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圈雨

这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夜晚，冷得四周的空气，似乎像水珠子那样，一颗颗都凝聚住了。

广播喇叭里，连续播放哀乐。播音员颤抖的声音报告着：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离开了我们。

在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有一个女孩子，正发着烧。她裹着雪白的棉絮被，头埋在柔软的鸭绒枕头里，眼睛无力地闭着，小脚不时从被窝里伸出来，没有血色的嘴唇，一掀一掀地微微启动，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不知这女孩子，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

她叫小民民，年纪还小着呢！才上学，不是一年级，就是二年级。

小民民听见了这惊人的消息，但是她并不相信。她想应该是她的耳朵听错了。她知道，她生着病，自然她的耳朵也跟着她一块儿生病的。

她打算问旁边的小朋友，但一想，旁边的小朋友也都病得很重，现在正睡着，不能惊醒他们。

可是，她无法把心里的焦急赶走。焦急，像是一只手在不停地抓挠着她的胸口。

一阵眩晕，使她失去了知觉；但她身体里有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量，又在强制她清醒。

她迷迷糊糊中，忽然觉得她睡的这张病床，在轻轻摇动。她用力睁开眼睛一看，怎么？她的病床长出了四只轮子，变成一辆汽车啦！

她高兴地一骨碌坐起来，一个驾驶盘伸在她面前。她对汽车说：“咱们快开出去吧！”

汽车好像听懂她的话，真的开动起来；她握着驾驶盘，把汽车开出医院去了。

天，黑洞洞的，绷着脸，重重压盖在城市的上空。空中，飞扬着天哭泣的眼泪化成的雪片。风，打着寒噤，大声地号叫着。路两旁的房屋，所有的窗户，都痛苦地闭上了眼皮。人行道上惨绿的路灯，湿漉漉地，噙着泪水。街心花圃里成排的红梅，朵朵像哭肿的眼睛，充满着血丝。远方往常喷着火星的烟囱，屏住呼吸，没有大口大口地喘气。平时爱大叫大嚷的汽笛，也都哑了喉咙……

“是不是周总理真……”小民民更着急了。

小民民把汽车开到学校里，想去问一问。学校里关着门，没有一个人，老师、同学都跑出去了。

小民民把汽车开到自己家里，想去问一问。家里关着门，没有一个人，爸爸、妈妈都跑出去了。

小民民把汽车开到姥姥家里，想去问一问，姥姥家里关着门，没有一个人，姥姥、姨姨都跑出去了。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小民民想找一个人问一问。家家都关着门，没有一个人。人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小民民更加着急了，她开着汽车，满街地寻找。

她，找呀，找呀，找到了。人们都在市中心一家纸店的门口。全城的人，都来了，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像一条没头没尾的大龙，在店门口广场上，很有秩序地围成一圈又一圈。

小民民开着汽车，在人群里一圈一圈地转。这么多的人，要找她的老师、同学、爸爸、妈妈、姥姥、姨姨，真难哪！

小民民找不到亲人，又不知道这么许多人，在纸店门口，干什么？她就问队伍里一个和她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了。

“排着队，干什么？”

“买彩纸。”

“买彩纸，干什么？”

“做花圈。”

“做花圈，干什么？”

“送给咱们的周总理。”

“送给咱们的周总理，干什么？”

那个小女孩答不上来了。小民民还是一个劲地往下问：“周总理要这么多花圈，干什么？”

后面，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回答她：“周总理要把这些花圈都变成项链，他要让每一个小女孩的脖子上，戴上花圈那样漂亮的项链。”

小民民还是不明白，瞪大眼睛，发着愣。

后面，一个再大一点的女孩回答她：“周总理要为咱们建造一个美丽的大花园，大花园里要各种各样的花都有。咱们做花圈，就是在大花园里种花啊！”

小民民还是不明白，瞪大眼睛，发着愣。

后来，一个更大一点的男孩回答她：“周总理要造一辆很长很长的火车，这火车坐得下全国的人民。那样长的火车，需要很多很多的车轮。花圈不就是圆圆的车轮吗？”

小民民还是不明白，瞪大眼睛，发着愣。

后面，一个大人回答她：“周总理为人民立了大功，现在他老人家逝世了，我们每个人送上一只花圈，表示我们的一份心意啊！”

“周总理真的死了吗？”小民民一听大哭起来，连哭带叫地说：“你们快给周总理打针，快给周总理打针！我小时候也死过一次，妈妈说是打针打醒的。”

“针打过了，没有用。”那位大人告诉她。

“打针没有用，送花圈就有用？送花圈，周总理会醒过来吗？”小民民不相信。

那位大人为了不使小民民伤心，回答她说：“会，会，大家送了花圈，周总理会醒过来的。要不，这么些人都到这里来排队做什么呢？”

小民民听了不哭啦！大家送了花圈，周总理会醒过来，那多好！她想，她也要做一只花圈，送给周总理，让周总理早点醒过来。

这时候，队伍前面喧闹起来了。小民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开了汽车到前面去看了。

前面，纸店的门打开了一半，一个工作人员钻出半个身子来，说：“彩纸一张也不能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人们骚动起来了。那工作人员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做了个表示没有办法的动作，嘴巴朝上一努，说：“这是上头……你们去问上头……”

工作人员没有说完，缩进身子，“吱”地把门关上了。

大家把门打得“嘭嘭”响，但是也没有用，不让卖就是不让卖。

大家很生气，小民民很生气，连小民民乘坐的汽车也生气了。汽车前面的车轮，气得不住地鼓了起来，愈鼓愈大，愈鼓愈大，鼓得竟成了两只翅膀。

大家很生气，小民民很生气，连小民民乘坐的汽车也生气了。车头里的发动机，火力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噗噗噗”响起来了。

