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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但梁漱溟,还是一路狂下去。这自然就有了同毛泽东的当面顶撞。其实所谓的廷争,到最后争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一种个人的权利,能有雅量让不同的声音透出来的一种权利,但梁漱溟错了,个人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渺小,这是强调集体的时代,集体的合唱就会把个人的声音淹没了,你要拒绝合唱那只有沉默,梁漱溟沉默了,一连几年也没有再听到他孤独的声音。

到了大跃进的时候,这时的曹州府已变成了菏泽地区,并且合并到济宁专区,1960年3月12日上午,梁漱溟乘坐由菏泽地委派的吉普车来到郓城,他三十多年前曾到过的地方。当时的郓城县委正在大力批判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鲁成,鲁成曾任郓城县的县长,因反对遍地的浮夸风以及所谓同情右派的问题被撤职靠边了,因此对于梁漱溟这样一个既特殊又敏感的从北京来的人物,在接待时候的分寸就很难拿捏,有关部门感到非常棘手。为防止靠边的县长借机喊冤闹事,就将鲁成先关进县公安局,这样,大墙内无论你呼喊还是顿足,咫尺之外的梁漱溟就听不到了。而梁漱溟到郓城后,也没有住进当时一般按照接待领导或者上层来人住的县政府招待所,而是被安排到县政府内某一干部的房间居住。为防止意外,县政府派人带枪随身保护,即使梁上厕所也守在门口,围拢得连水也泼不进,只差把梁漱溟罩起来。

山东的“五风”刮的疯狂,但在1960年的2月27日、3月21日,在由舒同任第一书记的山东省委给中央的报告中说“对于社员的生活安排问题……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绩”,虽也承认山东存在水肿、饿死人现象,但却把坏事当作好事汇报,报告认为全省“当前形势无限好”,还总结形势无限好的几大表现。

为什么最高领导人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底层的声音消失在哪里?有人曾形象地说:你站在天坛圜丘的园心大喊一声,一会儿回音从四面传来。你听到的声音还是你自己的声音。天坛这个地方就象征我们的政治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最高统治者听到的声音都是自己的回声。换言之,他发出什么信息,下面就会送来同类的信息。他不可能听到与他意志不一致的声音。

万户萧疏人似鬼,1960年的郓城农村一样是毫无生气,这时梁漱溟的心情是可预料的,他能听到底层的呻唤么?这里是鲁西南平原,黄壤深厚,无山野之胜,无丘阜之耸,平坦素朴的好像没有特色,天是灰的,地是灰的,面有菜色的父老是灰的,有良知的人还有游览的兴致么?大跃进的农村有什么可游览的呢?梁漱溟最想知道如今的曹州农村是什么样子,但却真被遮蔽了,果然,好戏就在听取汇报后的就餐时开场了。为招待梁漱溟,郓城县专门从百里外的济宁市购买了虾、海参等高档菜肴,由专人在县政府食堂烹饪。午间梁漱溟看到餐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如此奢侈之宴席竟然出现在1960年的这平原的深处,虽然听不到外面的啼饥号寒,但梁漱溟的脸色陡然生变,他用疑惑的眼神从陪同人的脸上扫过,像秋冬之季的冷凛的风,尖锐,嘹历,他说:“这样丰盛的宴席,真香呀。县里这要破费不少的钱吧?”陪同的不知梁是何用意,就连忙赔着笑回答:“郓城是小县,准备仓促,以表寸心,只是尽地主之谊,不成敬意……”梁漱溟开始粗声责问陪同的人:“郓城有这样的菜吗?郓城的土里产这些东西吗?现在大家吃的是什么?百姓吃的是什么?你们在县里却大摆宴席,还美其名曰为我接风。”梁漱溟对大厅里等着陪他用餐的县政府的大小官员们说,“诸位,你们自己慢慢享用吧,我吃不了……”

这大概是1953年后,梁漱溟走出北京,为数不多的一次发怒吧,当时是在庙堂之上,而今在水浒旧地,郓城县有关陪同的人想必也没有料到梁漱溟竟然会这样使出性子,这样不给他们面子。那些陪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收场。

梁漱溟说完,调头就退出了餐厅,陪同的人慌忙紧跟在后面道歉,郓城是小地方,唯恐招待不好,影响梁先生的健康,表示以后不再这样,由梁自己点菜。梁漱溟朗声地说:由我点菜,那只吃白菜豆腐!外加烤红薯!

