,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古怪的梦,好像又回到大宅,在迷宫般的走廊里奔走。直到突然想起房门没有上锁,她醒过来,望着天花板自问:他会进来吗?而后又回答自己,他不会,她是知道的,他志不在此。

何齐是被陈效的人送回赖志成那里的,行动十分低调,丝毫没有惊动警方。赖Sir暂时松了一口气,但何齐的状况却是更坏了。他似乎放弃了一切,闭门不出,也不与任何人讲话。律师只能通过其他途径,试图弄明白伤害案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却始终没有多少头绪。

次日下午,赖志成敲门进了何齐的房间。窗帘还拉着,寂静一片,何齐躺在床上没有动。

“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赖志成问。

床上的人嘶吼起来,一把将床头柜上的摆设撸到地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赖志成还是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去。他坐在书房静思,仔细想了想接下去要做的事,而后便给律师打了个电话,第一句话就问:“现在你们打算怎么辩护?”

“否认指控,一不知情,二没有指使,三未曾提供资金。”

“有把握吗?”

“老实说,没有,”律师摊出底牌,“何先生现在这样的状态……逃逸使用的车辆是登记在他名下的,而且,也不知道胡凯那里会怎么说。”

赖志成略一沉吟,又问:“要是认罪会怎么样?”

“现在还不知道案子最终怎么定性,”张律师回答,“乐观一点三到七年。”

“胡凯那里,我会找人去了解,他到底还是光善堂的人。” 赖Sir这样说下去。

那天,林薇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外面天气很好,但窗帘很厚,透不进阳光,她足足睡了十四个钟头,睁开眼睛还是觉得倦。那恐怕是她长大之后睡得最深最久的一次,大约是因为累,又或者是再没有什么人需要她,也没有什么事一定要去做了。

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陈效已经走了。她觉得饿,便去厨房找东西吃,可橱柜几乎都是全新,里面空空如也,冰箱里除了冰和冰水没有其他东西。她无所谓,喝了点水,又回到床上去睡,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空着,怎么都睡不着。之后很久,她睡意全无,头再疼,眼睛再涩,都不能放松下来入睡,只是集中了全副精神听着门口的动静。天黑下来,夜渐渐深了,陈效一直都没回来。他在别处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房子,她这样想,就如狡兔三窟。

半夜,她开了所有的灯,到处搜寻。她房里的有一个抽屉放着钱,一沓一沓的钱,不知有多少,每一张都是半旧,摸起来有种特别的熟软的触感。另一间卧室好像是他的,床头柜宛若酒柜,里面十几个格子,放满各色酒瓶,有白酒,也有威士忌。其中一瓶已经开过,还剩四分之三。她倒了一点出来喝,喝完了又倒一点。眼看着瓶子里剩下的酒浅下去,人也终于盹着了。

又是一夜天明,她在他床上醒过来,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她想自己大概是要饿死了,转念一想却又不是,陈效并没有不让她出去。她换了衣服,拿了几张钞票出门,刚走出那栋楼,就看到门口停着一部车,司机正站在一边抽烟,看到她就赶紧把烟掐了,过来拉开后排的门。

“去哪儿?”司机问她。

“哪里都可以?”她坐进去。

司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答:“陈先生说××路那里不要去,还有就是,夜里要回来。”

林薇记起来,陈效说过的,暂时不要回家。“家”?她靠在座椅靠背上想,对她来说,那间小屋子已经不再是家了。

“去×大吧。”她对司机道。司机点头,发动车子,一切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

也是在那一天,陈效把王俊叫来,把那张画交给他,要他按图索骥,把车主找出来。

王俊人虽然胖,样子也不讨喜,人脉却颇广。林凛画上的那辆车细节什么的都很清楚,进口车,又是这样的牌子,一年下来全国不过几十辆,本来应该是很好找的,可这一辆却如同泥牛入海,怎么都找不到对得上号的,要么就是型号不对,要么就是车主根本不在上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那种。一一排除下来也就剩下一种可能——车是非正规渠道来的,十有八九是走私的。

王俊忙活了几天,两手空空地来向陈效复命。

“既然是走私,就到走私的圈子里去问,”陈效自然要他继续查下去,“你王俊还有不认识的人?”

王俊却答:“那些人哪个不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我们招惹不起,最好还是别去打交道。”

“我们?是你还是我?”陈效笑问。

“得,是我,行了吧?我招惹不起。”王俊装怂,心里知道这事准完不了,人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陈效从来就拿自己当赤脚的,哪怕他的身价已是今非昔比,谁要是被他盯上,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那几天,林薇又开始去上学,放了学就回到陈效的公寓去。仅仅几天工夫,感觉上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那样久,外面的艳阳,以及路人的欢笑都是与她无关的。进出了几趟,她总算注意到住宅区门口的铜牌,知道那里叫和平花园,也算是很体面的一个物业,但也不是平民百姓高攀不上的那种好,跟雨林道的别墅不能同日而语。

