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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即便结局遗憾的故事也常常有美好开场。

商影年依旧记得,她和傅政勋,他们曾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即便当时自己心底依旧有暗影,但是已经远隔无数时空,也就当作已经淡忘。

第一次与傅政勋相遇,是在牛津街的百货商店里,商影年买了一罐润肤霜,去柜台付账的时候把手提包忘在柜台上。顾客很多,售货员小姐忙着应付各种咨询,无暇顾及那只手提包。等商影年付完账回去,看见一个亚洲面孔的男孩子手里拿着她的手提包,正站在围满各色妇人的美容用品柜台前耐心等待。

从一开始,傅政勋就如此周到。

随后两人并肩去街角的咖啡店喝咖啡。他乡遇故知,仅仅是说同一门语言,就已觉得是很亲近。那天阳光很好,就像一个普通爱情故事的开场,他是帝国大学商科的高才生,年年努力不懈,论文都拿A。和混日子的商影年完全不一样。

“其实我老早就看见你。当你忘记手提包的时候,我想,机会来了。所以抓住机会要与你结识。”傅政勋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意,那时候商影年已经是他的女朋友,手牵手在校园里走。

“哼,无商不奸。”商影年正皱着眉研究他帮忙从图书馆列印出来的论文提纲和参考书目。她的学年论文,又只是刚刚好低空飞过而已。

“你自己也学商科,脑子却不大好使嘛。当初,我原以为你是学艺术。想不到,居然也是个奸商。或许你真该改学fine art或者design[1]。”可不是,及腰的黑色长发,巴掌大的小脸不带一丝修饰。最叫他迷惑的是她恍惚的神情,时时像在神游太虚。后来与她熟稔,知道在生活中她也习惯丢三落四。像极那种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没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来伦敦拿个艺术学位做嫁妆。

原本勤奋上进、来自平常人家的傅政勋从心底里看不上这类肤浅虚荣的女孩子,但是在一片莺莺燕燕里,他的目光只在数秒钟之间就已被她清澈眼眸锁住,再不能移开。

“学艺术?外面有多少艺术家饿肚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商影年对傅政勋的论调嗤之以鼻,“艺术气息哪有铜臭味好闻。”

“我养你啊,有什么好担心。”傅政勋回答得理所当然。

“哎,说到女人没脑子,我的下篇论文或者就研究香水品牌开发!真正的一本万利。一句‘我们贩卖爱情与梦’,就把一瓶香精卖到上百英镑,难怪大家都说女人的钱最好骗。”对面的商影年依旧埋着头,专心致志研究起手里的资料,好像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讽刺,商影年在认识傅政勋这个男友以后才开始用心在学业上,她接受了这个主动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孩子,顺从地接受他的教导安排。只是她身上还保留着那种恍惚,仿佛与身外的世界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但是傅政勋不愿去深想,他训练有素,相信水滴石穿的古训,懂得要做的只是更努力地抓住她。他带她去伦敦大学同学会的地下会客室跳舞,去Tate Modern看画展,坐在Piccadilly Circus的丘比特喷泉旁喝冰镇可乐,到Covent Garden[2]去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就像这城市里千千万万对情侣一样,幼稚而幸福。

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俗气肉麻事,他们也全不遗漏。

到现在,商影年还记得,被拥在一个人的怀里翩翩起舞的滋味。倦了,穿过铺着老旧地毯的走廊。走上一小段狭窄的转角楼梯,推开门来,会有一座小小的院落,里面种着葱茏的绿树繁花。踮一踮脚就可以看见隔壁的花园和花园尽处的白色房子,落地窗后面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亮了起来。倏忽之间,内心与那水晶一般清明,明白了心底的疑惑是什么:这一切就像陪在她身边的这个男孩子。

这样好的男孩子,却仿佛与己全无关系。她的心并不懂得什么是喜爱,更不懂因爱而生的喜悦。它只是茫然地,以不拒绝的方式接纳了他的存在。

可能是因为它习惯了寂寞,不再轻易受到蛊惑。

或者,它只是不想懂得。

傅政勋学成回国的时候,商影年还有一年才完成学业。他在机场不顾旁人侧目,紧紧拥住她不肯放手,一遍遍地说:“我等你回国,我等你。”

从投资部门见习经理到总裁的特别助理,傅政勋只用了两年时间。而商影年却再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如果给他一个机会,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做出选择,他会如何做?傅政勋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着她的名字,喝下一杯杯苏格兰威士忌,仿佛答案就藏在酒杯的某个地方。但当酒杯一次又一次见底,他从来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

因为,傅政勋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从来,都是命运选择你,而不是你选择命运。

第二天上班,商影年顶着两只熊猫眼坐在电脑前想选题。桌上的电话响,没看一眼来电显示,就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是我,影年。”

谁?居然会劈头盖脸在办公电话里像肥皂剧男主角一样说:“是我。”但那喊她名字的语调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哪位?”

