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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草原上的农民(2)

聊到天完全黑,大约22点以后,不能再占郭四清的时间了,于是采访停止。郭四清该回家歇息,攒够力气第二天赶清早出工。等待郭四清回家的劳花和孩子们,也该歇息了。

郭四清,1964年出生,祖籍山西省天镇县,能数上来的一代又一代老辈人都是读书、教书的。祖父为躲避日本人在1937年9月12日起连续三天对天镇屠城,从天镇城的血海死尸里钻出来,逃亡到“口外”,定居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商都县——今乌兰察布市商都县。郭四清的父亲知书达理,在村里享有很高名望。母亲是山西省阳高县人,因为战乱和穷困,随整个村庄移民口外。母亲兄弟姐妹四个,都在这个村庄里扎了根,因而郭四清的兄弟姊妹拥有众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走不出十步就能碰到一个。郭家父亲这一脉,相比照,显得微弱单薄一些。郭四清,排行老二,出生时,正有“四清”工作队进村,母亲抓拿住“四清”这个新词汇,再不松手,她执意为襁褓中的男孩命名了“四清”。她说,这个家族到了他们这一支才开始多子,读书人家,人轻命薄,如果继续听从丈夫,起那些没用的名字,他们家以后指望不上兴旺发达……郭四清的母亲遂夺取了子女的命名权。她的丈夫吭哧半天,只保留住他们的长子,即郭四清前面的老大,沿用他起的名字“子义”——郭子义;从老二开始,改了路数,郭家女人掀起了夺天统地的变革,便有了叫作“四清”、“文革”、“进联”的男孩,和叫作“改变”、“丽缎”的女孩……郭四清说,其实,他们家结束世代单传,生下一大堆娃娃们,是听了风水先生的指点,把郭四清爷爷的坟自山西老家天镇县移葬到内蒙古商都县,一处背靠青山、面临麦田和羊肠“大道”的山坡上。但是,郭四清母亲认为,是她为孩子们搜寻出来的好名字,起了实际作用。

郭四清从1981年、十七岁上,与同村以及邻近村庄的农民结伴,开始搂地毛。此后十七八年间,每年的早春、深秋、初冬大季,野草枯萎,墨绿色的地毛显露出来的时节,他们就开进戈壁荒原,把搂地毛这件事当成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技能的职业,然后又进一步,把搂地毛当作“一头犟牛也拉不回来”的执着事业。

在深草地里,他们用特制的钢丝耙子边找边扒,把地毛,连同草叶、茅根一起“抓拿”回来。每一次向北行进、开往草地,随行二三百人,有时候三四百人,分乘两三辆、三四辆、四五辆不等的解放牌大卡车。这伙人平均一年进入草地十七八次。以郭四清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这样一位个体行为人的经历,他搂地毛的时间长达“十七八年”。从少年、青年、单身汉,搂到结婚、生子,搂到两个孩子上了学。郭四清和媳妇劳花一致认为,两个孩子,是靠他们卖地毛养大的。

按郭四清讲的,二十亩草地可以净搂一斤地毛的比例计算,他去一趟草地,平均搂到五斤地毛,郭四清一人共搂十七年,一年平均去十五趟,保守估算,青年农民郭四清一人,在十七年间,大约耙搂了二万五千五百多亩草地。而这一支二三百人、三四百人的队伍,那些年耙搂了多少亩草地呢?如果按二百人计算,每年、每人进草地十五次,一次搂五斤,约耙搂、毁损草地五百一十万亩;如果是三百人的队伍,约耙搂草地七百六十五万亩;如果是四百人的队伍,约耙搂草地一千零二十万亩。这是一些较为保守的数字,取了真实存在的最低计算值。

进入新时期以后的二三十年中,在郭四清居住的村庄以外,又有多少支像郭四清他们这样搂地毛,即搂发菜的队伍呢?加上别的盟——现在改盟制为市,别的省,此类情势甚为突出的比如宁夏,每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无固定收入的二十万人马,进入内蒙古地界采集地毛。这些结集自别的盟市,以及结集自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四面八方的队伍,多年来实施地毯式扒搂、扫荡的草地又是多少呢?

