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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驾驶的隐喻(1)

驾驶的隐喻

鱼 禾

群鸟锐声逃过黑色的天空,

人们沉默着,我等得血都疼了。

——米尔科·曼彻夫斯基《暴雨将至》

这样有很久了。我沉迷于这副黑色铁甲中暂得禁闭。

它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它的名字,在德语中意为“信风”——那是一种由副热带高压与赤道低压之间的大气压差推动的气流转移。每年3月到9月,这股大气流便由南北两半球的30°纬线出发,阵势庞大地杀向赤道,年复一年,恒久不变。在这个大风团绕的星球上,只有信风总沿着一个方向吹,年复一年,恒久不变。

当然,我称它为“信风”。每到下午四点半,我们便从伊城人声鼎沸的大街出发,越过七个路口,一座高架桥,一道高架水渠,奔赴郊外,在荒路上闲逛,享受长风吹拂,看天色渐暝,直到夜的黑弥漫四野。

我带着它经过每天必须经过的道路。

这样有很久了,信风已经旧了。它仿佛隐去了固有的形式,而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外衣或手指;我的意念会在它的齿轮转动之间毫厘不爽地实现,似乎不再需要经过指令转换的过程。

它已经旧了。它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就像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沉默的一切——清晨必然要喝掉的凉白开,上午必然要敲下的字句,必然要抽的烟,或下午四点以后必然要奔赴的郊外——这些也正在化为身体的构件,与我的隔阂正在泯灭;因隔阂而生发的疑惑与意义也渐次退隐。这些事,这些人,每天必会遇见;这些话,也几乎每天必会重复。由于过度的伴随,由于一成不变,它们不再是对象或对方,而化为需要与习惯,化为我本身。

就这样,信风也成为另一重自我,从我的悬念里销声匿迹。

直到有一天,我从洗车行的服务生手里接过钥匙,上车,打火,在温车的间隙,用纸巾擦拭掉留在仪表台上的一粒水珠。我不知道那一次擦拭为什么会有不同。我的手指在仪表罩屏上停下,又从仪表台抚触过来,沿着方向盘顺时针绕行,一圈儿,又一圈儿。曾经消弭的距离蓦然呈现。那些触感微涩的黑色或透明部件,成为我手指抚触的爱物,成为令人羞怯、惶惑的对方——我知道这是什么,这种陡然滋生的爱惜,通常需要以陌生为前提。

那一瞬间,信风返回原形,再度成为与我相对的他者。它面目清晰,有着鸟翼般的流畅外形和甲壳虫一样的黑色光泽,有令人心动的动力系统和优雅的小部件。它已经旧了,却依然令人浮想联翩,记起那种从南北30°纬线指向赤道的阵势庞大的气流移转。

从开始的那天起信风就是温吞的。我急躁,而它反应从容。从不指望它在起步百米内给我凌厉的速度。它由静而动,有个踏实到几近沉闷的渐进过程。我习惯了一次暂停之后,由一挡到二挡,由二挡到三挡,再到四挡、五挡,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提速,与它的温吞尽量完美地契合。充分提速以后,它的方向会变得比较坚持,不会给我大幅度偏打的机会。走在雪地上,只要放在起步挡缓行,它的重心似乎会恰当地下沉,轮胎匝地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向下的吸力;刹车的涩度也变得中庸、不含糊,更不陡峭。这含蓄恰当的防滑系统,使我在冰冻三尺的季节,依然可以安稳地开到郊外去。

因为信风,我爱上了独自远行。

每当我们沿着一条荒僻的长路漫无目的地奔驰,车载CD中便会传出音色滞重的念白:如果弗雷德·哈克曼和圣诞节能相互回避,他们肯定要相互回避。

这声音边缘齐整,重心下坠,和我平时听见的自己大不一样。因而,那个人看着CD封套说,是旧的,对,很旧。CD封套上是我的相片,摄于一年前,并不很旧,看上去满面仓皇。因而我说,是心情很旧。

由过往因袭过来的心情,虽然悲欣交集,五味杂陈,却已经失去了鲜血淋漓的浓烈,变得寡淡如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那时我看着面前的虚空走神,并不曾预料,还有一段昙花般的遇合等在时光之后。

我们喜欢旧,是由于“旧”里蕴含的确定吧——某些故事发生过了,已有了结局,不会再有难以预测的枝节,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沦陷,这才成为“旧”;印花棉布褪色了,暗淡了,颜色不再那么嚣张,这才成为“旧”;蝴蝶被粘住,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穿在针尖上,保持了恋花的姿态,却不会再有痛痒,也不会再飞走,这才成为“旧”。