那边清一清嗓子:“这里是主编办公室,尹年……”

商影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电话里那把低沉的声音不是在喊她的名字,而是他自报家门。

“哦,尹总。”商影年一下子坐正了身。

“昨天经济论坛的稿件,很精彩。”他停一停,才接着说,“另外,文化专刊部那边想要一篇外国博物馆的稿,你是不是刚从国外回来?”

“好,我来写。”

博物馆、美术馆,他们一起去过多少?躲在Tate Modern美术馆那间黑暗的房间里偷偷接吻,那年最成功的作品是The Six Angels of Millenium,作者将童年溺水的恐惧幻化为美好天使,让他们以各种方式自水中横空出世,以此来治疗纠缠自身的梦魇,同时告诉观看者们,这世上有许多突如其来却其实必然的事。

商影年捶一下头,打散所有迷思,开始搜集资料。

下班前,离截稿时间还差半小时,稿子已经署了个假名字,发到稿库里。早早收工。

并无多少意外,下班在报社门口遇见了傅政勋,依旧是无懈可击的黑色套装,斜纹丝绸领带,白金腕表,周身飘着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道。

虽知道他一定会找上门来,但商影年还是低头叹息,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你的车呢?”

商影年笑了,你看,还有什么可以说?如今的工资付完房租,不够汽油费、保险与泊车费,于是走路上下班。与陆巧鸣合租的住处,因为贪图租金更低廉,所以选了朝北的那一间,终年不见阳光。

“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我这么爱你。”

这样的生活?怎样的生活?所有没有条件锦衣玉食的人都在堕落?

“我做什么与你没一点关系。”商影年的语气变得冰冷。

“我做错什么?”

“你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认识商仲恒。”

“影年,他是你父亲。而你因为这个拒绝我,我很无辜,你不这样觉得吗?”

“对不起。”商影年垂下头,姿势里全是不能再掩饰的疲惫与一点点歉疚。这场战争旷日持久,虽非夜以继日,却一样在无声无息之间侵蚀掉彼此的精力。是的,傅政勋从未欠过她,而是一再付出关怀。他甚至也从没有欠过商仲恒什么,一砖一瓦都是他亲力亲为,以血汗和智慧换来。今日仲恒基建的江山,有他傅政勋不可忽视的一份。如果说他物质主义、自以为是,那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就是在这种环境里打拼过来的。

虚伪即是体面。如果你不懂得适时摆架子,即刻有人过来踩低你。

但,很遗憾,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深情与激烈。

“除了律师,你是知道遗嘱附加条款的第三个人。”

“是,我确信自己知道,所以一早已经做了选择。”

“影年,我们一定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正是下班高峰时间,大厅里人潮涌动。

“有什么不好。”商影年已经失去耐心。她急于摆脱他,像是摆脱某件会灼伤她的东西。傅政勋不会伤害她,但是他来自那个世界,他是一个信使,带了能灼伤她的讯息。如果可以,她选择闭塞视听。

“你不能这样生活,影年!”

不能怎样?不能放弃你,选择自己的生活?原来当送上门来的选择太好,连拒绝都成了罪过。

商影年抬起头来的瞬间,苦笑滑落唇角。她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傅政勋,我这样很好。”

傅政勋正要发作,听到身后有人喊:“商影年?”

商影年吁一口气转身,是主编尹年。他这个时候来上班,这么说,今天的版面是他值班签字。

“请问博物馆那个稿子,好了吗?”尹年问,语气温和。然后朝傅政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已经好了,尹总。”商影年觉得场面尴尬,红了面颊。

“麻烦你了。”尹年道谢,却并不急着离开。适才他清晰地听见她高声说“我这样很好”。原本已经准备上电梯的自己,因为这句话留了下来。让他内心震动的是,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目光中却有无尽苍茫,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最后,尹年听见自己说:“还有一篇稿件,是市里下午才传真来的通稿,我想与你商量一下,十分钟后在我办公室见,可以吗?”

商影年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讶异,然后飞快地答道:“当然,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对不起,我有工作。”商影年抛下呆立一边、无计可施的傅政勋,随尹年朝电梯走去。

尹年伸手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缓缓阖上的时候,他清了清喉咙才说:“打扰你休息了,现在是晚饭时间。”

而商影年却低声答:“谢谢。”

两个人,谁都没有抬头。电梯一节节往上走,就这样走进茫茫然未知的将来里去。

[1] Fine art和design在这里分别指美术和设计专业。

[2] Tate Modern即泰特现代美术馆,位于泰晤士河南岸,是伦敦最受欢迎的美术馆之一,主要收藏15世纪迄今的英国绘画和各国现代艺术;Piccadilly Circus即皮卡迪利广场,伦敦著名的交通枢纽,五条繁华大街汇聚于此,其中的爱神丘比特雕塑是伦敦的标志性雕塑之一;Covent Garden即考文特花园,位于伦敦西区,曾是英国最大的蔬果花卉批发市场,如今是剧院、古建筑、手工艺品小市场、特色餐馆、酒吧、时尚小店等的汇集之地,每天都有街头艺人在露天广场上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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