上世纪90年代中“发菜”烘热时期,仅在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量每年达到三四百吨,交易额在六千至八千万元人民币。1998年中央政府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以后,国家明令禁止野生发菜的采集和交易,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市场——这个中国唯一的发菜集散地被取缔了。在国家取消贸易、禁止采购的高压政策发布以后,发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领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加灵活多样。仍以宁夏的同心县为例,过去红火一时的发菜集市贸易表面上看是被取缔了,但是在隐蔽中,收购和销售发菜的交易从未停止。而在2003年,采集发菜又掀起新一轮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庄和相邻的四五个村庄,结集去内蒙古中北部草原搂地毛的二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长一点的,不超过五十岁。他们每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过的人,回回再去的时候绝不会落下,除非发生了极为特殊的情况,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想跟上向北开进的队伍。所以,称搂地毛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因为有全套围绕它、应衬它、辅助它的实质内容。

人,就是这些个人。但是这些个人,只面向一件东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亲没有从事过搂地毛这种事业。父亲没去搂地毛,是因患有严重的陈年腰腿疼病,没法去;在他有力气的年月,尚未时兴去冒险走这样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径。老四没去是因为年幼,他的三个兄长都去,就把小的饶过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数最多的愣小子,因为郭四清“急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数,视天气和人的状况而定。郭四清讲,有时一年能去二十来次,有时一年去十五六次。头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为他还不能适应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因为吃不下苦放弃生路、放弃发财的机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记录。郭四清向我解释,男人们都是把力气使出去,没啥意外的话,不会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吗?停下这种改变生活的营生,不算好事哇。不说别的,单就面皮上,挂不住,让人笑话死了。”

每次在草地坚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个极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超过十天。一过十天,天不作乱,人自己就出问题了。抵抗不住没明没夜的生活,身体脱水、发烧的,打哆嗦、说胡话的,过敏、溃疡、烂胳膊烂腿的,饿死、胀死的,突然精神崩溃发了疯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伤的,落下腰腿疼起不来的,饿得没东西填肚子昏死过去的……每回进到草地,总有意外情况。赶上谁,谁也跑不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到的麻烦,是每一个人都算在内的共同市场,像饥饿,几乎全都面临过这个问题,一步也走不动了。走不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说,什么结局?

郭四清帮着埋过好几个老乡,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属,搭帮结伙去做了记号的那片草地,挖出临时掩埋的死者,运回旧土故乡,重新安葬。

谁家死下人,谁家的人哭塌天。唉,好像是男人们去闯,闯下祸害,老的、小的活受,女人们活受不说,还得负责兜底。那种生活,痛不出去。“该咋了。”

在郭四清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他们在草地耽搁了十四天。

一般情况下,郭四清他们这支队伍,是向北,偏西,去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乌兰锡勒,还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苏旗、东苏旗。

郭四清和他的老乡,跨上解放牌大卡车,超高、超载,被它运输进深草地。乘车的众人,一起出资,雇佣这些敞篷车辆。一个人来回一趟交七十块、八十块或者更多,车费随地毛的价格涨落。地毛贵,来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贵的一次,每一个搭乘的农民出资一百八十块。上路以前,把来回的车钱一并地提早交给司机。这个司机名叫张秉忠,专做包租车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气候、牧民、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欢的女人。张秉忠话不多,动作小,说合一个啥事情非常痛快,一般人赶不上他那股劲。无论什么事,张秉忠都知道,迎风的西坡上生长的地毛多,除了原生的,还有随风吹落过来再生的;背风的东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长地毛。哪块草地有地毛,哪块草地是干板,他开着车,远远儿瞅一眼,就能知道。至于草地里头更深的学问,他的精通程度,经常让人惊奇得回不过神来。大多数事情,里面的道理和麻烦,他一讲,总能八九不离十。张秉忠的能耐,四邻八乡,尽人皆知。“他顶一个向导。”所以,草地对郭四清这一干人充满魔力,张秉忠对郭四清这一干人来说,就像是为他们迈进这项事业而生的,为他们完成这项事业而存在的。有张秉忠为他们驾驶这辆大卡车,他们死心塌地“跟车”。

