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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街头狩猎

基多,厄瓜多尔的首都。

一辆锃亮的黑色吉普车老练地拐入老城区,在狭窄的鹅卵石道路上如猎豹般轻松潜行。车窗装的是镜面玻璃,以防止好奇的路人向内打量,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这辆静静驰过的大车。现在正是基多当地的复活节,整个城市简直就是一片狂欢的海洋,尽管已是午夜过后,但街道上仍然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每一个人都浑身透湿,彼此发射着水弹取乐。其中一帮年轻人叫嚣着追上了这辆缓缓而行的吉普车,却也只不过是对着镜面车窗来检查一下他们那些色彩鲜艳的面具和服装而已,然后他们又继续叫嚣着向另一帮人挑衅去了。

车里的司机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们。

他的兴趣根本就不在狂欢上。

他,正在狩猎。

一排五只高功率卤素灯霸气地架在车顶上。三只位于中间的灯径直悬在引擎盖上方,两端的灯各朝向一边,使得两旁的区域也能被照射到。司机将汽车横在了一条漆黑胡同的入口处。他打开仪表板上的小格,取出了一支装有消音器的黑色磨砂短管转轮枪。他一边将手枪放到了副驾驶座位上,一边打开了左侧卤素灯的开关。一瞬间,强烈的光束直直地射进了漆黑的小巷,惊起了一对正在黑暗中亲吻的情侣。原本拥抱着的两个人迅速分开,彼此都转过头去,下意识地用手遮着眼睛来躲避耀眼的光芒。车上的司机只是简单打量了一下这对小情侣,随后便把注意力转向了他们背后的小巷中。小巷内空空如也。但是司机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他关掉了卤素灯,继续前行。作为一个耐心的捕手,他深知自己完全有能力在黎明之前追捕到他的猎物。

二十分钟后,当司机开车经过一处鹅卵石铺就的广场的时候,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之前那群狂欢的年轻人终于把他们的对手成功地围堵在角落里,一场精彩刺激的水仗正在上演。广场上聚集了一小撮围观看热闹的人,而在人群后面,一个瘦削的大概十三岁的黑发男孩,正在一对美国游客身后徘徊——他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将注意力放在水仗上的人。

司机看到了男孩,眯起了眼睛,关掉了大灯,将车辆缓缓停在了阴影中。男孩蹑手蹑脚地接近这对美国游客,迅速扫视了周围一眼,确保自己没有被发现。当男孩转过头来的时候,司机看到他的鼻子和嘴巴周围满是红色的斑迹,看上去像是这孩子吃东西的时候把嘴浸到了覆盆子果酱坛里一样。但司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些红色斑迹其实是吸食胶毒而造成的红疹。

司机抿紧了嘴。这个男孩就是典型的基多街头的小混混。过街老鼠——他喜欢这样称呼他们。这群街头小混混的数量成千上万,不断地侵占着这座美丽的城市。他们乞讨,他们偷窃,他们在后巷里堆建着肮脏的巢穴。对他而言,这些街头儿童就是寄生虫,因此他每消灭一个,都可认为是在为清洁基多的街道做贡献。他们正如过街老鼠,而他,则是捕鼠猎手。

男孩走上前,悄悄到了其中一个美国游客的身后,掏出了一块薄刀片。那个美国游客牛仔裤的后口袋中,鼓鼓地外凸着他的那个胖钱包。男孩拿剃刀的手娴熟地一抖,钱包便滑至他那早已张开等待的手中。男孩迅速地将钱包隐藏在了外套中,头也不回地闲逛出了广场。司机换了慢挡,在后面不远处尾随着男孩。当男孩走到一条相对空旷的大街上时,司机噌地打亮了车顶的卤素灯。男孩一下子转过身来,他那因惊恐而放大的黑色瞳孔在强光中清晰可见。司机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男孩失足跌倒了,随即马上挣扎着爬起来,一路踉跄逃跑。吉普车紧紧地追着他。