小民民对汽车说：“我们去问问上头，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飞吧！”

汽车好像听她的指挥，汽车那翅膀一样的车轮，向后喷射着气液和火焰，腾空而起，向前飞去了。

小民民的汽车，在广场的上空飞了一圈，向人们道：“再见！”人们挥着手，送她。

她们飞过了高山。一座座高山，都静悄悄地肃立着，低下头，默哀。

她们飞过了大河。一条条大河，都涨水了，那是人们流的眼泪太多了。

她们飞过了森林，一株株大树，都带着它的一家，和孩子、孙子一起，举着拳头，宣誓。

她们飞过了大海。大海浪涛汹涌，海的心绪起伏不定，十分激动。

小民民乘坐着汽车，飞呀，飞呀，飞到天上了。

小民民去问夜的黑天：“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黑天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你去问问星星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黑纸。”

黑天拽起它的长裙，扯下一角，就是一张黑纸，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去问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星星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你去问问月亮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黄纸。”

星星采下一片光芒，就是一张黄纸，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去问弯弯的月亮：“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月亮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你去问问白云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银纸。”

月亮用梳子梳下一绺头发，就是一张银纸，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去问刚刚在东天露面的白云：“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白云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你去问问太阳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白纸。”

白云一抖衣袖，从衣袖里飞出一朵小云，就是一张白纸，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去问刚刚睡醒的太阳：“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太阳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你去问问彩虹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金纸。”

太阳呼了一口气，就是一张金纸，送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去问正在忙碌架桥的彩虹：“你为什么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

彩虹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呀！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的，是你们那里几个很坏很坏的人。这几个坏人，最害怕花圈。你们快做个花圈吧！——你要纸，我给你一张彩纸。”

彩虹拿出架桥多下来的材料，就是一张彩纸，送给小民民做花圈。

小民民有了黑纸、黄纸、银纸、白纸、金纸，又有了彩纸。她就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圈。

她向森林借了一株大杨树当笔，醮醮蓝黑色的海水，在白云做的飘条上写了三行字：

献给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

小民民

这个花圈真大，胖胖的，像花圈的妈妈。小民民的妈妈也是这样胖胖的。小民民说，妈妈，大多是很胖很胖的。

小民民很有礼貌地谢过了黑天婶婶、星星姑姑、月亮婆婆、白云姨姨、太阳公公、彩虹姐姐，向他们告别。

她要把大花圈带回去，这花圈大，汽车装不下。

她向雨叔叔借了许多雨丝，搓成一根绳子，把花圈系在汽车上，又请风伯伯帮忙，在后面推一推。

小民民带着大花圈，高兴地回来了。

汽车正在飞着，雨绳太细了，风推得太用力了，花圈太重了，忽然，绳子断啦，哎呀！这大花圈掉下去了。

这样大这样重的花圈掉下去了，只听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大花圈落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

地球也抖了三抖。地球上许多许多国家升在旗杆上的国旗，都被震落了半截。

大花圈掉下去了，飞散的花朵和纸屑，都变成了小花圈，像花圈妈妈生下了无数的花圈孩子。在全国的土地上，下起了一场猛烈异常的花圈雨。

当天，全世界的报纸，都以头条的位置报道了这件事。有的报道了中国发生了强烈地震，震中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新闻；有的记述了这场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花圈雨的景况。

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天安门广场涌来，接受花圈雨的洗礼，欢迎这巨大的花圈。

花圈雨下着，花圈愈来愈多，大花圈连着小花圈，堆积起来，转动着，变成了一部很大很大的机器，大大小小的花圈是机器的轮子。花圈转动，机器这头，进去的是各种原料，机器那边，出来的是各种产品……

花圈雨下着，花圈愈来愈多，大花圈连着小花圈，变成了绵亘不断的大大小小的粮食囤。粮食囤里堆满了黄澄澄的稻谷、麦子、大豆……

花圈飞进了国家办公大楼的窗口，跳上了桌上摊着的各种增产报表，各种增产报表上数字的后面，出现了许多许多花圈，使这些数字，一下大了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那几个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的坏人，从高高的防震床上摔下来，害怕极了，赶来想扑灭这场花圈雨。

花圈雨落在这些坏人身上，就变成了镣铐的绞套，把他们吊在电线杆上示众。人们开始明白，不让大家买彩纸、做花圈的就是这些人。

这些花圈，又变成了一面面神奇的大圆镜。这镜子不只能照出各种各样人的脸，而且还照得出藏在胸膛里的那一颗心。

这些花圈，又变成一顶顶光荣的桂冠。那些正直的人戴着它，勇敢地去闯开牢狱的大门。但有的人戴上它，却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感到头疼得要命，急急地要摔开它。

这重重的一震，所有书架的书册里，所有“五四”两个字都跳了出来。在它们回到书册里的时候，前后都颠倒了位置。

这重重的一震，禁锢诗神的囚车震开了，诗神又开始写诗了，诗的第一句，就是：“中国的人民是伟大的人民！”

这重重的一震，使得钻在地球中心写历史的老人，拿笔的手颤动了一下，他笔尖下的轨迹，出现了转折。

这一震，当然把我们躺在医院里的小民民也震醒了，把病房里许多许多昏迷着的小病人都震醒了。

小民民给大家讲述了上面的故事。但是，她说：“这不是梦，是真的事实。”

她还说：“下了这一场花圈雨，我们的周恩来总理，一定马上要醒了。”

这个童话，是在极度悲痛、极度愤懑，但也满怀希望、满怀激情，错综交织的心绪中，一气写成的。

当时，我也很想写诗，但后来还是写成童话了。我像写诗那样来写这个童话的，愿小读者或者当成一首诗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