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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很长时间没搭理宁蒙了,想离婚也不是无理取闹。上次化疗时我妈一直陪着,我就让他回家了。出院那天我特意炒了几样小菜,开了瓶朋友从澳大利亚带回的红酒。他一个人全喝了。后来他靠着椅背就睡了。他的手机就放在桌边。

我一直后悔看了他的手机。和那个女人的聊天记录淫秽不堪,我看了都脸红心跳。最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女人对我们家了如指掌,我们的住址、儿子的姓名、我的工作单位……她甚至知道宁蒙当年追求我时,曾在我家门口攥着束玫瑰枯坐了整宿。按照宁蒙的说法,他从没见过她,是偶然在网上认识的。

“就是空虚,你不在家,闲极无聊扯淡玩。”

“天边远吗?”

“远。”

“滚天边去吧。”

他老老实实地去睡书房。

我偷偷哭了一宿。我得的乳腺癌,两个乳房全切除了。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从拿到切片结果到躺上手术台,只不过隔了三个小时。宁蒙的表舅是这座医院的副院长。本来床位很紧,主治医生又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但表舅一个电话,主治医生就开车从北京跑了回来。当他手里捏着寒光凛凛的手术刀时,迷迷糊糊的我还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而现在,我不得不跟宁蒙妥协:“表舅没出差吧?”

他略带惊喜地看着我说:“应该没有吧。”

“你给他打个电话,让野象接着上班吧。”

“没问题!”

我看着他走出病房去打电话。我们分居很久了。我曾仔细想过,乳房对于女人的意义,以及对男人的意义。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后来我在医院的一本破杂志上偶然读到首诗,是个叫巴勃鲁·聂鲁达的智利人写的。他说:“你的乳房仿佛洁白的巨大蜗牛,你的腹部睡着一只斑斓的蝴蝶,啊,你这个沉默的姑娘!”于是我知道,我的乳房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也知道,对宁蒙来说,他不仅仅是失去了洁白的巨大蜗牛。

“我跟表舅说了,没问题。”宁蒙笑着说,“我们又能看到野象了。”

我们确实又能看到野象了。只不过她现在不敢收集空瓶了。打扫完卫生,她通常蹑手蹑脚地走进我们病房,靠着墙壁跟我们聊天。华妃还是喜欢逗她玩。

“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啊。”

“你说我怎么那么笨?专往枪口上撞。护士长前天就警告我,说这几天检查卫生。可我一看到垃圾桶里的瓶子,怎么都忍不住,就想把它捡出来。”

“沾了屎你也捡?”

“在你眼里有屎,在我眼里是钱。”

“你命好,命里有贵人相助。”

“真的吗?”野象讪讪地说,“吓死我了。你说我要真下岗了,到哪儿找份得心应手的工作?胖人没胖福的。”

“可不是吗,”华妃摸摸假发髻上的银簪,“还不谢谢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是大美女找人给你说情,你才没被开除。”

这样,野象第二次拥抱了我。我没有闪躲,而是任她近乎夸张地勒着我。她硕大的、柔软的乳房顶着我的胸脯,让我的眼眶不禁潮湿起来。

“你是个好人。”她在我耳畔嘀咕道,“唉,为什么好人总是多灾多难?”

从那以后,她到我们病房跑得更勤。当然,她很少空手来。我们很快吃到了野象腌制的萝卜条、爆炒的绝辣海螺丝、新煮的玉米洋芋,以及形形色色从来没有吃过的大餐。比如有次她端了个塑料盒,里面盛着奶嘴般的红色食物。我们的筷子在手里摆弄几个来回,谁都不敢第一个品尝。还是华妃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野象得意地说:“保密。你们尝了就知道了。”

我们就更不敢吃了。野象用筷子夹了一块,强行塞进我嘴里:“吃吧。这是我从荷花坑早市买的猪乳头。老中医不是说过么,吃啥补啥。”

我们都沉默了。最后安姐说:“难得野象有这份心,你们还愣着干吗?哎哟,味道还真不赖,你们尝尝!尝尝!”华妃瞅我一眼,也夹了一箸子,吧唧吧唧地嚼。安姐说:“你慢点吃。还人民教师呢,坐没个坐相,吃没个吃相。”

我们都知道安姐最近心情不好。她儿子快两个月没来医院,电话也极少打。

她的头发也全掉光了。我们病房真成尼姑庵了。

安姐儿子终于来了。这是个安静的小伙,见人三分笑,个子纤细,有点驼背。医生来时他点头弯腰,说:“您辛苦了,请多关照我妈妈。”护士来时他点头弯腰,说:“您辛苦了,请多关照我妈妈。”野象来时他点头弯腰,说:“您辛苦了,请多关照我妈妈。”野象就问:“你谁啊?”他眯缝着眼说:“您辛苦了,我是安长河。”

安长河手脚勤快,将安姐的桌子擦了,又将我们的桌子全擦了。我们不让他擦,他就尴尬地看着我们笑,我们只好让他用干净的白纱布来来回回蹭着脱皮的破桌面。当他干完这些,他瞅了眼安姐。安姐绷着脸没言语,他就开始擦玻璃窗。我怀疑那几扇玻璃从建院以来就没有擦过。他忙活个把小时,才将玻璃擦得晃人眼。他叉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说:“妈,我明天还要去深圳出差。上午十点的飞机。”

“你有事就回去吧,”安姐说,“千万别耽搁了工作。你现在还是部门副经理吗?”