此时的中国大地,饿殍遍野,无论老幼恐怕都不能免于匮乏,大都陷于饥饿的威胁里;在刚刚视察过的菏泽的乡下,梁漱溟亲眼看到农民家里吃的是又黑又硬的草籽,虽是春天了,但很多父老身穿棉衣还是冻得直打哆嗦,没有火力的身子骨在春风里竟也禁不起折腾了,梁漱溟内心的酸楚可以从他冷峻的神态里看出;他知道郓城的百姓绝不可能比菏泽百姓生活得更好,但从这大摆宴席的举动看,郓城方面对他的视察看来是早有准备的,街道没有了要饭的,也没有了浮肿的人,一切都像做戏,一切都在虚空里。

果然,当天下午,在郓城县领导的陪同下,梁漱溟去乡下视察时,在街上看到有小孩在吃油炸丸子,这在大饥荒的年代绝对是罕见的场景。梁漱溟就问孩子这油炸丸子的来历,天真无邪的孩子说这是生产队发的。当时是1960年的春天,农村还实行公共食堂制,以生产队为单位。又有一小女孩说,今天上面当官的要来看看我们吃得好不好,所以发丸子。孩子的话令梁漱溟悲哀,但更让他心酸的是这时有人说起了顺口溜:

节节草,

拉弦子,生产队里炸丸子。

大人仨,小孩俩,生产队长用碗挖。

赶快吃,赶快咽,别让社员看得见。

说顺口溜的人可能不知道,他所面对的是谁,他的话又在梁漱溟的心中激起怎样的波澜。但随后梁漱溟竟然看到了这样荒诞的景象:四五十个农民拉一辆牛车,车上装着农家肥。梁对此不解,陪同者解释说,这是社员劳动积极性高的表现。

梁问:“那牛呢?”

回答是:“生产队里正在让牛长膘,不忍心用。”

其时生产队里的牛大多羸弱,站立不起来,或者就死掉了,这样用人代替牛让牛长膘看似多么牛道,但是美丽的谎言。

看不到了真相,一切为了视察而装扮,一切的装扮为了视察,这样所谓的视察还有什么价值呢?梁漱溟沉默地回返到县城。但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视察已经给有关方面带来麻烦——他们已经决定要让他赶快离开!就在梁漱溟回到县城后,郓城有关方面立即与菏泽地委联系,表示梁在郓城只会添麻烦,不如让他提前回去算了。并建议说可以北京来电话以让其回京开会的名义骗梁走。对于这样低等的谎言,菏泽地委提出让郓城县方面去对梁说。梁听后感到疑惑,说从北京来时没有听说有什么会要开,并坚持要再看一天——虽然梁漱溟也很清楚,他的视察不会给这里的农民带来任何好处,也不能影响有关方面的农村政策,他的坚持与其说是一种姿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一种无奈,一种蕴涵悲凉的选择。

回吧,还是回去吧,田园已芜兮,何处归?在由郓城返回菏泽途中,梁漱溟于黄安公社稍作停留,为的是看看30年代“重华书院”的故址。在喝茶时,梁说:我这次来是看一看一个小指头的问题,看来这个小指头的问题还不小,临上车时,梁口占一绝:

郓城历史有千年,

春秋战国古城垣。

东临阿泽西结鄄,

孙膑宋江生其间。

梁一生极少作诗,他的心思不在雕刻辞章,不在平平仄仄的声韵键着力,如果说梁漱溟是诗人,那他的血液的上游是杜甫,他用血在大地上写民生多艰的诗行,但如今是什么触动了他的诗思?是民瘼,是民生?从他这短短的四句吟诵中,从他着意拈出孙膑、宋江这些身处乱世的豪杰,掂出阿泽即古水泊梁山,我们是不是可以感悟到一些字外的东西呢!郓城历史上以民风刚烈著称,多的是响马,多的是蟊贼,可以喋血,可以刀上求生存,水泊不远,梁山很近,这里面有透着梁漱溟先生深广的忧思吧。

梁漱溟是一个异数,也是一个余数,很多的体制就好像一道四则运算,思想意识大多被整合归位,但是最后还剩下一些因素,通过最后一道除法,怎么也除不尽,成了一些除不尽的“余数”。这些小数点后的余数,造成一些别样的情怀,别样的风景,梁漱溟就是一个没有被掏洗净的余数。

