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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头头是道

余一鸣

为我接风的那场酒宴,我记住了丁大民这个人。那顿酒设在金陵饭店,到场的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后来都做了南京城里的有钱人,现在称作“土豪”。我姓丁,那天在座的人都姓丁,我们丁家村没有一户旁姓。三十年前,丁家村的支书是我爷爷,丁村中学的校长是我爸爸。政策一开放,我爷爷就组织了一帮工匠进了南京,他们先是修修补补小打小闹,后来就盖起了高楼大厦,再后来就占据了南京建筑市场的三分天下。我爸爸学校的学生,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住的鸡窝里的鸡,渐渐见少,等不及的初中没毕业就到工地上做了小工。丁校长很生气,可他是我爷爷的儿子,我爷爷除了盯上丁校长的学生,还盯上丁校长的儿子。我爷爷那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头衔,丁村建筑公司经理,他后悔让儿子读书做了教师,大男人只能哄哄小孩,即使是做了校长也不入他的法眼。他不想自己的衣钵没人传承,周末经常用公司的桑塔纳接我进南京城,吃大餐,逛大街,丁校长急得要跳楼也没用。按我爷爷的设想,我高中毕业直接进建工学院学工程预决算,只学实用的,学完了进丁村建工公司掌管财政,等待他交班。他用车把我拉到建工学院转了一圈,说,校长们都搞定了,不稀罕那什么文凭,你多少得学点什么。你爷爷这位置多少双红眼睛盯着,不退,就是为你留着。偏偏那一年高考,我一不小心考了全校第一,并且是全县第三,原因是那年头百废待兴,县中还没来得及做强。我拿到了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爷爷找不到让我放弃读大学的理由,丁校长大获全胜。我硕士博士教授博导,最后以特骋教授的身份落脚在金陵大学天文系,突然发现,我爷爷的徒子徒孙、我爸爸那些厌学的学生几乎都成了丁总,在南京城或大或小都有自己的公司。显然,爷爷当年远见英明,只怪我和丁校长目光短浅,丁家村错失了一位丁总。

饭局牵头的是丁大头,我的远房堂兄。那一年我去北京上大学,他顶替我去南京学了两年预决算,又顶替我接了我爷爷的班,改制年代他顺手把丁村建筑公司变成了私企。我爷爷说,嫡传就是嫡传,远房毕竟远房。果然,属下纷纷揭竿而起,各自招兵买马,丁家村居然一村就拥有了十几家建筑公司。这些名号纷繁等级不一的公司都给我爷爷挂一个“顾问”的头衔,表示没有数典忘祖,我爷爷一边骂他们人心涣散,抱不成团,一边盼望他们争来斗去,只有起了纷争才会请他出面,他骂个娘,断个曲直,仿佛当年。直到我爷爷死了举丧那一回,他们终于抱成了团,将葬礼变成了他们炫富的排场,将我这亲孙子打压成灰孙子。这一回,听说我调到南京工作,丁大头一招呼,他们居然来齐了,连大头也惊奇,说都学会了摆谱,多少年凑不成席了。我只能说是他们怕我爷爷阴魂不散,他们都怕挨我爷爷的骂。地点安排在金陵饭店,我这人念旧,二十多年前,我爷爷常带我来这里吃饭,那时它是南京最高的楼,最贵的饭店,尽管现在它那个头在新街口只能算小弟弟了。一桌十四丁,十三个丁总请一个丁教授。我不能替他们节省,说到底他们是借我的名义喂自己的肚子,便宜了他们不便宜我。将大菜点全了,我要点洋酒,洋酒刀快,宰土豪过瘾。大头说,饶了我们,喝惯茅台了。就茅台了,我点头,大头说,来四箱。我说错了,四瓶。大头说,是四箱,只喝四瓶他们会打架,非喝出人命不可。酒上桌,一人一瓶,大头说,老规矩,喝完了才可以敬酒,今天是为大镇接风,不想敬酒的慢慢漱嘴。这是什么规矩,至少丁家村没这规矩。我说我不行,我没听说过这规矩。大头说,你是教授,文明人,又是今天主宾,可以自便。我没来得及庆幸,邻座说,你今天要喝,必须喝,你今天不把自己喝倒,怕是在场的兄弟再也没人会认你是兄弟。我的邻座是个小个子,个子矮,身子也单薄,尤其脸上的五官长得拥挤,像是被一只大手拿捏了一把。他与我有一处相同,就是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刚才大头介绍他时我没注意听,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是谁,看年纪比我怕是要小上一轮,反正姓丁,反正是丁总。我说,丁总,我酒量是真有限,别说一瓶,喝下去半瓶我就会出洋相。邻座说,教授,我是为你着想。说话间,酒令就传过来了,老家的习惯,过一句酒令,巡一轮酒。我举杯将酒灌下喉咙,把空杯朝向邻座,交酒令。邻座举杯一饮而尽,将酒令下传。我分明看见,他那一杯酒没有进嘴,而是倒进了领口。也可能我眼睛看花了,第二轮酒令到,我确凿看见他把酒倒在了领口的羊毛衫上,我看四座,没有人惊讶或不满。邻座小声说,教授,别少见多怪,这就是我的喝法。

