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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河两边人家

河两边人家

刘月映

二百多户的张格庄像一盘移动过的棋子儿,散落在唐山脚下,一条长年不断的小河在村中缓缓流淌。

翻过村前那道山梁,向阳处是一片墓地,一座被草掩没的土坟前,坐着一位烧纸钱的女人,被风撩起的乱发已点点霜花,依旧白净的脸上爬满了重重叠叠的皱纹,岁月无情,这就是闻名乡里的美人马金凤吗?

几个孩子变了调的哭声从张聋家传出,正在给猪打预防针的张丙文几步蹿了进来,只见梁上挂着一个女人,几个孩子伸手抓住妈妈的腿,拼命往下拽。“快放手!”张丙文大喊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急得他在地上呼呼转了两个圈,发现门外有一把菜刀,张丙文操起菜刀,将绳子割断,女人软软的瘫倒在他的身上,张丙文赶忙把她抱上炕,躺在炕上的女人肚里憋着一口气,如果不及时缓上来,人就完了。张丙文略通医道,却犹豫着不敢近前,女人的肚子“咕咕”作响,丙文一步跳上炕,用膝盖顶住她的肛门,俯下身去……救人要紧,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马金凤距死神只有半步之遥,被丙文拖了回来,慢慢清醒过来的马金凤,一把抓住丙文的手:“大哥,你能救我一命,你能救我一生吗?”泪,泉水一样涌个不停。

“我能救你一生。”张丙文的头“轰”的一声,话就爽快的出了口,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张丙文后悔都来不及。

马金凤做新娘的那年,虚岁十七,是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容貌,有花一样的梦想。那个冬天真冷,北风“呼呼”刮了几个昼夜,雪一直下个不停,山山岭岭都被大雪覆盖住了,一阵风吹来,地上便卷起一片雪雾,迷蒙得天地不分,一条似有似无的小路也模糊起来,驴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马金凤心里却一直热乎乎的,想着戏台后看到的那个俊秀青年,今天就要与他洞房花烛,就如含了一口蜜,有说不出的甜,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幸福与憧憬一直温暖着她。

夜深,闹洞房的人渐渐散去,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几乎把她吓了个半死——这个半聋半哑半老头的男人就是丈夫,就是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就是她终身的依靠吗?

没等马金凤的眼泪流下粉腮,没等她对男人发出质问,就被黑瞎一样的饿男人摁到床上,扒去了她精心缝制的新嫁衣……

男人张任胜,大她十六岁,村里人不叫他的大名,只呼张大聋。

马金凤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亲,母亲拉扯着她姐弟俩熬日子,为了给儿子置下二亩地,马金凤的母亲收下了张任胜家的五百吊钱。

每次回娘家,马金凤就要路过那二亩地,没有别的路可走,路过那地,马金凤都要流泪。

地买回来刚刚一年,就成立了合作社,那二亩地也交了公,不久马金凤的母亲就得了伤寒死了。

门前的小河,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八个春夏秋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马金凤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为了糊住一家大小五张嘴巴,她上山下泊忘记了自己是谁。

这年秋天,县里抽劳力去修大型水库,大聋走了,马金凤觉得三间草屋似乎空了,大聋回家那一笑也让人怀恋,平日呛人的烟草味,想起来也觉得甜丝丝的。近十个风雨春秋,已让她由最初的厌恶转为深深的同情,他除了在她身上干每一个男人都想干的事外,并不为难她,她是这个闭塞山村唯一的名副其实的主妇。

夜饭时,大队保管张任庆来到大聋家,他从掖下抽出一块花生饼,半口袋黄豆,笑嘻嘻地对金凤说:“大妹,任胜在工地吃不饱,托我捎点吃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我去工地送粮见他了。”

“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孩子都靠我挖野菜养活。”

马金凤眼圈红了,秀琴八岁小手脖像麻秆,小强拉着她的袄襟哭,怀里的秀娥放不下怀,咬着乳头拼命的吮,小脸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