猎杀拉开了序幕。

在另一条位于老城区的昏暗小巷中,伊莉莎正安静地坐在潮湿的鹅卵石地面上,背靠着通风口处的格栅。她的弟弟托比就在她身边,蜷缩在他们父亲的呢子斗篷里安静地熟睡着。这条小巷位于一家餐厅后面,格栅中吹出来的是来自厨房的热空气。就在这温热的暖风中,伊莉莎稍稍舒缓了下身子,不再因寒冷而颤抖不止了,但暖风中夹杂的食物香味却让她备感饥饿。她打了个哈欠,望向了她的哥哥马可,此时他正忙于搭建一处属于他们的过夜小窝。

“看,屋子就快搭好了。”马可朝伊莉莎开朗地笑了一下。他将几块纸板有序地斜靠在餐馆的后墙上,搭建出了一个斜顶,罩着放有木板的地面。

伊莉莎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不得不蜷起腿来,抵住空空如也的肚子,将头深深地埋到了膝盖之中。她的眼睛困得几乎要合上了,但她又立马惊醒了过来。她的弟弟,托比,只有两岁,在这个年纪他大可无忧无虑地睡去,但是她已经六岁了,不能再像这样呼呼大睡了。伊莉莎坐直了身子,等待着马可搭建完成。

“你知道的,”马可说,“我认为奥斯卡是故意把这些木头和纸板留在这里的,也就是专门给我们用的。他曾经说过,在餐厅关门的时候会给我们留一个可以住的地方。”

“那是因为你一直免费为他擦鞋子,把它们擦得非常干净,就像新的一样。”伊莉莎回答说。

“因为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报答他的好心,”马可说,“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奥斯卡要来帮助我们的原因。”

“那他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

“我认为他帮助我们是因为他喜欢你那美丽的笑容,小伊莉莎。”

伊莉莎又像一朵花儿一样笑了起来。是的,她也喜欢奥斯卡。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从他们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帮助他们了……

一想到母亲,伊莉莎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很难相信,几个月前她们一家人还聚自己的屋子里,一起欢度圣诞佳节,但在新年之后,许多糟糕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这还要从过年的时候她父亲上山寻找丢失的母羊那刻算起。那天晚上,他们的父亲没有回来。而就在第二天,搜索队在一处山沟底部发现了他的尸体。两个星期之后,一家人被迫搬离了他们位于安第斯山脉低坡上的小农场,另外寻找新的住处。

伊莉莎的父亲温柔、聪明、勤奋,深深地爱着他的家人。他是一个盖楚阿印第安人。盖楚阿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很久之前,早在西班牙人入侵之前,他们是居住在厄瓜多尔的土著人。而在现代的厄瓜多尔,他们往往被视为二等公民。伊莉莎的母亲来自一个富裕的白人家庭,但因为和他们父亲的婚姻而遭到了整个娘家的抛弃。在爱人去世之后,伊莉莎的母亲不得不低下她那骄傲的头颅,带着孩子们回到基多来寻求娘家的帮助,但是娘家人却拒绝接受他们。主要原因在于伊莉莎、马可和托比是混血儿,或者说是混血人种。而更糟糕的是,虽然托比拥有和母亲一样的白皙皮肤与金色头发,但伊莉莎和马可都是深肤色的孩子,也就是说他们的肤色很黑。

三个月来,母亲一直在努力,希望她和孩子们的生活状况能有所改善,只可惜这种境况一直没有好转。最后,在经过了数月的挣扎度日后,母亲因为一次严重的食物中毒,在一个深夜里永远地离开了孩子们。