他扭过头看着安姐,半晌没有说话。

下午他说出去买矿泉水,结果半天没回。安姐有些坐卧不安。华妃说:“你呀,一辈子瞎操心,二十多的大小伙子,膀大腰圆,能出什么事?”安姐说:“你不知道,这孩子胆小如鼠,八岁了看到螳螂还吓得直哭,真随了他那没出息的爸。”华妃说:“再没出息,人家现在也是北京人,当了部门经理,出差都坐飞机,你还想怎样?”安姐这才有点笑模样,说:“他学习确实不错,当年可是咱们市的理科状元。”

安长河回来了,窄仄的怀里搂着十来瓶矿泉水。瓶子像金字塔般搭垒得齐整稳当,最上面的瓶口紧紧抵住他的尖下巴。白色衬衣全湿透了,两根肩胛骨突兀地支出来。“我想买些冰镇水,可楼下没有,去了商店,竟比超市贵一毛钱。没想到超市那么远,”他羞怯地笑着,“幸亏我是飞毛腿。”说完他怎么就腾出只手去擦汗,结果在我们的“哎呀”声中,怀里的矿泉水噼里啪啦地全掉下来,有几瓶甚至滚到了门外。

“你个傻子!没出息的傻子!”安姐突然咆哮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超市的水再便宜,总共便宜不了一块钱!你腿脚再快,有车快吗?你就不会打辆出租?!”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从来没见过安姐发脾气。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做事总是先考虑别人。谁都没敢吭声,全直勾勾盯着安长河。多年后我还会记得当时的情形:安长河突然跪下了。他跪得那么突兀,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他麻秆般的细腰上猛击了一拳。他跪着蹭到安姐床边,将头埋在安姐两腿中间抽泣着说:“妈!我没用!没让您过好日子,还天天惹您生气操心!”他狠狠扇了自己俩耳光,“我是个没用的东西!我是个没用的东西!”

“真是随了那个老不死的!哎,怪谁呢,蛤蟆的儿子不长毛。”

野象不晓得何时进的屋。她张着大嘴看看安姐,又看看安长河,这才迈着粗腿“咚咚咚咚”地挪过去,一只手揪住安长河的衣领,轻轻松松就将他拎起来,摸了摸他头发,盯着安姐说:“蛤蟆的儿子不长毛,怎么能怪孩子爸呢?”

“那怪谁呢?”

“怪你呗。”

“怎么就怪我了?我在地毯厂干了三十年,年年是先进工作者!还当过市里的劳动模范!”

野象淡淡地扫我们一眼说:“怎么不怪你?你摸摸自己的脑袋就知道了。”

安姐狐疑着摸了摸头,“扑哧”下笑出声。我们也都笑了。可不是,她头上可是一根发丝都没有。

“儿子大老远地来看你,摆着张臭脸给谁看?”野象嬉皮笑脸地说,“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你心里其实美滋滋的。”

安长河是晚上走的。走时他挨个向我们鞠躬,让我们多照顾安姐。那是个伤感的傍晚。窗外的晚霞余光斜射而进,让我们的脸颊都抹了层绯红的光晕。我紧紧攥着宁蒙的手。他粗大的骨节扎疼了我的掌心。

回家时,我让他从书房搬到卧室。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很久。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吻我的乳房,他的糙手只是犹豫着在那里碰了下就果断挪开。我为他的犹豫有点难过。

更让我难过的事,发生在几天后。

宁蒙请了几个哥们儿到家里吃饭。他和那个女人聊天的事,他们全知晓了,半荤半素地在我面前数落起宁蒙的不是。宁蒙垂着头,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态。他总是忍不住将自己的糗事告诉朋友,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里干净。那帮酒鬼早早喝醉,不到八点就散了场。我带着儿子去街上溜达,宁蒙在家里洗碗。等回来时他正在上网,见到我时他的瞳孔忽就胀大了。我说你跟谁聊天呢?他说没什么,有个老顾客问我们还有没有剩货,想抽空挑件衣服。我二话没说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你陪儿子睡觉去吧,”我虎着脸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他杵我身边,一动不动。

他果然是在跟老顾客聊天。这个顾客我认识,是政府公务员,以前来宁蒙店里买衣服时低眉耷眼的。她丈夫是我们这里最大建筑公司的董事长。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娇小娴静的妻子是如何跟野男人调情的。

“多长时间了?看样子是老情人了。”

“你胡扯什么?人家可是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这样,我约她晚上过来。她要是来了,我就杀了你。”

他结巴着说:“我,我,我……”

我用宁蒙的口吻继续跟她聊天。我说,你嫂子还在医院化疗,晚上有空过来坐坐?我酱了牛肉,可以喝点日本清酒。女人很快回信,说等我半个小时,我先洗个澡。

我关了电脑。宁蒙坐在阳台上闷闷地吸烟。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你能想象得到她看到我时的表情:嘴张得比河马的嘴还大。“嫂子回来了?我跟宁蒙约好挑几件衣裳,”她反应倒是很快,“你的病如何了?”

我笑着将她请到客厅,然后告诉她,约她出来的不是宁蒙,而是我。她的眼睛就直了,蜷坐在布沙发里,手神经质地揪着丝袜的一根跳线。我说,你没有必要解释什么,我都清楚。怪只怪我生了病,糟钱糟物,他心情不好是难免的。多谢你这段时间陪他说说体己话,让他缓解缓解压力。你看,我头发全掉光了,命不好,可我谁都不怪。

她哽咽着辩解说,他们什么都没有。虽然什么都没有,可还是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她以后不会再跟宁蒙联系了。她希望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她的丈夫。最后她抱住我的肩头小声抽泣起来。

“不会的,”我递给她张湿纸巾,“擦擦眼泪吧。假睫毛都掉果盘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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