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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第八章

时间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姑姑走了十几天,我感觉好像走了两个月。在这期间,姑姑给我通过一次电话,说已经到了峨眉山,让我们别担心她。我按照事先的约定和每天的工作流程,尽我所能照顾着阿明,可是单调的氛围和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已经让我身心疲惫,我最初的好奇心和自信心,早已黯然。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如何继续未来的日子,我唏嘘不已,并暗自庆幸,如果那天签下了承诺书,我该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阿明,面对姑姑将来的亡魂。

那天陪阿明画画,我坐在那儿,看着散落满地的粉笔头和黑板上幼稚可笑的涂画,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脱口而出:“阿明,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傻逼。我过去的生活虽然不如意,但还没沦落到度日如年的地步……我就是一个傻逼……”我的声音渐渐无力了,我很后悔这么快来到绍兴。

“傻——逼——傻——逼——”阿明重复道。

我掏出手机,给姑姑拨打电话,我想告诉她,我让她失望了,我胜任不了她的嘱托,更无法长时间照顾阿明,她还需要寻找更合适的人选。电话拨打了好几次,姑姑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傻——逼——傻——傻——逼——逼——”阿明一边吐烟圈一边嘟嘟囔囔。

他的声音令我愤怒。

“烟——烟——抽——烟——抽——烟——烟——”阿明甩掉烟蒂,伸出两根手指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烟鬼。我突然有了邪念,很想同时点上好几根香烟,一把塞进他的嘴巴。抽死你,我在心里骂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我点燃九根香烟,依次摆在桌上,然后又一根一根塞进了他的嘴巴。“咬住!使劲吸!”我在他耳边喊道。他的嘴巴被完全撑开,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九根香烟歪歪扭扭的,眼看着要掉下来。我用一只手握住香烟同时夹紧他的嘴唇,另一只手盖住他的半边鼻孔,逼使他呼气吸气,大团的烟雾随即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喷薄而出,我隐隐听见轰隆轰隆的声响从他的胸腔里挤压出来,这声响带给我快感,同时也在排遣压抑我心中多日的郁闷和烦躁。

“啊!啊!啊!啊!啊!啊!”阿明挣扎着吼叫,他越挣扎吼叫我反而越兴奋。

“抽啊!你抽啊!抽死你!”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和声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扭曲狰狞。

阿明挣扎的动作突然放缓,吼叫的声音也弱了,眼神慢慢移向我的身后,我转过身,看见陆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我迎上去,尴尬地笑了笑。陆迪放下背包,走到阿明面前,从他嘴巴里取下香烟,狠狠地扔在地上。

“他刚才不听话。”我说。

阿明连续咳嗽,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呜呜地哭起来。陆迪蹲下身,仰起脸,静静地望着阿明,掏出纸巾轻轻擦拭阿明脸上的眼泪和口水。

“是他要求一次抽这么多,我不给,他就哭闹。”我为自己辩解。陆迪盯着我,目光里的情绪让我失措。我走出屋,想让沈嫂推着阿明出去转一转。我走到楼梯口,听见了陆迪的声音。我停下脚步,仔细倾听。

“阿明,见到你之前,我在想你长什么模样,今天见到你,我觉得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啊!你——是——谁——谁——”

“我叫陆迪。”

“陆——迪——陆——迪——迪——”

“我去上海出差,顺便来绍兴看看你。”

阿明夸张地笑了。我走到门口,看见阿明的双手紧紧抓住了陆迪的双手,眼神里荡漾着奇异的光泽。我故意咳嗽了一声。

“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想和阿明说说话。”陆迪背对着我说。

“你——出——去——你——出——去——”阿明扭动身体,又开始呜呜地哭了。

我走到楼外,在岸边的石凳上坐下,眼望他处,其实什么也没看见。我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但心里明白,我刚才对阿明的疯狂举动已经扭曲了我在陆迪心目中的形象。沈嫂走过来,小声对我说:“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吧?”我看着她,淡淡一笑。她接着说:“我一猜就是,气质很好的。”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按下姑姑的电话号码——还是关机。我抽出一根烟,不经意间用力拧断了这根烟。一条乌篷船在河道里前行,坐在船上的游客欢声笑语,船工抽着烟,用脚掌摇摆船桨,单手划桨掌握着方向,他们悠然自得的神情更让我心绪颓然。

我突然想对沈嫂说些什么。“沈嫂,”我说,“你知道我姑姑的病情吗?”

她点点头:“早就知道了。”

“我姑姑这次出去,还会回来吗?我怎么觉得……她不会回来了呢?”我皱紧了眉头。

“她想把阿明托付给你……你不会不照顾阿明突然就走吧?”