出发前,郭四清他们跟张秉忠讲好,哪天返回,张秉忠到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连夜南下,长途跋涉运送人们返家。之后,张秉忠再去别的草地接送别的一些村子集合起来的搂地毛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分白天黑夜,一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们,司机张秉忠更忙、更累,责任更大,当然挣的钱也更多。张秉忠是远近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养的汽车,由早先的一辆发展到两辆,又由两辆发展到后来的三辆。在郭四清眼里,张秉忠算是汽车专业运输大户,是个顶顶厉害的人。

张秉忠的车队赶到远天远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们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阳高照之时,这些在外十余天、担惊受怕、苦寒难耐的人们,迎见张秉忠的车队以后,还需要拿出耐心,车队和搂地毛的人们,分散隐蔽起来,继续等待太阳落下,等待一个合适的上路时机。为了安全,人们相互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寒冷时节,天黑得早,张秉忠会把车先藏到低凹处隐蔽起来,等到天傍黑、下午四点钟左右,把车开到几里以外、人们聚集的地点。每个人都把自己装进敞篷车厢里了,张秉忠把几辆大车快速检视一遍,拿定主意,超载的大车得到他的指令:“走狗日的哇。”他们狂奔疾驰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初升时,就能赶到,家的滋味真正地回到心里。

天气暖和以后,白天长、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赶天刚一擦黑的时候动身。也得是晚上九十点钟了。

而白天“万万不敢贸然走动”。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万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骑马、开车追赶他们,“硬是往下拦截我们,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没收了”。功亏一篑,万万不能行。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十几天里吃用的东西;返回的时候,全部的家当就剩一点儿地毛了;来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集体潜伏进来,回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线逃跑,仅只是为了“这些些儿地毛”。

进草地的时候,郭四清他们,每人攥握一把钢丝大耙。齐刷刷的、银光闪闪的大耙子,由百十几根钢丝钳木扎成,头朝上,树立在男人们的身跟前、头顶上。跟一把古老的战器一般样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钢丝“劈斩”和盾牌,能攻能防的威猛利刃,那时,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空,在风驰电掣的前进中,发出“咝咝啦啦”的含蓄的鼓劲乐音,有时擦出短促、尖锐的和声,如悲怆的清歌走出的拓荒尾音一样。乍一看,威严肃穆,有给掌控它们的男子汉提气壮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是没别的放处、没别的放法,耙子竖立于身跟前,耙头伸到清凉的高空,由各自的主人控制,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而已。再者,耙子贴身直立,占据的空间少,在严重超载的卡车上,这是最简捷的、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卡车的目标大,车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诉别人了。就是说,这样的解放牌大卡车,和这样一车、一车的脸色表情或深远、或单纯、或无奈、或执着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结束此行的搂耙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个没用的东西。耙子的个头高得超过人,它的重量大,目标自然也大,带着耙子回家,没有任何可能。敞篷车厢里没有耙子落脚的地方,一条细丝丝缝也没给耙子留下、剩下,这是一;二呢,不能允许高大威猛、招摇过市的耙子把人和大卡车暴露无遗。只不过,从内心里讲,谁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劳动工具,何况他们亲手制造了它,尽着力往好了做,花在它身上的钱每一分都得来不易。可怜的耙子,倒霉的伙计,狗日的爱见东西,让人心生疼痛的宝贝圪蛋子。唉,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个东西,它短命,没得办法。用完了,就跟人生离死别,惨惨地落入风沙雨雪中,或者是惨落敌手。那种硬邦邦的伤脑筋的事,他们总是要碰到的。“命”嘛。