伊莉莎朝着幽暗的胡同深处狠狠地眨了眨眼,硬是生生地抑住了眼中的泪水。她弯腰看着她的小弟弟,轻轻地拨开他脸上那缕金色的鬈发,将他下巴处的斗篷掖得更紧了。

“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夫人。”马可弯下腰,朝伊莉莎恭敬地说。

伊莉莎微微一笑,爬进了纸板坡屋里面。马可那珍贵的擦鞋工具包——也是他们唯一的谋生用具——已经被放在了坡屋里,伊莉莎背靠着木箱躺了下来。

“舒服吗?”马可问她。

伊莉莎点了点头,伸出了她的手臂。马可心领神会,轻轻抱起托比递给了她。

“看,你可以把它们放到储蓄罐里了,”马可一边说着,一边将他们漫长一天擦鞋所挣到的那些一角硬币递给了伊莉莎。“不久以后,我们会有足够的钱来租下一间屋子了。”他继续说着,伊莉莎则将硬币一枚枚地放进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钱袋中。“目前,至少我们还在一起。我们在这里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确定吗?”伊莉莎低声问。

马可伸出双手轻轻地抬起了伊莉莎的小下巴,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定会的,”他坚定地说,“我可以照顾你。我已经十三岁了,算是一个小男子汉了。你在我身边会很安全,伊莉莎。我向你保证。”

伊莉莎凝视着马可那双暖棕色的眼睛,感到这间脆弱的纸板屋顿时如堡垒一般坚实而安全。她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马可也微笑着回应她。

然而,在小巷的另一端,一阵突如其来的踉跄脚步声打破了这安详宁静的氛围。

“安静!”马可警告伊莉莎,他急忙拉出一块纸板挡在了小屋的入口处。通过纸板中间狭窄的缝隙,伊莉莎看见马可正在快速地检查着整个小屋,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着纸门板的关闭,小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堆等着被回收的纸板。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马可转身站起来,双脚分开,双拳紧握,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去保卫家人的样子。透过纸板缝隙向外张望的时候,伊莉莎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因无比焦虑而僵硬不堪。接着,借助餐厅厨房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巷子里面。伊莉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那只是一个男孩而已,和马可差不多大,身高也差不了多少。他很瘦很脏,嘴巴周围布满了吸食胶毒而成的红疹,而且看上去疲惫不堪。

“你没事吧?”马可问男孩。

男孩没有理会他。相反,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小巷,当意识到这是一个死胡同的时候,他绝望地呻吟了一声。他迅速朝身后回望了一眼,然后从外套中摸出一个看起来很昂贵的真皮钱包。他掏出一沓钱,将钱包扔到了地上,随即把钱塞进自己的裤兜里面。

“这是你偷的吗?”马可问,“你不应该偷东西的。”

男孩气喘吁吁地笑了起来,再次看了一眼这条黑暗的小巷的入口。“你到街上的时间还不长,是吧?”

“已经几个礼拜了,”马可回答说,“我的名字叫马可。”

“莱奥波尔多,”男孩咕哝着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大家都叫我莱奥。听着,马可,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你想怎么做呢?”马可问。

“你听说过捕鼠人吗?”莱奥问。

伊莉莎一听到这个名字便不由得在小屋里瑟瑟发抖起来。每个人都知道捕鼠人,他驾驶着一辆黑色悍马,到处追杀街头儿童,就像追捕老鼠一般。对于流浪儿童来说,捕鼠人简直就是一个邪恶的传说。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当然也没有人想去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因为如果你看到他的脸,那就意味着你死定了。

“我听说过他。”马可回答说。

“是啊,他正在追捕我,”莱奥说。

“什么?就是现在吗?”马可问。

“他太聪明了,”莱奥说,“我刚刚才意识到了他正在做什么。我以为我逃离得越来越远,但事实上他却一直都在跟踪我,把我驱赶到这里来,驱赶到这座城市中最安静人最少的角落中来。”

