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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驾驶的隐喻(2)

每天,我口中含一粒微酸的糖,听着寡淡的情歌,在伊城西南部的两条道路之间回环往复。出门就揿下遥控器。“啾啾!”开门的声音短促间断,有如阴爻。上车,起步,换挡,左转再左转。减速,泊车,揿下遥控器。“啾——!”锁门的声音长而连贯,有如阳爻。仿佛鬼使神差,我锁门之后总是自疑,于是每次泊车之后,都是锁了又开,开了又锁。“啾——!”“啾啾!”“啾——!”我走在花草错杂的后院,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习惯,等于每次揿了一道“离”卦。

意外,似乎早已在我顺手揿下的爻辞中潜伏。

那天的左转只是无数左转中的一次,一样的动作熟稔,漫不经心。

那天左转启动,突然从左边蹿出一个骑车的男孩,从我车前飞掠而过。急刹车。惊惧中,右脚有一瞬的休克。意识被突然出现的这个事件戛然阻断。没有摘挡,我直接拉起了手刹。伴着一声闷响,车身颤抖了一下,熄火。没有擦到他。那男孩迎着红灯昂扬而去,根本没在意这辆几乎就要撞到他的汽车。

没有任何祸事得到过预告。它们总是突然之间,从天而降。

这也有许久了,我似乎只能检讨我的麻木。我的检讨注定是无效的。麻木只是时间在体内形成的抗体,不是由于过错,而是由于熟悉。这无可矫正。我必然和习常所见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和存入备忘的满月夜越来越熟悉。我和时光里的孤寂与单纯越来越熟悉。我和烈酒的滋味越来越熟悉。我和身心之内的某个男人越来越熟悉。我和每一天准时消失的落日越来越熟悉。我和幽冥无道的梦想越来越熟悉。我不断地远离一些事物也不断接近另一些。我必然和一些事物越来越陌生,也必然和另一些越来越熟悉。麻木就是这样来的:我已司空见惯。

轻浅的喜悦,轻浅的谅解,我以为对于俗世的安顿,这已经够了。爱与恨,都需要浩荡的力气。我知道我会在过度的获得和交付中脱身而去。

那些深情和敷衍,行走与停顿,都被细致地含化,吸收,成为流遍身体的血液,清除一些赘物,又加入另一些。这些宽的道路窄的道路,这些曲径分岔的道路,这些平坦的崎岖的道路,走得多了,也不再是道路,它们会成为理所当然的附属品,不再需要被认知,不再需要被体察,当然,也不再需要被效忠。

那些不断进入生命浮层的事物便在经验中堆积,也在经验中沉睡。不曾有更具力感的东西击破过这表层。我们的亲密与间离,震荡与抚平,也就难免隔靴搔痒。

我就这么一趟一趟地,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在两条路之间往返。直到那一天,意外猝然降临——那个飞奔而来的孩子,迎着红灯,横掠而过。一刻钟之前,听着寡淡的情歌含一粒微酸的糖驰过的那段路程,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在一场几乎就要发生的变故里显得漫长,时间被抻拽得回环往复、险象环生。

那一刻的紧张有如强心针,接着就是崩溃。

左转,就是伊河路。这是梧桐树枝叶蔽日的伊河路。向西六百米右转,就到了我的后院。但那一天,我仿佛没有力气再多踩一下油门了。信风泊在路边停车位上。我在车内,隔着玻璃看那块巨大的蓝色招牌。一种深入骨髓的恍惚潮汐般涌上来。蓝色招牌上的银联标志令我记起,我在这里的贵宾卡丢了。如果那张卡忘在了自助通里,又不幸旁边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我仿佛看见他在剽窃我的鲜血,一罐,又一罐。我的鲜血灌注到他手上,变成他脸上的自得。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却不时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来历确凿,细节周密。

我的想象中了毒。想象里掺进了异物。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个节点上,信赖化为了怀疑,火化为冰,泪化为石。遇到过度的热情我会后退,迅速变得冷若冰霜。而旁观一种热情,讥讽的声音必然会在内心蓬勃地回荡。我会毫不迟疑地申明我的绝判:这是作秀。这是试探。这一切之中必有埋伏。这是值得警惕的,这人,这世界。

