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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晶心

月上梢头,为畅景园的艳色蒙上淡淡霜光。桥头明珠叠耀,闪闪莹辉只在残荷间。已近了冬,可原都温暖,池中的荷竟是未凋尽。点点残红犹在,与水面河灯交相辉映。

楚灏与楚正越在园中六面吊角亭中饮酒,亭台扉门大敞,悬窗绕纱。清悦的歌声隐隐踏水而来,伴着夜凉很是浸人心脾。

楚正越知道楚灏刚回府不久,只是这么快邀他来这里闲叙,仍不免有些诧异。楚灏转动指间的冻蕉杯,内里酒尚温,带出阵阵醉人芬芳。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开门见山:“你既盛情,我当一游才算不负你心。这些时日,原都的事也料理了。想必你那里也长离不得,过几日便起行吧?”

楚正越指节发紧,险些将手中的杯子捏碎。震撼了,当真是震撼了!楚灏神色如常,从他心跳、呼吸,都半点分不出是伪装,他怎么忍得了?

突然格外好奇,叶凝欢在这么短的时间便与他交代了,这么短的时间便让他乖乖听命了?她怎么做到的?

楚灏若是真爱,绝难忍受。若只是宠,没必要妥协。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是因监行院得了些许消息,他慌了神?不应该,当真如此。该拒绝得更彻底才是。

诚如叶凝欢所说,闹将起来撕破了脸皮,不过是两败俱伤而已。她指的并不仅仅是她的名节,同样也是东藩监行院。他在东临王府居留数日,一旦监行院拿到确实的证据,楚灏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平衡将被打破。到时楚灏固然陷入困境,他也未必能得到好处。

自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楚灏料定他不能放着北海的事情不管一直在这里住着,一味虚与委蛇不肯相商。耐心亦快到了头,既没结果那只好一拍两散。

亦如叶凝欢所说,自是人人不敢伤你,却是人人都想伤他。的确,这正是所持的资本。不然,又怎么敢来?

句句都戳中,点滴微妙她洞若观火,只是目的达到的太快太容易,难免心神不宁。真是气人,随随便便就将心神不宁抛还给了他!心里像是煎了油,滋啦滋啦地响,闹得他烦。

楚正越忍不住问道:“十九叔之前犹豫不定,如何改变了主意?”

楚灏执壶蓄满杯子,酒浆芳醇,却不及某人令他浓醉。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只因她一句话。她说,生了死了我都跟你去,好生罩护着我吧!

楚正越在这里,监行院能知道一些消息也是他自己放出去的。他还有个叫郑伯年的手下在外头飘着,还有个女人一道跟着。只是楚正越不提,楚灏不好硬逼着人进来。冯涛找人暗盯了郑伯年几回都让他闪了,绝非等闲。

近来欢宴不绝,这叔侄的团聚,却是场耐心角逐。楚正越不能久离北海,而他忌惮监行院。各有各的焦灼,各有各的理由。只是再这样耗下去,终究是他吃亏。

小子偏颇执拗,虚耗终无益处,适时安抚也是必要之策。总是有许多顾虑,最大的是叶凝欢。他才刚归藩不久,她还未好好享受几日太平快慰。而最终让他下了这个决心的,却依旧是她。

如何才能好生罩护着她?许是他一辈子要究算的问题,却也让人觉得有意趣。

要给她一世的太平快慰,他就得在前头冲锋陷阵。非去不可!

楚灏微睨了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若无好猎,那破地方我可不稀罕。”

楚正越并未再追问下去,唇角噙笑,眼中却蒙了霜。心底突焚起一场大火,烧得血都沸腾,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

叶凝欢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微微有些苍白的面庞。白天发生的事,自然是不能告诉楚灏的。不过她很了解劝他的方法,道理他都清楚,只消让他心安。

趁他换衫的工夫,浅浅地说了几句。再拖下去,消息早晚要去朝廷,与其两头作难腹背受敌,倒不如先安了眼前这个的心。与楚正越相交,无异与虎谋皮。但人已经来了,一耗七八日,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样子,实在放诞张狂透骨。今日都将这下作手段使出来,再拖下去,难保那厮不会做出更失控的事。

最怕的并非是楚正越败坏她的名节,而是担心他哪日真跑到东临监行院司韩东辉的面前去。自伤以伤人,楚正越摆明了恃强凌弱,终究是耗他不起。

只是今日见了楚正越的真容,却让她想起当日他们初见的情景。流锦坡在原都以南,他们自北而来,如何会在南门外出现呢?哪有刻意绕到护营附近去的?难不成,入原都前还去了别的地方?

