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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七章

我把阿明推进浴室。准备妥当后,我第一次看见了阿明怪异的身体,而且是赤身裸体,感觉有些别扭。他的左手臂不能完全弯曲,呈“V”字形摆放,手指只能慢慢弯曲;右手臂略好一些,能抬到额头位置,五个手指中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也能轻微弯曲活动。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黄色的塑料鸭子,手指一捏,鸭子就叫一声,他也跟着笑一声。我看见阿明两腿之间的生殖器,软塌塌的,像个怪虫。姑姑早已不避讳这些,一边对我说话,一边用浴液擦洗阿明的小腹和大腿根。

“阿亮,你刚才说,你讨厌过去的生活,你才三十多岁,就讨厌自己的生活了,那我呢?这几十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一个人走过来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逃避不了。我伺候明明这么多年,他还没主动对我说过谢谢呢。不过这孩子性格好,不哭不闹,得了病也不闹,从小就知道忍,这一点像我的脾性。要不是得了绝症,我也不会求人。”她慢悠悠地说。

这一刻,一股清晰可辨的悲悯之情从我身体的某一点生发出来,让我的眼睛渐渐湿润;我同时又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干过出格的事,从来没想过冒险,从来都是被生活牵着鼻子走,你是男人,应该试着改变一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喷头的水花在飘洒,我的头发和脸颊越来越湿润。阿明捏着小黄鸭,独自一人笑着,和小黄鸭说话,仿佛我和我姑姑根本不存在。眼前的情景,好像是个梦,一个不曾预想、突如其来的梦——姑姑是梦的起点,我是梦的推动者,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是我自觉自愿、主动来到这里的。人生中的重要选择,或许就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做出的,我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感受到血管里的血液正在加速前进。

“姑姑,我想签字。”我的话刚出口,就被姑姑打断了。

“阿亮,你先别急着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姑姑坐直身体,神色异常激动,好像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这些年,为了照顾明明,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游山玩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我刚才突然有个念头,想马上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中国的那些山水,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我想弥补一下自己,少留一点儿遗憾。我出去的这段时间,一两个月吧,你来帮我照顾明明,你也试一下,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承受,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做最后的决定,好不好?”说完这段话,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释然地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出发的那天早晨,姑姑一个人走进阿明的房间。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本以为能听见哭声,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姑姑走出来,神情非常平静,轻轻带上门后,她对我说:“明明还在睡,我们走吧。”

她手扶栏杆,一步一步往楼下走,我提着拉杆箱,跟在后面;走到酒楼门口,她抬起头,眼望四周,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牌匾上面。

“我一个人去火车站。”她说。

“我送你。”

“就送到这儿。”

我欲言又止。

“酒楼的生意比较稳定,你不用操心,照顾好明明就行了。辛苦你了。”

“姑姑,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到火车站再决定吧。”她的笑很勉强。

姑姑拉着箱子默默往前走,低着头,不看两边,也不看前方的路,脚步虽然缓慢,却是坚定的,毫不迟疑的。我能体悟到她内心需要的那种解脱。她的身影在路口消失,可我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嗓子眼里好像堵着一团棉絮。我掏出一根烟,过了一会儿又放回烟盒。早晨的阳光在长长的石板路上洒下湿润恍惚的光晕。很多年前,我在绍兴的清晨见过很多鸟在枝头嬉戏,鸟的鸣叫是绍兴的晨曲,现在这些鸟消失不见了。我感受到怅然若失,感受到孤独,感受到生命的茫然和虚无。眼前是一个河道,河道上有石桥,桥的栏杆上雕刻着仙鹤、灵芝、如意、童子,一条乌篷船若隐若现,挂在店铺屋檐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晃悠,绍兴方言在空气里飘荡……这些江南景致近在眼前,却又显得那么遥远。

我想到陆迪。我掏出手机,翻看着她的照片,触摸着她的脸庞和头发,内心里的声音在一遍一遍重复:陆迪,我想你……我在微信里给她留言:我很想念你。

过了一两分钟,我收到她的回复:

你不该说走就走。我想静一静,静一段时间。

好吧。写下这两个字,我又删除了。我握着手机,使劲握紧,握出了手汗。

请你理解。我重新写下文字,回复了她。

你在逃避。你身上的怯懦和纠结让我没有安全感。

看着她的回复,我只能保持沉默。怯懦和纠结,这两个词语,真真切切映入眼帘。是这样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

今天是我照顾阿明的第一天。我站在一楼,手扶楼梯,脚步竟有些踌躇。我在四处搜寻沈嫂,如果没有她,我一个人可能无法应对。我没看见她,倒听见阿明吹起了喇叭。

我跑上楼,推开屋门,阿明躺在那儿,右手举着喇叭,腮帮子鼓起老高,起劲地呼气吸气,沈嫂随后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阿明看看我,看看沈嫂,声音有点迟疑:“妈——妈——妈——妈——”沈嫂对他说,妈妈去给明明买玩具去了,很快就回来。阿明突然咧开嘴巴哭起来,先是把喇叭甩掉,然后扯下身上的衣物四处乱丢。我压住他的胳膊和双腿,直到他不再乱动。我闻到了明显的臭味。