听说我是第一个从酒桌上趴下的,丁氏老总们一致称赞我不愧是我爷爷的孙子,酒量式微,酒风可嘉。我只记得我半醒时发现是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我横躺在长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影下有群魔乱舞,音响里鬼哭狼嚎的歌声带着亲切的乡音。我觉得枕头尤其柔滑,想换个姿势,侧过脑袋发现我枕的是女孩子的大腿。大哥醒了?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俯下来,长发在两个脸孔间的距离做了屏障。我努力撑起上身,发现我的双腿搁在另一个姑娘的腿上。诡异的是这两个女子穿着一样裸露的衣衫,一样的身材,还长着一样的脸孔。我疑心是现在女人的化妆标准趋同,喝了一杯冰水,震耳的音乐有了片刻的安静。酒桌上的那位邻座朝我走来,刚才那歇斯底里的歌声居然就是从这小个子身体里发出的。这是哪里?我打听。双曲线夜总会,邻座补充说,我们订的是B座,小姐都是双胞胎。我明白了,陪我的这俩女孩子难怪长得一样。我的眼睛总算适应了包厢暧昧的灯光,丁氏老总们确实各自被两个女子拥护着。陪我的姐妹各端着一个酒杯对着我,我本能地跳开,两人用手臂围成玉环,把我缠住,一副要硬灌的架势。我知道这场合的小姐有喝酒的硬任务,可我实在不能喝了。邻座说,我来。邻座接过酒杯,顺势朝女孩子胸罩倒下去,我来不及阻拦,他接过另一个小姐的酒杯,也把酒倒在了人家胸口上。我的醉酒被吓醒了一半,怕这俩女子受了这侮辱会哭闹,要知道,是夜总会都有混混看场子。想不到她俩不但没哭,反倒挺着胸笑了,笑着又去斟了第二杯,邻座照例倒在老地方。如此五轮,俩女子上下小内衣都湿透了,邻座给两人各点了五张票子,说,换衣服去。双胞胎姐妹欢欢喜喜地暂且走了,原来还有这规则,真是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说,陪你的小姐呢?

邻座说,我不习惯点小姐陪,我的小费付给公主。

夜总会的称呼很奇怪,“公主”是指女服务生,明明是给客人和小姐端茶倒水、服侍人的工作,称呼却贵为“公主”,是不是提醒客人不容亵渎?公主从业者据说多是大学在校学生。这邻座不知是标榜不俗,还是真的不喜欢与小姐打情骂俏,做派真是与众不同。我奇怪的是从酒场到歌场,他里外的衣服都换了一套,身上嗅不出酱香酒的一丝浓香了,看来是喝酒前早有准备。

我觉得这人有意思,我说,丁总,你大号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说,丁大民,丁大镇教授。这是对我没记下他姓名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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