楚正越雄踞北海多年,而楚灏却是刚返东临不久。想必他之前不知深入东临多少回了。只是这次又特特绕到南边去做什么呢?

她犹在沉思,一双手臂自身后揽过她,温暖且安全。叶凝欢微倚了身子,脸颊蹭着楚灏的袍子,带了点夜露的潮,沾了些暗暗莲香。与酒的香气糅合在一起,闻到便要醉倒。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楚灏抱了她坐在妆凳上,抚她的头发随口又问,“时常戴的那支绞股簪子呢?”

对她上了心,自然东西也跟着沾了光。

叶凝欢歪着,神情是懒洋洋,心里腾起火。最不想瞒隐的就是他,臭狗屎非要挑战她的底限。她轻声说:“不知道丢哪儿了。反正不是那根檀心的,没什么要紧。”

最重要的那根儿还在,那就行了。

她顿了顿又问:“何时准备起程?”

楚灏兜紧她轻声道:“与我一起去吧?下月初三是你的生辰,二十六又是我的生辰。咱们一道在路上过,可好?”

她吸吸鼻子,点头:“最好不过!”

纵是他不提,她这回也想提的。与其独留府内夙夜忧心,不如结伴而行。他们皆是生在霜月,是寒风凛冽里循暖而飞的雁。

或险或死,只在一处。

她牵出笑意:“只当是出玩好了。那里近了卢松王的菀城,若有时间还能去买些酸杏脯。”

皇九子卢松王楚沛,封地位于东临与北海之间。楚灏得以归藩,楚沛功不可没。他的心腹云栖蓝,手下掌握影月门,更不乏顶尖高手。有他们相顾,总能好些。

楚灏明白她的意思:“嗯,明儿我捎信儿给九哥哥,着他派人相应。直接给你带好的,比外头买的强。”

叶凝欢重新窝进楚灏的怀里:“但愿他能见好就收,别再生出其他的歪点子。”

楚灏用力亲亲她的头顶,似是带了些昏昏欲睡的慵懒:“无事,我在呢!”

每每听到他这一句,她便安心。只消与他一起,她便安全。她半合了眼,也不再说话了。

灯影摇曳,轻纱漫舞。月洒流银,秋海棠盛放如张张笑颜,桂花的香芬弥漫。这一句而将她白天的惶惶不安皆散了去,只剩旖旎柔然。

楚灏以巡视郁林葛岩关为由,带着叶凝欢并校护数十人离开原都。北上要经星平、鹿煦两大重郡,免不了藩臣迎来送往。这一路走的较为缓慢,至郁林关城时,已是十二月初。

楚灏身边的赵逢则本就是郁林葛岩关的守将,虽已调任原都,却与昔日旧部甚笃。借了这个便宜,楚灏很容易出了关。

卢松王收到了楚灏的信,派了云栖蓝以及数名高手在关外山坳中相候。与来迎北海王的北藩亲随一齐护送,进入鹤颈北围的界地。

北地大雪纷飞,围场在险峰奇林之间。白雪皑皑,将那险刃深崖掩于素白之下。皓白琉璃世界,不染半点尘世烟嚣。

叶凝欢裹着厚厚的大氅,立在高台角亭上遥望不远处的北海青马关。与这里只由一条接峰索桥相连,下是万丈深渊。

飞雪连天,触目银妆。远远看去,青马关城像立于云中央,如仙境神府般缥缈。

沈雅言捧了个手炉送过来,说:“外头冷得很,王妃不如回暖阁里坐吧?”