他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和磨难,但似乎并没有使他改变什么,他没有被四则运算整除掉,在晚年,他依然是那样矍铄地狂放,一样的真率,没有渣滓,如琉璃般明净。他一直到死都不曾世故过,都没有学会乡愿。无论做对做错,人格总是透明的,始终不失其单纯的赤子之心。他的个性是执拗的,当批林批孔人人都附和着时势、鹦鹉学舌时,他老人家偏偏要站出来为自己一直崇拜的孔子辩护。戴晴说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同意也非要把剩下的百分之一争个明白,这正证明他的迂直。在那个充斥着假话的年代里,梁漱溟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的孩童,说出自己眼睛——没有被阴翳蒙蔽的眼睛看到的一切。

让人惊世骇俗的是,当人们问梁漱溟被批斗的感想时,梁漱溟几乎是脱口而出:“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这一时刻的梁漱溟让人想到当伽利略被罗马教廷判处终身监禁时,这位体态虚弱、诸病缠身的科学巨匠,口中仍在喃喃自语:“可是地球仍在转动。”七年后,伽利略双目失明,但他心中仍然相信存在一个无限的宇宙,仍然相信地球在转动。梁漱溟在此刻还是那么地坚持自己,让人想到二十年前那次与毛泽东的顶撞。是啊,梁漱溟坚信自己没有错,他对像石头和城墙一样的强大和险恶,对自己的卑弱都十分清楚,但他没有缩身没有缩头,没有像一般的儒家那样,面对险恶,可以以退为进,改守狷道。但梁漱溟毕竟是梁漱溟,他是儒家,却没有把儒家的那套看家的“中庸”习到手。在他的衰年,依然是面对着气势汹汹的逼问,他慨然回答:“‘匹夫’就是独自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他,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

这让我想到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2010年初获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发表的著名“墙蛋说”:“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是的,无论高墙多么正确和鸡蛋多么错误,我也还是站在鸡蛋一边。正确不正确是由别人决定的,或是由时间和历史决定的。假如小说家站在高墙一边写作——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作家又有多大价值呢?

“……轰炸机、坦克、火箭、白燐弹、机关枪是坚硬的高墙。被其摧毁、烧毁、击穿的非武装平民是鸡蛋。这是这一隐喻的一个含义。但不仅仅是这个,还有更深的含义。请这样设想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分别是一个鸡蛋,是具有无可替代的灵魂和包拢它的脆弱外壳的鸡蛋。我是,你们也是。

“再假如我们或多或少面对之于每一个人的坚硬的高墙。高墙有个名称,叫作体制。体制本应是保护我们的,而它有时候却自行其是地杀害我们和让我们杀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统性地。”

中国有“以卵击石”的成语,那成语带有贬义,是“不自量力”的亲族,和这个成语相近的还有“螳臂挡车”,但我们从村上春树的演讲里,可以感受到做一个鸡蛋的凛然坚韧,也感到那枚鸡蛋带给我们的温暖。

我们说,梁漱溟是一个以苍生为念的理想主义者,也是自己所信仰的躬行者,他是传统的儒生,也有西方知识分子独立不迁的自由秉性和理性觉悟。如果从客卿从士大夫的角度看待梁漱溟,那是不完备的,这也许就是中国知识分子们纷纷易辙更帜的50年代,梁漱溟还那样依然故我、不媚新朝的,连远在美国的胡适都大为激赏、敬叹不已的原因吧。

梁漱溟是“异数”、“余数’,他坚持自己的余数的立场,敢于不被整合,独立不迁,但更是一枚可敬可爱的鸡蛋,他没有加入合唱,也许这样的声音有点刺耳,但这个世界如果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又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若没了这枚“鸡蛋”的闪光,若没有了这样的余数和异数,我说的是像胡风、马寅初、顾准,那我们的历史该多么乏味,我们知识分子的面孔该多么苍白,那这知识分子给历史的答卷该是多么地羞愧。

以鸡蛋和卵击城墙击石头,以螳螂的手臂挡车的生灵们多么不自量力啊,但因为有了这些,我们的历史才多了些亮色,多了些温暖。

记得去年在出版梁漱溟先生传记的时候,负责设计封面的人从北京打电话征询我的意见,我说就用晚年梁漱溟的一张照片,头戴一顶深蓝色的圆帽,满是沧桑,深邃睿智的双眼透着钢铁一样的锐利,而出版社让我在封面上写几句话,我写下了:威武不屈,贫贱不移,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乡愿,不与世俯仰,无论为文还是救世,始终秉天地之正气,凛凛然如霜雪,无愧中国最后一位儒家。

《山东文学》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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