“那里活重,吃不饱不行啊。”张任庆一脸沉重。

“我知道,可是,可是……”可是什么金凤没有说,没说的话任庆也明白,这是个饿死人的年头,野菜一冒芽就被挖走了,树叶也快捋光了树头。

张任庆站起身来,过来捏捏金凤的屁股:“你的难处我清楚,他不在家有事找我就行了,那点东西你先吃着,大哥手里的这串钥匙不会让你挨饿的。”

“大哥,你……”金凤想着说拒绝,最后她装着什么也不懂就送走了张任庆。

美丽聪慧的马金凤知道张任庆想要干什么,也明白大队保管在这个年头意味着什么。

马金凤不想给她男人带绿帽,也不想做风流女人,可是肚子不争气,孩子们的张张小嘴让她屈服。

半夜,狗叫声从村后一直咬到小河边,有睡觉警醒的,还能听见马金凤家的街门“吱吱呀呀”响了两遍。

张丙文的妻子,从小就身子单薄,一来“那个”就是十天半月的折腾,俗称“女儿痨”,结婚生了孩子,身子更加虚弱,像纸糊的人,风一吹就要飘走的样子,幸亏丙文管兽医这事,不用天天出工,家里能照顾一点。

“后街他婶怎么样了?”丙文一进门,妻子就问,如果不是隔着条小河,两家就是前后屋了,马金凤家的事,显然妻子听见了。

“五麻子队长找茬,这次分粮又克扣她,一时想不开。”

“凤也挺可怜的,摊上那么个男人不出脓不出血的,真够她呛的。”

“日后我去帮帮她,我答应了的。”

“去吧,人谁没个难肠事。”

刚刚送走张任庆,五麻子从墙上跳下来,马金凤吓得“呀”的一声,五麻子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张臭烘烘的嘴到处乱拱。“放开我,五麻子,你这个畜生,你发晕了。”马金凤边挣扎边骂,五麻子恼怒地讥讽道:“我没本事就是畜生,我有花生饼,大豆送给你,养得你白白嫩嫩,我就是你的床上客,说不定还会主动拉我上是不是?”

马金凤一听吓白了脸,这个一贯偷鸡摸狗的五麻子,向来夜半三更到处乱窜,听话他知道自己与张任庆的事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唬住,占便宜。马金凤操起笤帚疙瘩:“你给我滚出去,死不了的五麻子,胡说八道让你断子绝孙。”五麻子一看这个小娘们儿像条咬人的疯狗,撒腿溜了,出门时没忘了回头狠狠地说:“你等着。”

第二天,马金凤的背后就被人指指点点,一些从未来往的人也向她家探头探脑。

生了五个孩子的马金凤才刚刚三十出头,一张红嘟嘟粉丹丹的脸像带露的桃花,纤纤细腰仍一闪一闪的抢人的眼,自从张丙文救下了马金凤,两家就开始频频往来。马金凤来丙文家推磨压碾,做棉换单,丙文给金凤算二分以外的收入。

大聋有的是力气,分配下的话,就不知道再抬头,秋天结算的时候,每个劳力只得八分,与妇女老人分的一样。有的社员觉得亏他了,可队长拍的板,咱逞什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大家也都心安理得了,他家少得点,咱就多得点。只是聪明的人心里纳闷,五麻子队长和他的老邻居有什么仇?为什么总挤对他?

五麻子没有一天忘了马金凤,一件粉红色人选棉穿在金凤身上咋就那么正?一个夏天,马金凤像只美丽的蝴蝶,于沿河两岸飘来飘去,这使五麻子心里像捅了马蜂窝,乱哄哄的,说不准是痒还是痛。五麻子又惦记上马金凤,是因为他当上了生产队长,有时间有精力有权力琢磨琢磨这个隔墙美人。

五麻子想,张格庄的爷们,谁不想马金凤?谁不想那是他自己有毛病,张任庆是书记,人也老了,儿媳身前身后地转,不好再去串老婆门,这个老杂种,先尝鲜了人模狗样地充好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不然这个队长有我当的?