所有的告诫者都曾遭遇过重创。比如某一天,别人喝了酒,把他们撞翻在地,抛下现场,一走了之。比如《LOST》那个残忍的父亲,在约翰年幼时抛弃他,几十年后,再以一场伪装的忏悔索取约翰的肾脏。

事件很快就成了过去,屈辱却在原地。那个肇事的人,凭什么背叛之后还要伤害,伤害之后还要抵赖?约翰们尝到了屈辱发酵的滋味。那是仇恨的滋味,是不惜抵上自己也要追讨的决意。知道了真相的约翰天天守在父亲的门前,一心要得到父亲的道歉。那个父亲没有道歉。毁坏者总是拒不道歉。

约翰疯了。吸血鬼咬过的人,血液里也含了毒。

满腔悲愤的约翰开始了告诫:这形形色色的假象我都遇见过,你不要醉酒,不要给予,不要感动,不要信,不要交叠你们的身体,不要唱情歌。

满腔悲愤的约翰开始了讨伐:这一次轮到我了——我要以父亲的名义,在你年幼时抛弃你,在你成年时骗取你的肾脏,然后嬉皮笑脸宣布真相,抛下现场,一走了之。

周日早晨五点,我准时驶向这个城市最繁忙的高架桥。高架桥上晨光遍布。环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太阳从前方转到右侧,从右侧转到身后,从身后转到左侧,从左侧转到前方。没错,我在慢慢地转圈。周日早晨的高架桥是空寂的,我转得很慢。

高架桥就在一所医院的上方。我在医院的上空旋转,就像等在父亲门口的约翰。

在我的虚构里那个人每天都会出现。他一袭黑衣,看起来真是威武,隔了这么远,我依然能够感到那种诡异的魅惑。只是,他袖着利器。他在停车场若无其事地转来转去。他喜欢靠近外貌神气的黑色轿车。他从哪辆车旁边走过,车上便会出现触目的划痕——隔了这么远,那白色的划痕都历历在目。

信风也会在被划伤过的地方踟蹰不前。无理由的伤害是一桩最深的悬念,像命运布设的谜语,机关深潜,谜面简单。

我曾去这个医院探望一位长者,把信风泊在医院的停车位上。一个小时以后出来,信风的右边厢,从头到尾,一道长长的蚯蚓般的划痕,赫然贯通四块铁壳。信风泊在停车位上,没有惹怒任何人的理由。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狠的划痕,利器不仅破坏了信风表面的黑漆,而且犁翻了下面的坭层。

那道划痕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伤口,恍若划在我皮肤上。承受憎恨的感觉又疼又难堪。恨意来历不明。越是无端破坏,其中含有的绝望越触目。就是绝望。如果不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对陌生人抱有这么刻骨的恶意,怎么可能让自己下手如此狠,不仅破坏,而且不遗余力地破坏?

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了他。一种由衷的疲倦,或者竟是冤屈,不再经由言语,而是经由眼泪,奔涌泻落,滔滔不绝。那个人,如果他不得不赤脚走路,他走得脚底都是伤疤,他走得日子里都是隐隐约约的疼痛和污脏,也许,他就和世界上所有的鞋子结了仇。如果那个人曾被毫无端倪地辜负,也许,他就会爱上怀疑,爱上追问,他会爱上获得解释又践踏解释的感觉,爱上推倒重来,爱上臆想的真相,爱上自残和痛苦。

信风裹着我在时间之中奔驰。环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这是多么深的环岛,它有如旋涡,正在把我们吸噬到最低的低谷。

你若要飞奔,必须有无孔不入的常识——

弯转要控速,夜间要控速,在陌生的道路上要控速。转弯的时候,挡风玻璃两边的车壳会遮挡视线,使弯转内侧出现一米宽的盲区。如果盲区内有行人,比如一个迎着红灯昂然直行的孩子,就可能有一场血肉横飞。夜晚,远光灯也不过可以照射一百米,一百米之外的盲区充满意外——没有合上的窨井盖,陡峭的坑洼,隔离墩,甚至,一块错置在快速路行车道侧的巨石……不把车速控制到足够慢,就等于占尽了自己的余地。

