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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火车开动之后,我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我眼望窗外,模样几乎相似的中国大地像一块块灰绿色的布,火车的速度先把布扯裂,然后再快速甩掉。现在是白天,车窗玻璃映现不出身影,可我又确实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我在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待了整整九年,获得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的博士学位。我想留在北京工作,更想拥有一个北京户口。我的博士生导师对我未来的学术研究寄予厚望,但他就是一个学者,无暇也无力帮助他的学生。我早有预感,像我这样一无背景、二无资源的人,留在高校和学术机构工作的机会几乎是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去中学做老师,这样不仅能解决个人户口问题,还能拥有一套住房,但我必须和学校签署五年的工作协议。

我在学校的课时很少,并不觉得累,但我不满足于课本上的历史知识,总是想办法给学生讲解与历史有关更显生动的趣味知识,比如讲到赤壁之战,我会拿出三国时代的战船挂图,让学生了解战船的制造流程,以及战船上面士兵休息间和兵器储藏室的位置,我也会讲世界冷兵器时代船队战术的异同,中国古代造船工艺的落后原因。很多学生喜欢上我的历史课,但我也得到了不少学生家长的小报告,教研室主任对我说,你能讲趣味历史知识,其他的历史课老师也能讲,都会讲,但为什么不讲呢?因为这些课本之外的知识和考试无关,与未来的高考无关。看着讲台下规规矩矩的学生,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只是我的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淡漠了。工作两年之后,我已经成长为一名非常合格的乖老师。

我曾有过这样的规划:和学校的合约期满后,我寻找机会调入大专院校,哪怕是最普通的大专院校,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可是现在的中国大学院校盛行功利主义和浮夸之风,耳闻目睹得越多,我越提不起劲了。陆迪理解我的苦闷和无可奈何,她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齐心协力,相互支持,就可以应对生活和事业上的诸多困难,但我依然意气消沉。过去所学的知识和社会现实告诉我,人生就是方法论,而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方法的男人。

列车临近绍兴站的时候,我的情绪开始激荡。我坐直身体,眼睛一刻不停地望着外面的景致。我之前来过绍兴,那是很多年前的少年懵懂之行,虽然所见所闻差不多已经忘却,但绍兴古城的江南气韵还在记忆里飘浮;而眼前的这座古城,人车拥挤,高楼林立,让我分辨不出它和其他城市的明显区别。

姑姑站在车站出口,眼神四处张望。我直接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臂。和五年前相比,眼前的她完全衰老了。她看着我,抓住我的手,摇晃着,摇晃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姑姑……你好。”我扶住她的肩膀,鼻子有点酸。

“唉……唉……”她的眼泪落下来。

十几分钟之后,出租车停在一家茶馆门前。姑姑说,先去喝杯茶吧。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从这儿望出去,能看见蜿蜒的河道和几座石桥,我不经意间看见品绍兴酒楼的牌匾,用手指了指,姑姑点头笑了,眼神里流露出别样气息。

她从包里拿出一摞文件和票据,一一摆在茶桌上。“这是酒楼建筑示意图、房屋产权证、购房发票,我十年前买下来的,房贷已经还清。酒楼上下两层,面积三百平方米,现在价值几百万吧。这是一楼用餐区、后厨操作间、储藏间和收银台,楼梯旁有一个小电梯,是后来装上去的,方便阿明上下楼。二楼有两个区域,上楼往左有两个包间,右边是我和阿明的房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有点喘不过气,“这是我的三个存折,里面有一百一十万存款……阿亮,你一定要想好了,照顾一个残疾人会很辛苦,而且要照顾这么多年。姑姑信任你,但姑姑又不想为难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现在的我离百万富翁如此之近;我当然更知道,过去的那个我,一个靠工资过活的我,这辈子挣到几百万非常非常困难,如果没有其他的赚钱本事,几乎是妄想。我咬紧嘴唇。姑姑随后又拿出了两份文件。

“这是承诺书,你看一下。”她说话的声音在发颤。

承诺书上的文字很少,概括后如下:

一、签字人要悉心照料阿明的生活。

二、除非签字人的生命出现意外,签字人承诺要把阿明养老送终。

“姑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姑不想为难你……再说这事也需要征求你父母的意见。”

“姑姑,我想照顾阿明,也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讨厌过去的生活,但是我害怕签完字之后不能让你满意……我不知道自己……”我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什么。我垂下脑袋,连续摇晃了好几下。

