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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听知情者讲,在他们小时候,除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儿,比方有谁出去走亲戚了,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每天一吃完早饭,就会各自跑出家门,跑到大门口,招呼也不打,就不声不响地玩儿起来。初时仅在房前屋后,堆土堆、捉蚂蚁、下雨天儿光着脚丫踩水洼儿、下雨后用街上的烂泥摔泥泡儿、用树枝搭房子玩过家家儿,一边玩儿一边嘀嘀咕咕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一玩儿就是一上午,回家吃过午饭,下午再接着玩儿。深更半夜说梦话,叫的都是对方的乳名。后来又扩大“领域”,一起去河岸或草甸子上挖婆婆丁、蒌蒿芽、苘麻菜、芨芨菜,给全家人蘸酱吃。还去田边地头儿找寻“甜悠悠”。甜悠悠有黄色的也有紫色的,黄色的吃起来更香甜。跑来跑去跑累了,就找个干干爽爽的小土坡,摊手摊脚地躺下来,一起看天上飘来荡去的白云朵。

后来他们上学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不论上学和放学,两个人都是结伴而行。每天清早,先吃完早饭的一个,必定要跑到大门口,去等另一个,待另一个一出来,两人便肩并着肩,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儿,一边走出屯子,向学校走去。及至后来升了初中,学校也由邻屯改到了镇上,情况才有了些许的变化。大概因为年龄都大了一点点,开始知道不好意思了,他们才不再并肩走了,变成了一个人在前边,另一个人相跟着,中间儿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般是朱景昌在前,阙亚芹在后。而且轻易不说话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似全无交流。起码在别人看来是这样。可是,在他们的感觉里,却一定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呢?不知道。

另外,不论小学还是初中,朱景昌的学习成绩都要比阙亚芹好一些,每次考试,朱景昌的排名都在阙亚芹的前面。

可惜的是,朱景昌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退学回到生产队,当了个“半拉子”社员。据说,朱景昌退学,主要因为他家庭成分不好,是富农。当年有个尽人皆知的词汇,叫“黑五类”,内含五种人:地、富、反、坏、右。其中,“地”是地主,“富”是富农,“反”是反革命,“坏”是坏分子,“右”是右派。凡这五种人,都属于专政对象,“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这话也是人人皆知的。据一个朱景昌初中时候的老师讲,朱景昌退学前,曾经找他谈过话。那位老师回忆说,那是在一天放学以后,天都擦黑儿了,朱景昌来找他,脸上神情挺凝重,见面并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不想再读书了,打算回屯子干活儿去。老师很吃惊,问他因为啥,他说,他跟别人不一样,念书也是白念。就是毕了业也没啥前途,照样得回屯子干活儿,反正早晚都得走这条路,还不如早点儿回去……

那位老师说:“……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都不敢看我,一直看着墙角。倒是没哭,忍着。我本来还想劝劝他,当时也有一些现成话儿,比方出身不能决定一切,重在个人表现什么的。可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敢信,怎么能拿去劝别人呢?因此只有叹气。……朱景昌学习刻苦,又懂事儿,平时不声不响,回答问题时却总是有条有理。像这样的学生,老师都比较喜欢。我对他也是另眼相看。我们师生的关系一直都挺好,超过了许多同学,应该说,他对我很信任。况且我一直觉得,他会有点儿出息……”依老师所言,朱景昌当时并没哭。可是,这位如今白发苍苍的老师,说着说着,却流出了眼泪。

朱景昌退学没多久,阙亚芹也退学了。这是人们没有想到的。阙亚芹没有朱景昌的问题,她家的成分好得很,是雇农,绝对的“根红苗正”。不单如此,阙亚芹她爸还是个党员,而且在不久的以后,又当上了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经常给人们开会,传达上级文件。那么,阙亚芹退学的原因,可能就比较复杂,不易说得清楚。也许是她看到当时学校乱糟糟的,每天忙于参加“运动”,同学都不再学习,觉得没有意思了;也许是跟某个或某几个同学闹了矛盾,觉得很不开心;也许是她什么事情没有做好,遭到同学嘲笑,老师批评,让她觉得难堪……总之,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心思已不大容易猜透了。