五麻子再瞅瞅自己的老婆,一头黄发乱蓬蓬的像理不顺的草根,一件体面的衣服穿到她身上皱巴巴地变了形,驴操的,真不成个东西。啊?这也叫老婆?五麻子越想越恼,推开饭碗走了出来,望着马金凤的家恨恨地道:“马金凤,这辈子搞不到你,我就枉为男人。”

秀娥从小几乖,模样长得像她妈,嘴儿又甜,见了丙文妻一口一个大妈喊,哄得丙文妻有口好吃的准留一口给她。见此,金凤顺水推舟把秀娥给他们做干女儿,要了丙文的小三龙儿做干儿子。

因了干兄妹这层亲密的关系,龙儿秀儿就很要好,拾草挖菜总结伴儿。

马金凤觉得日子好多了,丙文告诉她,再穷也不能穷死人,村后的唐山,烧材、药材、野菜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用怕,金凤就真的不怕了,有丙文给她挣着家,怕什么呢?

深冬的一天,风尖厉的呼啸着,将树枝摇的“哗哗”作响,粒粒雪渣横扫过来。

从姑娘时就患“女儿痨”的丙文妻闭上了双眼,终于没能走出这个冬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丙文的舅子面对妹妹的尸体,一口咬定——丙文与金凤通奸害命。

这种事只要一提,就有一大批闲得无聊的人犯琢磨,越琢磨龙儿他舅的怀疑越没错,越琢磨越琢磨出许多的疑点。

这时再看丙文,哪里有往日的和善,一脸灿烂的笑容分明是伪装的,手里的针管不是害人的毒药吗?

再看金凤,两只深潭似的大眼睛里仿佛暗藏了杀机,一向不言不语的性格,被认为“咬人的狗不露齿”。

分社的干部来了,县里的法医来了,在张丙文家中反复找疑点,又来到马金凤家里,反复调查询问,什么也没查出来,龙儿他舅急了,丙文一定认识人通了路子,再往上告。

地区的法医来了,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结果和县里的一样——自然病死。

这些天最忙碌的当数五麻子。五麻子已不是当年的五麻子,在张任庆退位后,五麻子就当了一把手。一件厚棉袄罩上又瘦又小的中山装,在左小兜上别一支钢笔帽,一副干部打扮,麻脸也紧紧地绷着,生怕丧失了书记的尊严。

五麻子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十里八村的干部谁像他这般荣耀过?招待县里区里的干部,他打酒买肉亲自操持以示重视,陪着大大小小的干部,走东家串西家了解与本案有关的情况,又瞅空去马金凤家,一边安慰马金凤不要害怕,一边动员大聋积极反映情况。

马金凤红润润的脸几天下来也白了,她瞪着五麻子:“我没做亏心事,天老爷来了我也不怕。”说归说,不知道是气还是怕,反正浑身筛糠一般的哆嗦,五麻子讨个没趣,心里狠狠地骂:不用嘴硬,小婊子,有你喝辣汤的时候。

大聋被叫到大队办公室一天了,晚饭也没让回去吃,公社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一个个是干什么的,和着五麻子的腔调又劝又吓,让他揭露张丙文和马金凤通奸的问题,和怎样逼死了丙文妻。

晚饭过后,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干部又围着他谈话,酒气一阵阵扑来,饱嗝一串串响过,五麻子边往气灯里“吱吱”打气边说:“你现在不揭露她,将来也没有你的好下场,早晚会让他们害死。”

大聋恼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再整死一个咋的,想,想拆散俺这个人家吗?”他“呜呜噜噜”地喊:“金凤没离开这个家,就,就是好女人,她岁数小,娘做主给了张家,她不怨吗?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平,可是,没有比婚姻更不公平的,她来俺家生了五个儿女,一个孩子就是一条绳子,捆得她动不了手脚,俺,俺不管她和丙文有没有那档事,俺不管,俺就要这个家,老婆孩子一起过日子,你们饶了俺吧!”大聋号嚎大哭。

