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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因为有了工作,原本成天与沙发为伍的商影年也开始忙碌起来。陆巧鸣一边在镜子前面整理仪容,一边打趣:“如今看你,也是朝气蓬勃一有为青年嘛。”

“可不是,就让我们一起为社会做贡献!”商影年跟在她身后出门。走在旭日初升的街头,商影年近乎调侃地想象着,如果自己此刻的样子被父亲商仲恒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大概会说:你们这些无知的年轻人啊,锦衣玉食不开心,以为朝九晚五被老板剥削,就可以过健康正常的生活。

方主任新派下的任务是去市政府采访投资商经济论坛。商影年带着小邵在公交车站等公交,等足十分钟,被寒风吹得鼻尖失去知觉。城市上空,大块大块的云朵在聚集。新闻里说,今日有大雪。上了无人售票公交车,商影年尴尬地发现自己口袋里没有硬币,身后的小邵叹息地掏出零钱包来帮她付车钱。商影年要到三个月以后才知道,原来报社每个记者每月有两百元的车资补贴,可以放心坐出租,不用挤公交这么辛苦。

到了会场,又被告知列位记者可凭工作证领一份新闻通稿,根本不能进场旁听。白纸黑字的通稿,确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全,却是最无味的流水账,一点报道意义也没有。小邵看着那份通稿直皱眉:“早知道是这样的,就不用来,连公交车钱都省了。”

正在发愁,在一片深色西装的海洋中,商影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世界真的这么细小。商影年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那个年轻人已经快步向她走来,满脸的惊讶与喜悦。

“影年?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话音未落,他已经朝她伸出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肩上。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就要紧紧拥抱她。

商影年微微笑,也没躲避,只说:“帮我一个忙,政勋。”

“尽管说。”他的神色还没从惊喜中恢复过来。

“烦劳你帮我安排一个独家采访,只要十分钟就可以。”

“好,你要采访谁?”

这么多年了,大家已经熟稔到没必要寒暄叙旧。再次遇见傅政勋,商影年一点不觉得惊讶,仿佛她的生命里总是会遇见他。就像她的生命里,总是有父亲商仲恒的存在。不能避免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想来无益。

“我要采访论坛主席,即现任市政府经济委员会主任。”

等满口答应下来,傅政勋才想起来问:“你现在当记者?!”语气里说不出的意外。商影年点头,拉过小邵来挡在自己面前:“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同事,小邵。”傅政勋有几打问题要问,无奈那边却已经有人在向他着急地挥手示意。

“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安排。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

通过傅政勋的安排,商影年趁论坛中途的休息时间截住了经济委员会主任。这个傅政勋依旧一如往常,手腕高明,应对得体,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虽然不过是十分钟、三个问题,但一旁记录的小邵早闻到了月度好稿奖金的味道,嘴角偷偷扬起来。采访一结束,商影年道声谢,匆匆离开。傅政勋正忙着应酬领导,没能来得及阻止她逃也似的拉着小邵离开会场。

回去的公交车上空调开得很足,窗玻璃上蒙着水汽,一片模糊。坐到半途,小邵突然大叫:“下雪了,影年姐你快看,下雪了啊!”

商影年头也不抬,仿佛倦到不行:“既然你精神这么好,那回去这稿子归你写。我出了人,轮到你出力。”

“没问题。”小邵回过头去继续盯着窗外的雪花看。薄薄的暮色中,雪花纷扬,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匆匆赶路。

“说到人……影年姐,刚才那个帅哥是谁?”

“哪个?”

“穿黑西装,帮你拿到采访的那个。”

“哦。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嗯……没有故事?”

“你想听哪个?我有很多故事,小时候读过整本《一千零一夜》。”小邵知道自己踩到商影年尾巴,吐吐舌头乖乖扭过头去继续看她的雪。

看着迷蒙的大雪,商影年暗自叹息。傅政勋,我们还是再见了。经过这些年以后,如今该怎样形容我们的故事?或许只需要两个词:匆忙与荒芜。

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更冷。仲恒基建在北方地区召开宣传酒会,将地址选在了结冰的湖上。蓝灰色冰面铺满金色地毯。商影年趁酒会间隙独自顺着地毯走到终点,停在冰雪边界。风势很猛,黑色的披巾随风扬起来。傅政勋跟过来,不言不语,站在商影年身后。她觉察到有人,转过身来面对他,披巾上细软的流苏拂过他的胸前,被风吹乱的黑色长发在同一时间遮住她漆黑的眼睛。那瞬间傅政勋感觉她如同一只寂寞的鸟,带着脆弱的孩童式的天真,即刻就要在眼前展翅飞去。所有挽留都徒劳无益。

“还是决定要走?”