缺了两天的课,自然有老师来过问。那是一个年纪蛮轻的副教授,算是他们的班主任,学生们都管他叫毛老师。

“家里出了点事。”她答得很含糊。

“什么事?”毛老师继续问下去。

“我弟弟死了。”她干脆就说出来了,听起来却有些不真实。

老师也是一怔,没再说什么。

复学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学校里来了,先是警察,而后又是何齐那方面的律师。林薇突然明白,为什么陈效让她暂时别回去。警察局总是要去的,大约是王俊打过招呼,没人再为难她,只是了解情况,几个钟头就出来了。但学校里人多眼杂,什么事都瞒不住。渐渐地,就传得很难听,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陈效很少到和平花园去,就算去也很晚到,一早就又走了。林薇夜里还是失眠,关了房门,听着外面一丁一点的动静,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离去,却几乎没跟他打过照面。

只有一天夜里,他来敲她的门,不等她答应就走进来。

“人找到了?”她在黑暗里问,仿佛全世界就剩下这么一个问题。

“还没有。”他回答,背着光,只剩一个剪影,“但有人出来自首了。”

“谁?”她一惊,心里却也觉得不可能。

“胡凯。”陈效回答,“他说是他主使,何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不可能。”林薇道。

陈效点头:“他家里人申请给他换律师,昨天新律师刚刚进去过,今天就改口了。”

“不可能是他。”林薇又说了一遍。

“是不可能,”陈效解释,“胡凯在光善堂有累计七八十万的业务欠款,要么刑事案,要么经济案,有人许过他好处了,他只是两相权衡。”

“你会再继续找下去吗?”林薇并不关心其他。

陈效点头,没再说什么,却也不朝外面走,反而过来坐在床边。林薇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撑起身体坐起来。他没看她,弯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酒瓶,而后又摸出一个,再一个,全都摆在地上,一字排开。

总共有七八个,只有一个不是空的,他拿起来,迎着走廊上照进来的灯光晃了晃,说:“酒量不错啊。”

林薇心里跳了一跳,就好像做坏事被活捉了的小孩。这些天,她一直在半夜喝酒,偷偷地喝,喝完了就把瓶子藏在床底下。女佣每天过来打扫,她不让人家进她的房间,就因为这些空瓶子。

除了喝酒,她还去校医那里开过安眠药。先后去了几次,使尽浑身解数,校医拿她没办法,又怕担责任,就把她转诊出去了。她拿了转诊单,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都照上限配足九天的药量。那些药,竟让她有种富足的感觉,夜里混着酒吞下去,便可得几个小时的安眠。

她本来是个好学生,毛老师很看重她,上课总是喜欢点她的名字,她也总是回答得很好,成绩没有出过前三。现在,却变得像白痴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突然坏掉了,可能再也不会好使了。

“林薇你怎么回事?”毛老师在课上点她的名,同班的学生便都朝她看过来,他们大多看到过她从陈效派给她用的那辆车上下来,知道她开始抽烟,有时满身酒气。

课后,毛老师叫住她,又问了一遍:“林薇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经济上有困难完全可以跟系里面提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她在给有钱人当情妇,就这么简单。她甚至都懒得解释,因为他们不会懂的。

唯一的担心就是酒瘾。

她怀疑自己大概已经上瘾了。有一次,她打不开瓶口的软木塞,就硬生生地把塞子推进瓶子里。她想起林燕青的戒断反应,终于有些明白那种疯狂的欲望从何而来,又会急切到何种地步。她有些害怕,自己终究是林燕青的孩子,迟早也会步这样的后尘,但她做不到不喝酒,不服药。她一定得喝一点,否则就会失眠。

她以为陈效发现了,便会叫她戒,有些怕,又有点盼着他这样做,因为只凭她怕是戒不掉了。

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反而说:“明天带你出去。”

“去哪儿?”她问。

他不曾回答,只是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她没有躲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就好像站在一片冰冷的水边,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他一定察觉到她的反应,停下手,低头笑了笑,站起来走了。

随后的那几天,陈效带她去了不少地方。先是买东西,衣服、鞋子、手袋,名店的首饰一件一件配起来。站在穿衣镜前面,她发现自己瘦极了,面色也不好,像个非洲难民。店员却恭维她道:小姐身材真是好,是不是做模特的?她忍不住又那样想:这大概就是金钱的力量。但真的全副打扮起来,再化浓妆,果真就是换了一个人了。

第二天是高尔夫球场,她不会打,他便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握住球杆,两人并没有紧紧挨着,他偶尔在她耳边讲话,同时牵着她的手移动球杆,挥起,再放下,他的嘴唇好像随时会碰到她的耳朵,呼出的气吹在她颈侧,她觉得他是故意的,旁人看到,都以为猜得到他们是什么关系,但私底下,他并没有碰过她。她不懂他要做什么,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见过的人也是过目即忘。

第三天又是拍卖会,他们到得很迟,坐最后一排的位子,前面有几个人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看。陈效没有坐,一直站在她身后,手轻放在她的肩上,牌子也交到她手里。每次要出价,他就俯身在她耳边讲话。他们没有待很久,举了几次牌就走了。她连买到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有更多人转过身来,看得她如芒刺在背。

再后来便是一天夜里,他又要她换衣服化妆,开车带她出去,她想到过一千种可能,却也没想到他会带她去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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