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就这样被平常话都说不囫囵的半聋半哑人画上了句号。

正午,龙儿和秀娥从唐山下来,找到一处平展展的大块石,放下山胡椒和干粮,准备在这里吃饭,这片大森林把似火的骄阳挡在外面凉丝丝的,真好!龙儿拿个破玻璃瓶去山洞里装水。解放前,一些人来唐山淘金,留下了许多山洞和美丽的传说,洞里常年流淌着甘甜的泉水,上山的人大都带个瓶子,装些回去,捎给老人和孩子。

吃过饭,龙儿问秀娥:“长大了,你干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去当兵。”

秀娥看着仰脸瞅着树梢的龙儿,知道他的心愿是能实现的,村里每年都有穿上军装,走出山窝窝的年轻人。而她却不能,秀娥心里也有向往,只是这个向往永远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她就不愿说出来,怕龙儿笑话她。她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天空,斑斑点点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已没有一丝温热了。

“嗷——嗷——快来看啊!这里有不要脸的。”一阵尖呼,阵阵回声在唐山回荡。

龙儿一高跳起来,寻声望去——五麻子的儿子小康异常兴奋的样子。

“你说谁不要脸?”龙儿逼了过去。

“就是你!就是你!你和你爹都是大流氓。”小康直嗓喊叫。一拳挥过去,小康口鼻出血,他哭叫着跑下山去。

夕阳下山的时候,孩子们放学,社员收工。小康妈挑了这个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在金凤家门口跳高骂:“你这个破鞋,自己的男人伺候不好你吗?又招别人的汉子,不要脸的小娼妇。”围观的青年发出阵阵哄笑,小康妈似乎受到鼓励,骂得更欢。

张丙文拉着龙儿送到小康妈的面前:“小康妈,龙儿打了小康,你打龙儿消消气吧,祸是龙儿闯下的,你不能欺负一个女人。”

“嗅,我骂小婊子你心痛了?你和小婊子没有那档子事,你出什么头?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在家能治死你老婆,那是你有能耐,少在我面前充大腚眼母鸡。”

血,一下子冲上张丙文的头顶,他最不能忍受有人拿妻子这个不幸的女人来刺激他:“你积点德吧,到处显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熊样!”

“对啊,我是熊样,我能长马婊子那张好脸蛋,伺候舒服你,你就不会向我瞪牛贼眼。”

张丙文逃也似的败下阵来。

五麻子晃了过来:“回去!什么事情用得着你,净给我丢人现眼。”刚才神气活现的小康妈灰溜溜地转回了家。

那年的深秋,片里要开万人大会,五麻子组织民兵将马金凤和张丙文捆上,作为村里的典型拉上了批斗大会。

五麻子的发言和各村的书记一样,选自己村里的典型,这样熟识材料,讲得也就流利多了。一个个的会讲下去,五麻子找到了感觉,从中享受到权力带来的乐趣。五麻子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有头有尾地讲马金凤如何卖弄风情,讲张丙文怎样用走资本主义道路赚来的钱,去献殷勤。讲他们的肮脏关系,直讲得他自己倒有一种呕吐的欲望。

大会一个接一个地开下去,马金凤和张丙文从村里的典型,成了片里的典型,被选送到公社里的万人批斗会上。

马金凤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树叶,在泥泞的道路上任人踩车碾。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女人像她家里的男人,几乎成了哑巴。

马金凤害怕开会,喇叭一响,她就浑身颤抖,有时村里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小会,她也吓得站立不住,心跳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丙文劝她:“不用害怕,也不用觉得耻辱,坐在台下的,包括坐在主席台上的,也不比我们干净,他们干的一些事情才真的无脸见人。首先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谁来理解你。马金凤不愿说出她的痛苦,丙文比她更难过,一些不懂事的,往他身上扔石块,这些孩子有多少是他从乱葬岗里救回来的。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却来安慰她。

马金凤真想山崩地裂,从此不再看人们的白眼,不听人们的闲话,不去看批斗会。永远地闭上眼睛,她渴望彻底的解脱。然而,面对还离不开娘的孩子,她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她把孩子们一个个带到这个世界上,就让他们成为孤儿,没有人给他们做吃的做穿的,她还是个人吗?是母亲就该把他们养大,不管生活中发生了什么。

马金凤觉得做人太难了,选择死的权利也没有啊!