“明明拉了。”沈嫂对我说。我和沈嫂相互配合着,准备给阿明清理身体,可是他在拼命扭动身体,把拉出来的屎尿粘在了床上和自己身上,粘在我和沈嫂的双手、胳膊和衣服上面。阿明在声嘶力竭地哭,他的眼泪在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和沈嫂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屋里弥漫着只有成人才能散发出来的骚臭。阿明一边哭一边用手指下意识地抓挠搅和屎尿,我的整个胃都在翻腾,干呕想吐;沈嫂木然地坐在那儿,低头摆弄尿不湿的组织纤维。为了抵挡刺鼻的臭骚味,我不得不点上一根烟——手指夹着烟,手指上粘着屎尿,我把烟嘴送进嘴角,也把臭味送进鼻腔,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和滋味?我的脑袋一阵发蒙。

我忽然发觉,阿明的哭声在减弱,他的视线开始随着半空中的烟雾移动,我走过去,看着他,他不看我,盯着我手里的香烟,鼻翼在扇动,嘴角比往日抽搐的频率更快了。他正在把哭声吞进肚子里。

“你哭累了吧?”我问他。

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我没有听懂。他看我的眼神是渴求的。

“沈嫂,阿明刚才说什么?”

“可能想抽烟吧。”

“抽烟?”

“长这么大,他还没抽过烟。”

“他能抽吗?”

“我不知道。”

沈嫂起身走到床边,想收拾床上的秽物。阿明突然吼叫起来,沈嫂惊恐地后退几步,差一点儿摔倒。在这个过程中,阿明一直盯着我手里的香烟,我把半截烟夹进他的嘴角,他猛吸一口,紧跟着一声咳嗽裹挟着吐沫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脸涨得通红,不过他的嘴角依然死死地咬住香烟。

“慢一点吸,慢一点。”我对他说。

“烟——烟——烟——”阿明的嘴型非常夸张。

沈嫂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先出去一下,出去一下……”

阿明明白了我的意思,放慢了吸烟的动作。他吸一口,吐出来,渐渐安静下来。他把香烟当成了会冒烟的喇叭了吗?烟雾升起来,将他的脑袋笼罩,为他创造了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他适应并能享受这个世界。看着他用力吞吸烟蒂,我为他重新点燃了一根烟,阿明或许更需要香烟的麻醉。现在,阿明的情绪已经完全安静,我叫来沈嫂,为他清理身体和床单。这个时候,沾在我胳膊和衣服上的屎溺差不多快干结了。

我一个人推着阿明走进浴室,他坐在轮椅上,自顾自抽烟,一脸陶醉,任由我摆布,我脱光他的衣服,也脱光自己的衣服。水花溅湿了阿明手里的香烟,他无法看见新的烟雾再次升腾,看着手里湿乎乎的烟卷,他很迷惑,不停地看看我,看看手里的烟,最后眉头皱起,伤心地哭起来。我不想让他哭,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停止洗浴,点上两根烟。我们这两个男人,两个有血缘关系却又彼此非常陌生的男人,赤裸着身体,坐在浴室里,抽着各自手里的烟,我看着他,他没有看我,我们喷出的烟雾弥漫缠绕在一起,悄然飘进对方的胸腔深处。当眼泪在手背上滴落,我才从沉思中醒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声地流泪。我长长地喘口气,掐灭手里的烟,蹲下身,为他涂抹浴液,用浴巾擦洗他的身体。阿明的大腿、小腹、生殖器、屁股……在我的手掌里划过,长这么大,我这是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洗澡,怪异的感受在内心里涌起又落下、涌起又落下,反复了好几次。阿明有成人的身体器官,他的身体器官的神经系统似乎是儿童的,因为浴巾划过他的生殖器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他沉浸在香烟的缥缈世界里。我忍不住对他说话:“阿明,我更愿意叫你哥哥,你可能记不住我了,我是阿亮,是你的表弟……”

“妈妈——妈妈——”他扭头看着我,情绪有些激动。

“你妈妈给你买玩具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你抽烟吧。”

“抽——烟——抽——烟——”他晃了晃手里的烟。

“我没想到会来绍兴,我不知道能照顾你多久,能坚持多久,我想试试看……”

“烟——烟——”他笑着回应我。

我默默起身,把水温调试到合适的温度,浴液遇见水,变成了一团团泡沫,阿明变成了一个泡沫人。帮他洗浴完毕,我感觉到了疲惫。我简单洗了洗,推他出去,帮他换上衣服。沈嫂带他去门外转悠,我瘫倒在床上,很快坠入了梦境。我梦见了陆迪,我们躺在床上,面对面抱在一起,眼睛对着眼睛,看谁最先眨眼,谁输了谁去做饭。我们看着对方,谁也没有眨眼,谁也没有输,但我看见眼泪从陆迪的眼眶里慢慢流了出来。我想握住她的手,我握住了,可是拳头像棉花一样软弱无力。梦结束的时候,我醒了,我似乎知道这个梦境预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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