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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对于那天晚上的迪厅之行,我跟华妃都保持了沉默。翠翠一个劲儿地盘问我们到底看了什么精彩演出,后来华妃撇着嘴说:“无聊得很,就是赵本山的徒子徒孙们演黄色二人转。”

野象见到我时,杵着墩布羞涩地笑了。我朝她伸出大拇指,她咧着大嘴扒拉掉我的手,瓮声瓮地地说:“记得下次给小费哦。”

可是一个人时,仍然会想起宁蒙。我母亲打电话说:“你怎么让宁蒙先回来了?一个人在医院能行吗?要不我下午就过去?”我说:“不用了,这里有很多姐妹,还是让宁蒙在家好好照顾孩子吧。再说这是最后一次化疗,两天后就彻底出院了。”母亲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回家后静养就行,以后定期检查。华妃也要回县城了,那件旗袍她穿了好几天才肯脱下来。翠翠就更高兴,他们家的栗子今年收成不错,她还极力邀请我们明年春天去山上看栗子花,据说万里飘香。我们还约定,以后有空了互相串串门,毕竟住院住出来的好姊妹,是同患过难的。可我也清楚,只是说说而已。那天我看报纸,那个总是戴着墨镜的香港导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们常遇到些人,他们在特定的时空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让我们记忆深刻,然后他们就消失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说的没错。

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野象说请我吃牛排。那家餐厅我知道,是快餐厅,以物美价廉著称。我在那里坐了良久,她才气喘吁吁地从门口进来。让我惊讶的是,除了她自己,还有个男孩。那个男孩坐在轮椅上,远远地就朝我招手。

“叫阿姨。”野象对孩子说,“阿姨是医院里的菩萨呢。”

男孩只歪着头笑,嘴角不时流出涎水。野象掏出手绢麻利地擦掉,这才跟我对面对坐下。

“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忍不住悄声问,“他得的什么病?”

野象好像并没有听到,而是继续挺着腰板耸着巨乳有板有眼地点餐。等服务员离开,她才小声说道:“他生下来时难产,结果头部受损,得了脑瘫。除了不会走路,他什么都懂。乖乖,给阿姨背首唐诗。”

男孩抬起下颌,将小手老老实实地背到身后,开始有板有眼地背诵起《静夜思》。他大抵背过很多遍了。背完后他佝偻着掌心定定地瞅着我。野象赶紧往他手心里塞了粒奶糖。

“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吗?”

“不是,”她久久地盯着我,“他是我儿子。”

我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据我所知她还没有结婚。我斟酌着问:“孩子的……父亲呢?”

她灰蒙蒙的眼珠更暗了:“他没有父亲。”她的牙齿咬噬着厚厚的嘴唇再次重复了一遍,“他没有父亲。”

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就扭头去给孩子擦涎水。我思忖半晌方才嗫嚅着说:“认识你这么长时间,野象野象地叫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嘿嘿”地笑着说:“我姓鲁,我叫鲁叶香。你叫我叶香就好了。”她有些羞涩地说,“我还没结婚,叫叶香小姐也成。”

孩子能自己吃牛排。他用刀叉有条不紊地切割着牛排,仿佛是个技艺精湛的厨师。“我常带他来,”野象目视着孩子说,“为了他,我什么苦都吃过……”

那是顿难忘的晚餐,野象和她的儿子总共点了四盘七分熟的牛排、两份水果比萨和六个冰激凌。她本来还想点一瓶红酒,可是被我拒绝了,她也就没再坚持。她儿子饭量委实不小,她时不时地抚摸着他焦黄稀疏的头发,犹如一头疲惫的母象爱抚着一只羸弱的、永远只能坐卧的小象。他的眼睛和她一样大,只不过瞳孔亮晶晶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野象。宁蒙早晨来医院接我时,野象还没有上班。已经是秋天了,我在家一心一意拆洗衣物棉被,然后将阳台晒得满满的,连阳光都射不进来。我曾经接过华妃的电话,她说她去上班了,如果再见不到那些可爱的孩子,她肯定会得抑郁症。快立冬时,我还接到了安长河的电话,他吞吞吐吐地说,安姐已经过世了,过世前她给我们病友每人留了份礼物,等有空了,他会专程开车送过来……我握着手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个不停。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

我跟宁蒙还是老样子,整天说不上句话。他开始接些活计,专门给人雕刻佛珠,或者将檀木手串卖给摩托车俱乐部的哥们儿。尽管报酬并不丰厚,总比游手好闲强些。有天晚上他的左手不慎被刻刀割破,血流满了手背,我慌忙着翻找云南白药和纱布,帮他细细包扎起来。当系好最后一个丝扣,他突然用右臂抱住我的腰,喘息着将我硬生生地按到沙发上。他的力气还是那么大,让我不禁眩晕起来……当他的嘴唇犹豫着亲吻上我扁平的胸部时,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他短短的头发。灯还亮着,我茫然地盯着屋顶。屋顶上有条裂璺。我仿佛又看到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他还是个孩子的模样,蜷缩在玛利亚的怀里,满脸的焦灼不安。

等宁蒙睡下,我简单冲了个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很少看电视。可是那天我播到市台的广告频道时,再也没有换台。那是则不停滚动播放的痛风广告。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对着镜头傻乎乎地说:

“我得痛风三年了,双膝疼痛、僵硬、肿胀积水,蹲不下去,站不起来,上下楼还得斜着身子走,每个月要靠输液和吃药控制病情。由于病情恶化,医生建议我置换关节,在这焦急绝望之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丈夫在台湾的联谊会上通过战友知道了蚁王痛风舒胶囊……”

接下去,无非是通过吃胶囊痛风得到根治。为了验证医疗效果,女人还扭起了东北大秧歌。她的四肢如是庞大笨重,舞动起来犹如一头灰扑扑的大象在音乐声中滑稽地起舞。舞着舞着她忍不住咧开大嘴笑了一下。

说实话,那是我漫长、卑微、琐碎的一生中看到过的最动人的笑容。

《人民文学》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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