告别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没有犹疑,每个人做了他们能够做的。和牢牢拖曳的、装地毛的编织袋相比,和作为人的他们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丢弃的东西。

他们动手做出耙子。每个准备出远门、进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编制一把得心应手、质量尚佳的钢丝大耙子。这需要投入一些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对生活艰辛的他们,出力不在话下,生生地往出拽钱,有点难度。但为了即将有的收获,耗费在耙子上的那些花销,没有一户人家、一个出行者为之吝惜。老人们肯说,“是不是个好皮匠,还得看有没有一个好抓杖”。绝对是,必需的。耙子不得劲,就是睁眼瞎,白跟着时间瞎颠达哩,没一些些儿收获。没有一把好耙子,搂地毛的动力就攒不齐、聚不起。用郭四清的话说,跟别人吃的是一样的苦,你耙子不行,搂不下甚东西。命都快搭上了,耙子底下不出营生,苦得不值。

郭四清他们手里的耙子,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一开始做的是小耙子,头部有一尺宽。后来小耙子不适应了,换成大耙子,头部有一米大,齐刷刷的,人人都做了这种大耙子。现在他们手里拿的是第三茬,头部更大了,在草地里一铺展开,下一耙子顶一耙子。但耙头过大,搂的时候颠头拈肚,稳定性欠缺,人们又琢磨出,在耙子头部绑压一个重物,于是布袋子成了每个远行者的必备物件。他们的女人或者母亲,在他们出行前已为他们缝制好一个结实的布袋。在草地里,人们动耙子前,各自往布袋里装二十来斤土,人拉着耙子往前走,有一个扎得紧紧的、有分量的布袋,帮他们压住耙头,起到稳定耙子的作用。如此,耙子就能下得深,凡耙子到过之处,地毛基本上没有跑漏的,连给地毛提供倚伴浮生的其他杂类草,也跟随地毛、跟随这个钢木结构的巨型多齿的排钗,被“摧枯拉朽”了,剥离了土地,滚滚而去。当人疲累了,放下耙子,粗略挑拣一番以后,大部分杂草随风消逝,一小部分杂草跟随地毛被塞进随身携带的编织袋,带回驻地。

郭四清第一次跟村里人结伴出拔,年岁不大,心思也粗浅,只想能帮到他的爹妈,能给家里搭把手。他们那次结集了四十多人,去了西苏旗地片。那时候相关部门对搂地毛的人和事盘查不严。郭四清他们一干人马下了火车,说说笑笑,敢在白天走路,有人还敢放声唱两句蛮汉调调,就是流行于乌兰察布盟地区的爬山情歌,比如:

“二斤黑豆十五斤草,我吒亲亲哪阵好”;

“走了一黑夜耍了半黑夜水,不为既你不受这些罪”;

“想妹妹想得睡不着觉,嘴唇上烤起个大燎泡”;

“刮一股大风过一回云,见一个走路的问一声”;

“打开窗子瞭蓝天,你可把妹妹骊了个远”;

“吒见大路上一伙人,直往前走来不进村”;

被争先恐后地唱出。谁有山野歌子,都不会藏在肚子里不让它出来放放风,见见光,跑跑场,亮亮心。歌声被草地里散落的黑金丝线——那些个地毛切断。

离车站四五十里地,就有地毛,众人扔下歌子迅速行动,就在那里铺展开家伙,掀动手脚,搂那些如同金子一般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心里闪闪跳跃的地毛。歌子被他们忘记了,但歌子放飞以后留给他们的宽绰绰的心情,好比一个加油站,给耗尽柴油、困顿原野的大卡车加油、洗尘、照明,“大卡车”劲气旺盛了,一股脑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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