唯有旧,才会永远等在原地。旧是安全的,它意味着事物失去了突变的可能,不会游离在理解力之外,不会再有犹疑,不会再有变节。因而,潇湘妃子的题诗不会写在新手帕上。她用来题写信赖的帕子,“就是家常旧的”。看桃花的人不会注意眼前的风景。他眷恋的是“去年今日此门中”曾一闪而过的那张面孔。去年今日以后,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于是那场昙花般的邂逅,就成了诗句里难以了结的怀念。

沉默的信风是旧的。它见证这样的迷狂与珍爱,疑惑与对质,见证这些歌声从缠绵到崩解,它依然沉着、和顺,仿佛时光早已在内部刻下了彼此温暖、永不相弃的誓约。这样的低音和微震,亦令时光里的浮情分解为沉渣,令此刻不断退后成为“过往”,令沸腾的心情一寸寸凝固,成为“旧”。

这金属的持守所呈示的坚贞,我们有吗?在红尘滚滚的俗世之中,我们似乎更容易投降。

所有的此刻都有来历。在言语无法穿越的谷底,我们的痛与执迷,皆在原地。日渐陈旧的过往打垮过我。过往也总是着意搀扶,把我骨肉齐全地护送到此刻。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愿交出过往,一定是由于那些曾被珍惜或辜负的过往已经化为骨质与血,打开就意味着击碎与流失,打开就意味着我同意抹去旧的我。

到了后来,我们借以相遇的那种“旧”,那种确凿无疑,被言语不断刷新,也被言语彻底蚀毁。即使无声的书写,也是对旧现场的背叛。“旧”一旦被陈述,就无可避免地被矫饰,被篡改,被臆造。旧现场在书写里发生变异,成为与我有关,却迥然不同的另一重过往。

有一天,若我们相遇,不要告白。要是你还没有确知时间会衍生怎样的变节,不要告白。当野兽都懂得骨肉相亲的真意,当草木都能够呼应彼此的交付,当金属的咬合与分离都可以心照不宣,而不停地说话的我们只能在微距中失焦,那么,还需要告白吗?

借以相遇的“旧”已经不在。告白,只是对于未来的虚拟。

我的沉默,仅仅是对陈述的绝望。在信风之中我看着CD封套,把它看到破碎。在另一重自我面前,我依然难以确凿地澄清自己。它很旧,一碰就会消失。很旧的它在CD封套上,我在红尘滚滚的当下。我不能成为被CD封套陈列的清晰景象,而是不断被细胞的分裂与死亡刷新的活体,我变化无穷,面目含混,经不起无间距的相看。

你来说说哪个才是我的真相,那帧确凿无疑的旧照,还是布满悬疑的此在?我与那个很旧的人各自处在自己的域界之内,这两个域界不是同心圆,甚至也没有交合,仅仅是两个切边的圆。那个可无限放大也可无限缩小的切点就是我与它的全部关系。

你若好奇,我便虚构。

那一刻命运弯转,但我出发的时候,还没有看见。

那个午后暴雨突至。我一定是疯了,才敢于冒着那样凶猛的暴雨外出。

道路逐渐堵塞到凝滞。连续三个直行信号都被拦截,只好右转南行。路上积水很深,行人大多挤到机动车道上来了。怕熄火,也怕溅水太凶欺负了骑车的人,只好挂一挡,乌龟一样爬行。雨刷已经开到最快,挡风玻璃上的雨珠依然稠密得令视线模糊。可以绕道过去的路全都汪洋一片。密集的雨线有如在两侧挂上了帘子,我完全看不清外面还有什么。

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我渐渐对自己充满怀疑。

我内心究竟藏匿了什么?在某些时刻,那种暴力突然就炸开了,我被发射出去,一瞬间就远离了理智的樊笼。我沿着风暴吹拂的方向飞奔,怀揣某种含混的心愿,为了获得或者讨回——这挺滑稽的,无论怎样,需要这么用力吗?我怀揣疑问,在暴雨造成的汪洋里独自游弋。我被一种低至极限的匀速行驶艰难地带向前方。那并不是我要的前方,我还是投奔而去。

这风暴般的执着难道不也是囚笼?在那样的暴雨中,躲在信风中的人有如凭借一枚枯叶渡过洪水的蚂蚁。但她正怀着某种执意,她要在细节含混的过往中分拣出别人期待的自己。她执意要去敷衍那个深爱至疑的假设,要奔赴病人的讯问室,去申明自己的清白。

这景象滑稽而寥落,令人悲伤。

那个午后,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我恍若听见了命运的昭告。命运潜入每一寸行程,散发着辛辣的不安。在暴雨敲打车窗的“噼啪”之声里,命运携带着关于未来的密语,在我经过的每个路口,竖起了无形的标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午后,在那个决意妥协的时刻,它偏要创造一场让我无计可施的暴雨,阻挠我的投降。