每天走过的道路一如慢慢穿过的人生,貌似平坦笔直,其实险情密布。道路把触须伸到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刺探着城市的繁茂与城市的机密。这里的建设与破坏,维护与拆毁,光鲜与伤痕,这里的市侩与俗常,这红尘滚滚的热闹所呈现的复杂与残酷,它只看见,不作证。城市像鬼魅一样在路上堵起高墙。它打开一扇门,告诉我里面是桃花源;它合上门,把我抛进迷宫的核心。

从某个晚上起我开始不停地做梦。信风在一个荒僻的地方抛了锚,我忘记了回家的路。我在迷宫一样的路上独自奔跑。后来,我听见路上响起均匀的蹄声。我变成了一匹马。我身体上长出了油亮的红鬃,我的衣服化为碎片又化为空气。我在荒野上奔跑,欢喜又惊恐:原来,失去了铁甲我就是一匹飞马,可以这么赤裸地奔跑。

失去之前,那些器械曾以类似的方式囚禁过我。

它们以驯顺为要挟:你是主人,你可以驾驭,必须驾驭。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渐渐变得胆怯。我会习惯于按照红绿灯的指示,亦步亦趋。我会倨傲或者谄媚。我会以发烧充当爱情。我会假扮淑女呢哝作态。我会把微笑控制到第三颗牙齿。我会节食,像只猫一样一餐只吃二十克鱼肉。我会在这些不断临近的路口,直行,左转或者右转。我会懂得走在路上不可倒车。

从某个时刻开始,我也会一往无前。我会在胁迫面前转身而去。我会在骨肉酸痛的时候引体向上,或者像拳击手一样击打沙袋。我会在禁烟区吞云吐雾。我会醉酒,大笑,对着深不可测的人们胡说八道。我会在冒犯面前迅速变成一个泼妇。我会在早上醒来完全失忆,喜悦地食用我的豆浆、煎蛋、火腿三明治。我会在路上突然停下,压着双黄线调头,或者倒车。

红绿灯依旧设置规则。红绿灯不仅规定行止,而且规定时间的长度。一秒钟的长度,有时候只可一击掌,有时候则可抽完一支烟。这不容商量却又随时可能变节的一秒,常令我在击掌之后无所事事,或者,令指间的烟灰来不及弹落。

很多时刻都如此刻,我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飞奔而去。

由南郊而西郊,外环道上行人稀少,只看得见车辆飞奔。信风也在飞奔。白色行道线向我飞来,白色行道线子弹一样向我飞来。在如此宽阔的大路上独行,这些贴地而飞的子弹,这些在方寸之内穿梭的子弹,它们密集如雨。

身体之内的疯狂来自漫长的沉埋蕴积,由疾风与飞鸟的翅膀带来。

这气味总是把我引向同类,准确无误。那个初见的晚上,我们在361°的小厅里册封过自己,我们举杯相碰,我们大醉,我们到银水河的冰层上散步。你们一定是了解的——许多无关宏旨的东西都不值得在乎,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点热爱就足以耗尽一生。那种能量终会爆炸,如原子裂变,物质的肌理一览无余地撕开。如大地震动,地核内的血液摧枯拉朽地奔涌。

这一大片荒野是我的。大地在摇晃,大地以及地上的野树林,大地以及远方的地平线,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梦想,大地之上的相遇、辨识、毁弃与疼顾,它们在摇晃。这样的巨响,它们来自这些被吼唱的情歌。这生生死死的滋味正在轰鸣,旋钮向右转,再向右转,这生生死死的滋味,就铺满了我的额头。

十一

我们喜欢在夜色里潜行。四野冥寂,那些耳语般的念白便一反常态地清晰。

关于确知与信望,理解与隔膜,这些刻入CD的絮叨与一切格言一样,并不能一语中的。格言有着光滑的边缘,而那些被言说的关系,却毫无例外地枝蔓横生。其实更想用一种我根本无法听懂的语言录制这些段落,比如漠然的漫不经心的法语,或者火热而急促的热带雨林部落的土著语言。