莱奥颤抖着再次朝肩膀后方张望了一眼,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穿过条条狭窄的街道到处逃窜,不断改变逃跑方向好让自己远离那辆可怕的黑色汽车。但是每当他停下来想喘口气的时候,那辆黑色悍马车就像阴魂不散一样如影随形,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就好像是能嗅出他的味道似的,车顶上方耀眼的卤素灯光束总能把他从无边的黑暗中精确地找出来。

“也许你现在已经甩掉他了。”马可说。

仿佛在回应马可的话一样,从小巷那头缓缓传来一阵发动机的噪声。伊莉莎在纸板屋中紧紧地抱着熟睡的托比,使劲咬住了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所以,”莱奥望了自己左边的高墙一眼,着急地对马可说,“如果这次你帮了我,我以后也会帮你。我会告诉你一些在街头生存的技巧,会教你一些街上的规则。成交吗?”

没有时间可犹豫了。小巷入口处的黑暗正逐渐在大灯的照射下变得越来越苍白。马可转身背对着莱奥,好像在想些什么。他直直地看着纸板屋,把一个手指轻轻地放在了嘴唇上。伊莉莎懂了,马可这是在告诉她一动也不要动,要一直保持安静,这才是他们唯一的生存机会。

“成交!”马可转身朝着莱奥义无反顾地说道。

莱奥笑了。“好!你把我抬上墙顶,然后我拉你上来。这样,我们都可以离开这里了。”

马可点点头,跑到墙边靠在了墙上,让自己成为莱奥攀登墙壁的人梯。就在莱奥爬上了墙顶的时候,大车一拐弯便进了小巷。顿时整个小巷子就被照得亮如白昼。车子慢慢地移动到了马可跟前,马克正把自己的手伸向莱奥,等他把自己拉上去。

莱奥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马可。“混街信条第一条,”他说,“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等等!”马可说,但是莱奥已经在墙的那一边消失了。马可试图爬上这面光滑粉白的石头墙,可是墙实在是太高了。他又一次试图翻墙失败,跌了下来。出于惊吓和害怕,马克不由得将背部紧紧地贴到了墙上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时,车门砰的一声响,捕鼠人站在了吉普车前。大灯耀眼的光芒将他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捕鼠人将丢在地上的钱包朝马可踢了过去,钱包滑过了他面前那一片冰冷的鹅卵石路面。

“这不是我偷的。”马可用手遮挡着直射他眼睛的强光。

“这不重要,”捕鼠人说,“反正你们都一样,都是喜欢偷窃的小老鼠,总有一天你也会这么做的。”

捕鼠人双手紧握着枪,将枪口对准了马可。这一刻,在纸板屋里的伊莉莎感到自己的呼吸瞬间停住,无法继续。她听到了马可那声恐惧而又绝望的呜咽,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隐约间,小巷里传来了一阵碎裂声,然后是她哥哥的身体倒在鹅卵石路面上那声沉闷的撞击声。

伊莉莎再次睁开了眼睛时,苍白的墙面上已经溅上了鲜红的血。她坐在小纸板屋中,差点因惊恐过度而冻僵。

捕鼠人提起马可的脚踝,把他拖进了汽车的后备箱。厨房里传来的一阵声音使他转过了脸。第一次,伊莉莎直接看到了捕鼠人的脸。她盯着他,直到每一个细节都蚀刻进她的记忆里。

捕鼠人继续将马可的身体拖进了行李箱。当哥哥的身体渐渐进入大灯后面那片黑暗的时候,伊莉莎最后看了一眼哥哥的脸。马可的头部向后倾斜着,他那棕色的眼睛里空洞无物。而就在几分钟前,当马可面带微笑望着她时,那双眼睛还充满着暖暖的温情!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冰冷。

黑色的吉普车慢慢地退出了胡同,呼啸而去,留下伊莉莎空坐在瞬间降临的黑暗中。气息在她喉咙内到处乱窜、惊声尖叫,终于,她吐出了一口气。马可,她的保护者,就这么消失了。伊莉莎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感到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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