她常常望着沉沉的夜空,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因为夜晚不会开万人大会,她才安全,她害怕天亮,害怕不定时间又有人来捆她。

太阳从东山爬上来,又从西山落下去,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记不清从什么时间起,再没有拉她去开批斗大会了,她的心却始终吊在半空。

十三年过去,两家的孩子也都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盖房子,娶媳妇,嫁闺女,张丙文主外,马金凤主内,里里外外一齐忙,他们为孩子付出的辛苦,驴驮不动,牛也拉不走。

农村的政策也活了,有能耐的尽力闹腾,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在村里出现了,而且天天都有新花样,天天都有新鲜事。

张丙文和龙儿开了父子药铺,大聋赶一群牛羊在唐山放养。

六月,一个雨天,大聋被村民抬回了家,他在唐山滑坡跌断了腰,多亏承包林场的人发现得早,才没出大事。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春秋夏冬,马金凤和张丙文伺候这个病人。春天又悄无声息地来到唐山脚下,再过两个月就是张任胜七十九岁生日,他却没等到,独自上了黄泉路。

马金凤的哭声撕裂山村的宁静,她扑在丈夫身上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村里的人谁见了谁流泪,却不知怎样安慰这个哭男人也哭自己苦难命运的女人。

大聋死了三个年头了,坟头上的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小河两岸的人家依旧单餐独眠。

农闲时节,秀娥常回娘家,有一天,金凤撞见龙儿和秀儿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大吃一惊:“太不像话,你们,你们都有自己的家,日子过得也不赖,这是干什么?”金凤急得要流泪,她不知要骂女儿还是干儿子,龙儿说:“亲妈,你别生气,如果当初不是考虑你和俺爹的关系,我和秀娥也不会分开,想你们苦了一辈子,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们,谁知你们这样封建。”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大惊小怪的,现在没有人再去管别人的私生活了,我们想怎么个活法就怎么个活法,谁像你们爱了一辈子,却不能干我们想干就干的事。”秀娥说得轻描淡写。

理直气壮地想去教训儿女的马金凤却被儿女们气壮理直地教训了一番。真是,真是,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都变了,龙儿家的火炕扒掉了,睡上了软绵绵的席梦思,冬天就铺电热毯。丙文气哼哼地对金凤说:“现在的年轻人,你不知道他们怎么想,不穿棉袄不睡炕,兴电褥子电什么的,我看将来他们能兴电背心、电裤衩。”

马金凤笑了,她觉得当年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的丙文跟不上潮流了,现在才知道自己落伍于时代。

这天晚上,马金凤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又想起了戏台上的那个俊秀青年——戏装穿在笔直的腰板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之气。对了,他演的是杨宗宝,那一招一式让她终生难忘。明天去问问丙文,当年到她村演戏时,知不知道被媒婆指着当了一会儿新女婿被她一眼看中,她还向邻里小姐妹喜滋滋地说:“演杨宗保的那个就是……”黑暗里马金凤扯动了一下嘴角,不好判断是笑了,还是欲哭无泪。

这是怎么了?睡不着,起来又太早,还不到半夜,说不说呢?马金凤翻来覆去地想,人生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属于她?姑娘时有选择的权利却没有最佳的选择。丙文一辈子都没有说的话,她说好吗?她又翻腾着想,明天……

能改变的,人们翻着花样在改变,不能改变的是太阳,今天升起来的就是昨天落下去的那一个,不能改变的是唐山,任村里横拉电线竖电视杆,它年年巍峨,春夏秋冬,花开花谢,不能改变的是门前的那条小河,沿着古老的河道日夜流淌,“哗哗”歌唱。

两家中间隔条河,马金凤和张丙文从没听老人说过,河发自哪,更没有人知道河于哪年干涸,或是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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