这语音是一匹准备奔跑的红鬃马。它眼神里的渴盼都可感受,尽管它的渴盼与我的猜测之间隔着语义的深渊。我裹在信风里奔跑,一个来自热带雨林的土著人在说话。他说得急促而火热,他时而停顿时而接续,他语调偶尔低沉,就像我的奔跑遇到了谷地。这些述说的意义是什么,他在述说他的家乡还是他的梦想,我不知道,但能够感觉到那种淳朴的热情在我周围荡漾,在这团向远方刮去的信风里,荡漾。

其实这就够了。我不需要被过多地理解,也不企图周密地获知他人。在这样的奔跑中,在一种速度足够的行驶中,我更喜欢无意义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聒噪;喜欢沉湎于聒噪的虚空之内,以一言不发的方式,交出我的独自。有个人在说话,用着难以转译的语言;我的心也在说话,不会被听见。

在一种虚构之中我面对我的红鬃马。我们之间有溺爱与谄媚,而相知的企图,只能在符号的悬崖上停下来。我就在一个同类的对面,凭借这些无法完美互译的语言,甚至借同一种语言,我们依然难以相互辨识。我们获得了抽象的能力,我们创造了完美的符号系统,企图在彼此之间架起桥梁。然而,在这座桥梁上我们仅可肤浅地获知彼此的企图,却无法辨识言语深处的真相。

你进入这样的风中也将明白,我们不可谎称为知己。

十二

每当信风飞驰到恍若滑翔,我便能触及那种与生俱来的消息。

三百年前,预言者一定看到过这黑色的奔跑的信风。它吞下我又吐出我,它在黑夜里瞪着令人目眩的眼睛。我投进它的腹腔,我把我的悲欢全部交付,我被它的速度一点点消化。预言者,你知道所有的未来都是预先设下的埋伏,可是连你也不曾预测,在我们失语的时刻,这巨大的甲壳虫竟会成为我们的避难所。

天秤座的宿命正在靠近。我不能洞悉任何预言,正如我无力辨识一次微渺的发生。那些突然发芽的猜忌与敌意,是谁播下了它们,是谁为它们的孳生提供了温床?当天秤座的宿命在无数的细节里兑现,不得不承认,我也是被预言的一部分,是预言里驯顺的例证。

太多的辨识不过是假借,是对不断叠加的庸常经验的转嫁。在一种强大的惯性里,辨识完全堕落为对预言的剽窃,不再包含此在的感受,甚至不再包含记忆。经验彻底隐退,知识亦不再是襄助,它们化为包袱,正在纹理清晰地衍生偏见。环顾周遭,疑窦丛生。这是一个大前提坍塌的三段论,我不能判断,也不能证明。当我们在无数的名相里左冲右突而不得其门,当怠惰把我们带入因袭的迷宫,那个面壁的过程,是否也会曲径分岔、歧义丛生?在一种失常的速度里,我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曾经高悬在眼前的路标,不仅难以担当来世的指引,而且可能是今生的毒药。

信风沉默地前行。难以说清在时间的哪一个节点上,天空晦暗了,原野隐匿,道路化为远光灯照射范围内的线段,昼与夜已经交替。

又开始了,我整天反复听一支曲子,日复一日。这个秋天我一直在听黑管吹奏的An Cient Pom——仿佛世界上其余的声音寂灭,只有这一支曲子了。这时候我才可以确定我要去哪里,遇见什么。每个下午都一模一样。当我一如既往地奔赴南郊,当信风上了南三环的高架桥,夕阳便不再被楼群遮挡,夕阳一览无余地从伊城上空铺过来,前方的快速路一眼难尽,白色行道线短箭般地射向车底,黑管吹奏的An Cient Pom缓慢响起——那时候,我便会触到奇异的寂静。仿佛我已在天秤座的宿命之中,认出了同伴。谁在说我的脚步会发出声响。

谁在说我的手指在现场留下了指纹。谁和我一起去了远方,看见曙色,雪崩,群鸟逃遁。

《十月》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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