过不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低沉,若在悲鸣:从此算了吧。

我开始迷恋绝对的孤独。

每天一大早起床,在人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下楼,上车,闯过几个路口——这点路实在是不需要开车,沿河走走就过来了,我曾经每天沿着金水河走两个来回,一路上惦记着自己的身材,开肩,挺胸,收腹,双脚沿着一条直线……而现在,我就想把自己装在铁甲里运过来运过去——把信风泊到后院,上楼,开门关门,泡一壶普洱,一整天在电脑前猫着,敲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字,逛微博,看电影,直到人去楼空,才出门下楼,再把自己投入铁甲。

我知道我也要处身人群,这不可避免。我也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却难以克制地厌恶这个叼着烟卷废话联翩的女人,这厌恶常常扩散,株连到那些针对我的热情——对我来说,那些热情显得突兀,不着调,滑稽,纯属打扰。我会看着一个正在说话的人,把他看得迅速住口。我会在听完一段话之后立刻反问,把人噎得张口结舌。

那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心情,饱含了抵触与嘲讽。

时光迅如逝川,台历撕掉一页又一页,而事情迁延堆积,总是到了时限还没有动手,只得违约推掉。我漫无定向地在日子里游弋,像一条仅靠本能爬行的蚯蚓,似乎需要被电击七百次才能攒够扭转惯性的动力。连吸入的空气仿佛也只是变成了负担,而没有提供任何能量。

从来不是这样的——我对自己完全失控了。

这个充满惰性并且拒绝调遣的我格外顽固。似乎另有一个成心要灭了我的家伙住进了我的身体,每天指挥着我,暴饮暴食,晨昏颠倒,酗酒,发呆,睡不醒,疯狂购物,毫无理由地外出,在去向不明的道路上驱车奔驰。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被挟持的我萎靡下坠,堕入灰尘扑扑的状态。

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栓塞,在我的时间之内形成了梗阻。我被拦截在某个节点上,向哪里挪移都是墙壁。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一个节点上,清澈的溪流开始变得浑浊。我看不见源头,也看不见入海口。我的视野天生就有一个边界,这是无可克服的局限;我可能遇到的一切,也必然是局促的景象。但我还是会试着接受,就像面对一把没成熟就已经霉变的谷子,由于性命攸关,我会把内心的抵触强行按捺,来不及淘洗和加热,就把它生生吞下。

我带着我的甲壳走在路上,脏腑之内充满了痛苦。

偶尔,CD匣子里会跳出莫名其妙的录音:一段花儿,又一段花儿,一个人在说话,两个人在说话,风声,窸窸窣窣的摩擦。

不知道什么时候错按了一个什么键,我的彼时便被语焉不详地留下。

说话声含混,断续,不时被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在说水泥,水泥,水泥……意义已经在风中漏尽,他还在说水泥。现场过去得还不是太久,“水泥”唤起的情景历历在目。内容已被符号的蛮力解除,符号本身却穿过累累的误解,在信风里复活。

在看见你之前我赤足驾驶。右脚被蜂蜇以后,毒液渗透到整个脚面,我穿不上鞋子,也不能正常走路。我涂药,打针,赤足开车。赤足下的刹车与离合凭空多出一些分量,与隔着厚厚的鞋底大不一样。这一次奔赴的目的一如既往,还是那一场郊外。右脚用力时隐隐作痛。油门和刹车的纹理竟然不一样,我的右脚感觉到了。这陌生的感觉让我与信风恍若初见。

信风以它的速度前行,一切应该没有变,仅仅是我的感觉变了。

没错,我也听到了CD匣子里传出那个若有若无的音节。那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那个声音喑哑、痴傻,令人心生恸怜,忍不住要去抚慰。

那溪水般的澄澈,只是巫师的魔法。谁把手伸过去,谁将在一瞬间化身为蛙。蛙们在时光的冰层上悲惨地蹦跳,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我不知道这些与我貌似的家伙究竟是什么变的,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我希望在虚构里可以脱身复原。我认识这一个,这纸上的模拟,我认识她,一如认识CD封套上已经陈旧的我。路过的人看过来,他们从我的纸上,看到的只是群蟾乱舞。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他们看见的,全是变相的现场。他们难以分辨,冰上蹦跳的这一个,是已经长老了的蝌蚪还是被魔法幽闭的灵魂。

这些冰就要腐朽,玫瑰花瓣就要谢尽,水晶棺就要碎裂。也许,直到最后的时刻来临,直到记忆与灵魂一同磨灭,直到身体上只剩下被符咒强加的癣疥,直到虫鱼的外衣再也不能脱下,直到红苹果的剧毒让面容变得乌黑,路人依然在盯着那些纸张发呆。

最初的现场,从撤除的那一刻起就仅仅剩下了标记。那些被淡忘的声音曾经含有真切的热情,但在这个回放的时刻,它们在这方金属空间里跳跃、弥散,变成纯粹的听觉符号,变成填充空间的无机物。

在遇见之前,我是一言不发的俘虏。我等待,不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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