“我懂……我懂……”姑姑的情绪有些失落。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对我说:“阿亮,我们先去酒楼看一下,你和阿明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未进酒楼,我就听见了一楼食客的喧闹。我们没有停步,顺着木楼梯上了二楼,一个朴实的中年女人正在楼道拖地。她直起身,对我姑姑说:“明明睡了,睡两个小时了。”姑姑笑着点点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对我说:“她是沈嫂,帮我照顾阿明五年多了,人很好,没有她在,我一个人可不行。”

姑姑轻轻推开房门,阿明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呼噜声时断时续。阿明的智商和儿童相仿,呼噜声却是成人的。房屋里堆满了形态各异的布艺动物玩具,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黑板,上面涂满了红色、蓝色、紫色和黑色的幼嫩图案,有太阳和星星,有植物和花朵,有小鸟和云朵,有些图案我无法辨识。

“都是阿明涂画的,他喜欢画画。”

阿明的轮椅摆在那儿,闪着光泽,好像随时准备载着阿明出发。我们站在床边,姑姑掖了掖阿明身上的毛巾被,凝视着她的儿子,说:“我最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正正常常的,一点毛病没有……”

随后,我们走进另外一间房屋。这间房屋空间很大,屋里陈设十分简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一个衣架,一个茶几,一盏落地灯,一把椅子,一个双人布面沙发。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是改建出来的卫生间和浴室,大约有十几平方米。“阿明一年四季在里面洗澡,冬天绍兴挺冷的,阿明喜欢用凉水洗澡。”姑姑对我说。我不免心生好奇。房屋外面有一个小露台,摆了不少盆栽,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显然已经疏于打理。

我们面对面坐下。姑姑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想说什么?”

“阿明虽然比你大几个月,你最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她眼望窗外,喃喃低语,“照顾阿明……的确会很累……”

这个时候,一声清脆的喇叭声突然从楼道里传过来,声音越来越粗重有力。姑姑从沙发上跳起来,急切地说:“阿明醒了!他吹喇叭叫我们呢!我们赶快过去!”进了屋,我看见阿明躺在床上,正手举喇叭,用力吹奏呢。

“明明,明明,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姑姑拍着手,迈着小碎步,扭动着脖颈,跳跃着走到床边,声音变得那么细软,像幼儿园里的老师。姑姑已经六十多岁,她突然变异的声音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我的心里泛起酸楚。

“明明醒了?你睡得好吗?看看谁来了。”姑姑笑嘻嘻地取下他手里的喇叭。我走到床前,阿明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好像知道我是谁。

“阿明,你好。”我说,面带微笑。

“叫明明弟弟。”姑姑对我耳语。

“明明弟弟,你好。”我再次大声说道。

他好奇地望着我,脑袋在枕头上慢慢扭动。

屋门开了,沈嫂走进来,神色有点紧张。她小声说:“我刚才下楼上厕所,没来得及……”

“没事的。”姑姑摆了摆手,继续说,“明明,这是你的亮亮哥哥,你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见到亮亮哥哥,你高兴吗?”

“高——兴——”阿明吃力地发出声音,嘴巴歪向一侧。

“他是亮亮哥哥,亮——亮——哥——哥——”

“亮——亮——哥——哥——哥——”他的声音像爪子,在我身上抓挠。

“明明弟弟,你好。”

我的声音让阿明兴奋起来,他的躯体在毛巾被下面不停地蠕动。姑姑拍了一下手,突然醒悟过来,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尿不湿,掀开毛巾被。阿明没穿内衣,裆部围着一大块白色的尿不湿,腿上的汗毛和血管清晰可见。姑姑解开尿不湿,说:“拉了。”沈嫂急忙上前,说:“我来吧。”姑姑按住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把尿不湿兜住,顺势放在地板上。一股浓烈的屎尿味一下子钻进我的鼻孔,我屏住呼吸,喉头还是开始发紧,不得不用力吞咽唾沫。

“先用纸擦干净屁股……然后用湿毛巾洗两遍……这样阿明才不会生褥疮……洗完之后,再围上一个干净的尿不湿……正常的时候,阿明一天拉一次……一天排尿五六次……需要每天换七次尿不湿……”姑姑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

沈嫂弯腰收拾地上的尿不湿,说:“明明今天该洗澡了。”

“现在就去洗。”姑姑说。

沈嫂把轮椅推到床边,姑姑用毛巾被搂住阿明的身体,让他坐起来。我急忙伸出手臂,想抱住阿明的腰背和双腿。姑姑说,让他自己挪到轮椅上面,这样能锻炼他的肌肉。阿明一只手抓住轮椅扶手,把身体一点一点往轮椅上蹭,接着屁股一用力,半边身体坐在上面了。姑姑和沈嫂鼓掌喝彩,阿明就像一个得到表扬又害羞的孩子,低下脑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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