“是。”

傅政勋伸手扶住商影年的肩膀,带着近乎绝望的急切问:“我究竟哪里不够好?”话出口的那一瞬,心被重拳击中般钝痛。

“不,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对自己的自由太计较。”商影年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终究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自由之上。而受了伤的她,或许并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却努力想要挣脱所有束缚。

毕竟是在商场滚打多年,傅政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开玩笑般道:“你总喜欢长围巾,你看,多像是翅膀。”

商影年垂眸看一看飘在风里的黑围巾,再抬头的时候,神色已经和缓很多,答:“我只有这一边翅膀,所以,只能慢慢走。”

第二天早上,商影年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傅政勋过来,坐在沙发上看她半天,才说:“我们的相遇,不是安排的。我真的爱你。”商影年毫不停顿,继续埋头收拾行李。傅政勋终于按捺不住,箭步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香水瓶子大力砸向墙壁。碎片四溅,在她脸上划出一道伤口,也染了她一身的香水味。那是他送的礼物,Kielh’s[1]出品的麝香香水。这个来自纽约的百年护肤品牌曾倨傲地宣称,这将是它们推出的唯一一款香水。多年之后,商影年将在橱窗里看见该品牌最新款香水面市的广告,那一刻她会想起自己曾拥有过又碎成碎片的这瓶香水,不无感慨地想:“所谓誓言,也不过如此。”

受了伤的商影年依旧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脱下大衣塞进行李箱内,又从衣柜中拿出另一件外套来穿上,在傅政勋挫败的目光中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再没有回头。

公交车停了,将商影年从回忆里唤醒。从公交车站走回到办公室,一双旧球鞋已经被雪水浸透。办公室里一派繁忙景象,同事们都在电脑前忙到鼻尖冒油,赶着在截稿时间前把稿件交上去。商影年也不顾什么仪态,脱下鞋来连脚一同搁到暖气片上烤干。小邵也和其他人一样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写稿子,其间还不忘体贴地泡杯茶端给商影年。

商影年打开采编系统,在稿库中看着自己的稿子从主任库到主编库,然后进入锁定编辑状态。稿子想必已经到了主编尹年的稿库。等醒过神来,手里的茶早已经凉掉。也没什么可惜,是最普通廉价的绿茶包,泡出来有种泛黄的绿色。曾经只喝台湾来的冠军茶,上千元一两的冻顶乌龙,但是也要趁热,否则摊凉了就不再有那高贵绵密的兰花香气,入口不过是一样的寡淡苦涩。

实在喝不下去,商影年呆坐半晌,最后倒掉冷茶,关电脑下班。走下大楼台阶的时候,看见漫天雪花正纷纷扬扬从墨一般黑的天幕无声而下,飘过车灯暖黄的光柱,落在地上。脚上的球鞋已经撑不到公交车站,她只好站在路边拦出租车,不多时雪花就落了满头满脸。

有辆车缓缓停在她面前,尹年一袭黑大衣从车上下来,目光正好对上商影年漆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尹年无法将目光移开。她的脸冻得像纸一样白,鼻尖是淡淡粉色,带着焦急与惊讶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像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娃娃。尹年没有说话,而她也只顾站着,看着尹年的鬓角与深不见底的双眼。

“来,让司机送你。”他扶着车门,示意她上车。没来得及拒绝,商影年已经在他的坚持下坐进车里。错身而过的刹那,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苦橙叶味道。原本回头想要道谢,却看见雪花已在片刻之间落了他一肩银白,一时之间竟忘记开口。

“下雪了。”在关上车门前,尹年突然弯下腰,轻声说。

司机问过地址,将车驶上车道。车厢内依旧有他留下的气息,商影年想起来,这是4711科隆水的味道。恍惚中,只看见前面的两道车灯光,扫过街景、行人,照进不见尽头的夜色。车静静地滑行过喧嚷的街道,像是潜入沉沉水底,要在无边的暗中走出一条路来。

这纷飞的雪,是否就是光阴坠落的方式?如果我们就这样一同在雪里白了头发,算不算是白头偕老了一场?

回到住处,陆巧鸣已经睡了。做广告,说穿了是问人要钱,她穿几千块一双的高级皮鞋,但走的路并不比别人轻松多少。商影年在小小的客厅里脱下自己的旧球鞋,没有开灯,独自在暗中坐了下来。被雪花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冰凉。到这个时候,才闻见大衣上那淡到几乎辨认不出的香水味道,锋利得如同依旧带着当年的玻璃碎屑。

黑暗中,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商影年感觉温热的液体再次蜿蜒流下脸颊,仿佛那一年的伤痕再次破裂。

在痛与盲之间,你如何选择?

[1] 1851年创立于纽约曼哈顿的世界知名护肤品牌,中文名称为“科颜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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