我扭头看着她,终于挤出一句话:“不会的……”我的眼神和语气轻飘飘的,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可千万不能走,千万不能走啊。”沈嫂显然不相信我。她踌躇再三,跑回酒楼,不多会儿又慌里慌张跑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公文袋。“这是你姑姑留给你的,你看看吧……”沈嫂如释重负地喘着气。

我打开公文袋,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姑姑写给我的信,一把钥匙,钥匙环上系着一个写了两行数字的纸条,还有一份姑姑将全部财产转赠与我的遗嘱,遗嘱上面留有姑姑的亲笔签字和红手印。我开始读这封信:

阿亮:

你好!

无论你是否愿意照顾阿明,我都会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你。你能来到绍兴,证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姑姑,还有阿明这个哥哥,对我而言,这是最大的心理慰藉。那天,在火车站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出去之后,可能回不来了,或者说我也不准备回来了。留下该留下的,带走该带走的,这是我的最后选择。现在想想看,我这辈子,能够自由选择做的事儿真不多。我想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外面的世界,实在走不动了,我会回到上海瑞金医院,我的病历档案存在那里。有一天,你会接到医院打给你的电话,他们会通知你我最后的消息。

房屋产权证、购房合同、购房发票,以及三个银行存折,现在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那家商业银行就在酒楼斜对面;那两行数字,上面的是保险箱序列号,下面的是保险箱开锁密码。你可以随便处置这些财产。

阿亮,你能照顾阿明多久就照顾多久吧,如果有一天,你实在不能照顾阿明了,请你找一个能够接替你的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请你告诉阿明,妈妈爱他,爱他爱得很累、很累,但妈妈不后悔。

姑姑

读完这封信,我浑身躁动不安,好像随时能够爆炸。我点上一根烟,烟在颤动,烟雾在颤巍巍地回旋。当我读第二遍时,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这可能就是命运。我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沈嫂……谢谢你……”我低声说道。没有回声。我扭头回望,没看见她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白天的云正在变幻为灰色,过不了多久,灰色又会变幻为浅黑和暗黑。我坐在那儿,等待着陆迪,希望她能走下来,走在我身旁,给我力量。我一直坐在那儿。河岸边的灯亮了,夜晚的人群开始游动。

我掏出手机,给陆迪发去短信:我想和你说说话,我在楼下。

我盯着手机屏幕,等待着陆迪的回复。现在,阿明的存在和姑姑的离去,更让我深深体悟到,一个人承担命运是何等的脆弱,又需要何等的坚强。我需要陆迪,我不知道现在的她是否还需要我。我听见陆迪的脚步声,我熟悉她的声音,她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双手握在一起,平静地望着前方。

“绍兴的夜晚很美……”她说,“比白天美。”

“我也这么觉得。”

“我刚才和沈嫂一起喂阿明吃饭,阿明很乖。”

“我……”我在组织词汇。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我姑姑……”我把那封信递过去。

陆迪借着光亮阅读完这封信,仔细折叠后还给我。

“除了阿明,你是她最亲、最信赖的人。”她说。

“我……”

“你现在需要我,是吗?”

我看着她,然后低下头,喉咙有些发紧。此刻的我非常虚弱。

“我怕一个人应付不了……真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开始模糊了。

我等着她的声音。我的思绪一会儿混乱一会儿清晰。我想对陆迪说出此时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但我的话语最终被我的牙齿和嘴唇堵死了,我在心里自言自语:“陆迪,经历了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应该轻易放弃已经存在的工作和生活,毕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应该更真实地面对自己……我想继续等待姑姑一段时间,如果医院打来电话,我会带着阿明去上海见姑姑最后一面,然后一起回北京……至于以后的生活,肯定会比现在辛苦,但总会有办法的……酒楼生意稳定,要继续经营下去,我会隔一段时间过来一次……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把酒楼房产卖掉……会有办法的……”我能感受到呼吸的节奏和声音都在发抖。我控制不住自己,把最后这句话说出了声:“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我自顾自地点头,不停地点头;她也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给我鼓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想挣脱却没有成功。

我需要依靠。“我爱你。”我脱口而出。

她叹了口气。“在上海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来绍兴看看你……”她垂下头,摇晃了两下,“我想了两个晚上……”她仰起脸,望着夜空,轻声说道,“来到酒楼下面,我没有马上上去,我看了很久……不知怎么了,我忽然想到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

“那是鲁迅的名作……”我回头望着酒楼,心生喟然。那两位民国知识分子,在酒楼上对饮,酒杯里漂浮着他们的虚弱和叹息,漂浮着他们在命运面前的憔悴和无奈……我想到我自己。

“我别无选择……”我说。

“为什么要选择呢?”她说。

夜色温柔,我们沉默不语。我把手慢慢移到她的肩部,搂住了她。她的身体有些发紧。我想亲吻她,她让我亲了亲脸颊,没让我亲她的嘴;但她的眼神,她柔软下来的动作,在悄悄告诉我,她会和我在一起。

《人民文学》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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