退学后的阙亚芹,与朱景昌一样,都成了生产队的社员。所不同的,是阙亚芹没有干农活儿,而是作了记工员兼生产队的管理员,每天只需打扫打扫开大会用的会议室和开小会用的办公室,就能挣八个工分,比朱景昌还多两个工分。不用说她这是借了她爸的光。——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滕家渡有一位老乡,六十多岁了,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他说他比朱景昌大两岁,曾经跟朱景昌一块儿在生产队当过社员。他说他知道好多朱景昌跟阙亚芹的事儿。按他的说法儿,阙亚芹不念书,回屯子,说白了,就是因为朱景昌……

老乡说:“……那阵子,朱景昌跟阙亚芹,他们可都是火烧火燎的,经常要碰个面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就不期然遇见过。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想碰就碰得上的,要用心去‘踅摸’,要找借口,找机会。啥事儿都是这样子,只要你上了心,机会一准儿有。他们为啥要这样呢?那只能是俩人儿之间发生了……恋爱……”

事实证明,这位老乡说得没错儿。朱景昌和阙亚芹,他们的确发生了“恋爱”。但这“恋爱”是何时发生的,却没有人知道。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吧。

就像人们说的,爱情就像一阵春风,总是悄悄地吹进你的心田。

人们还说,爱情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必定要发芽、长大!

可是,朱景昌和阙亚芹,尽管他们“火烧火燎”的,但一切都需偷偷地进行。他们不敢在人前说话,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最多只能匆匆地一瞥。他们只能秘密约会。那一般是在夜晚,或人们晌午歇息的时候,或者是下雨天儿。他们会在小树林、苞米地、谷子地、高粱地、后园子、草甸子……偷偷地相见。这些地方,也都处处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身影,留下了他们的传奇和传说。

他们会急切地拥抱、亲嘴、抚摸。他们拥抱得那样紧,就像害怕对方会突然跑掉一样,他们干渴的嘴里吞吐着热烘烘的气息,那气息既香甜又苦涩。他们还会絮絮叨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儿,说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事情。说这一天你累不累?说你今个儿吃得饱不饱?说你哪天剃剃头吧,看你这头发,乱得跟草一样;说我今天看见你妹小花儿了,她还朝我抿嘴儿一笑;说我听见我爸对我妈说,有人要给我保媒呢;说你知道不,明天生产队要派人上公社去领“红宝书”,领回来一家发一本儿……

一般情况下,都是阙亚芹说,朱景昌听。

说着说着,偶尔会听见阙亚芹突然而短促地“哎呀”一声,可能是哪个地方被弄痛了。

他们并不是天天都出来,但至少一个星期要出来一次。

终于,后来的某一次,在一个千里朗月、遍地银白、微风习习、夏虫吟唱的夜晚,他们偷吃了禁果。

他们很害怕,怕极了;可又很幸福,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

没多久,阙亚芹怀孕了。

朱景昌必定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他要跟阙亚芹结婚。

还是那位老乡说:“……照我们这旮儿的习俗,就算你是‘恋爱’的,男方也得找个媒人,到女方家里去说媒。实话说就是走个过场儿,人家早就恋上了嘛!……估摸是在第二天——这事儿我说不很确凿,按理儿应该是的——朱景昌就跟他爸说,让他请个媒人,上阙亚芹家去,找她爸和她妈,给他跟阙亚芹保媒。朱景昌他爸立马就找了人,找的是我们全屯子最会保媒拉纤儿也最能说会道儿的老姜婆子。为这个,朱景昌他爸还特意抓了一只老母鸡,趁下黑儿,给老姜婆子拎去了……”

接下来的事儿,则是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了的。

那天,老姜婆子来到阙家时,阙家正在吃晚饭。这是老姜婆子认真考虑后,有意选择的。以她多年的经验,这个时间,一般来说气氛最好,人们也最容易应承事情。还有一点,是因为阙亚芹她爸是大队干部,事情多,这会儿才最容易堵到他。

照例先说了几句客套话儿。主要是老姜婆子把阙亚芹的爸爸妈妈,连同阙亚芹的兄弟姐妹们,统统奉承了一番。之后,老姜婆子说明了来意。可是,没等老姜婆子把话说完,阙亚芹她爸就黑下脸来,还把饭碗往饭桌上重重地一蹾,怒气冲冲地说了一番话。

阙亚芹她爸说,他是党员,又是领导,不会跟一个富农分子结亲家。还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不能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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