她跟着楚正越至了原都,却一直未入王府,直至路上方与叶凝欢相见。叶凝欢见她仍作姑娘装扮,知她尚未出阁,自然对她格外眷顾些,两人也算混熟了。出关时,楚灏为免郁林监行官员起疑心,并未将瑞娘、冬英等人带来。

沈雅言一则得王妃照应,二则也有心替楚正越料理些杂物。遂在叶凝欢身边侍奉,格外尽心。叶凝欢接了手炉,说:“你家里来了人接你,你却执意要留在这里照应,倒让我心里过不去了。”

就算心里明白她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却总要顾及她的面子,以免让她难堪。

沈雅言这一路上,进退有度很懂规矩礼仪。这样一个懂事的姑娘,却不避嫌地跟着几个大男人远迢在外,如何不引人遐想?

叶凝欢既跟出来了,免不了要与楚正越照面。冷眼瞧着,每至楚正越在场,沈雅言便一扫之前沉静的性子,变得格外活泼俏皮起来。

沈雅言在原都病了一场,终至不能入府照应楚正越。为此这一路上,举凡至了可起火做饭的地方,必亲自下厨做些北海吃食。或是找人专给楚正越送去,或是得了便利自己送去。若是楚正越吃了,她就心满意足。若是顾不上理会,她就郁郁寡欢。

待熟悉些,叶凝欢拐弯抹角套她些话,如此才明白,为何楚正越竟跟个傻瓜一样半点不觉。原是太熟了,倒再不会往旁处想。也明白了为何沈雅言明明有闺阁春心,见了楚正越却不若一般怀春的姑娘那般羞怯躲闪,反而格外兴高采烈。也是因这心事积得太久太沉,不仅说不得,连所求也渐渐变了。

不再奢求能成为他的妻子,只求在他身边一世便好。

这份心意,如何不让叶凝欢唏嘘?

情字使人狂。叶凝欢能体会,才会生出惺惺相惜般的亲近。无论她站在哪个阵营里都不重要,诸王相峙本就无正邪之分,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而她们这样的女人,固守着己方阵营的稳固,也不过是想求个安稳。

富贵险中求,叶凝欢嫁的是藩王,沈雅言爱的是藩王。情字相系,注定了她们的安稳也要在险中求。

两人立在角亭上,都有些出神。今天有些阴,天空簌簌下着零星小雪,冰碴子裹着细风刺骨。北围设有北海王行府,一如东临各处重镇皆会设藩王行府以备巡幸,北海这边也是一样。

行府建于险峻山峰间,台阁隐于林海。虽说不大,但能在这奇险凌绝之地凿山建阁,所需耗费必比在那平川之地雕梁画栋要昂贵得多。

他们昨日傍晚才到,今天一早楚灏跟着楚正越去打猎了。打冬猎是在其次,说些楚正越想说的话才是真的。虽说叶凝欢心知楚正越不会在这里害人,总归是有些心神不宁。吃罢了早饭在这里站着,等着他们回来。

沈雅言说:“王妃若闲着发闷,我倒知道处不错的地方,地势也好,景也好。要不要随我去逛逛?王妃不是还带了匹小马么,既然会骑马,更方便了呢!”

北海重武轻文,举凡大族俱兴刀马武技。北海女子也多学骑射,在当地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沈雅言见有匹小马跟在马队里,问及方知是王妃的坐骑。想是王妃也爱玩的,趁机建议。

叶凝欢有些心动,却到底怕这里险峰诡林。云栖蓝带着人送火盆过来,听说两人要逛去,添了兴致,走过来怂恿:“这主意好,我陪着你们逛去,晚些回来正好一起吃锅子。有我在,碰着什么野兽也不在话下,直当也打猎了。”

沈雅言与云栖蓝不熟悉,只知她和几个丫头是卢松王派来服侍东临王妃的。卢松王与东临王素系亲厚,得知东临王出关又带了王妃。他不好出来,遂指了可靠的人来照应。入山时,见云栖蓝和所带的几个丫头皆是身形矫健,险道之上如履平地,心知并非泛泛。

此时听她这般口气,想必是有好手段的。有高手愿意同行,沈雅言更安心起来,说:“是啊,就一道去吧?我对这里熟悉,不怕的。”

云栖蓝也有意同往,叶凝欢遂点头应下。沈雅言很是高兴,打发行府里的侍众去准备,又与叶凝欢一道入内去换骑马的衣裳。

这一径往北,叶凝欢大毛厚衣带了不少,保暖轻便的衣服却没有。幸而沈雅言有许多,叶凝欢借了她的衣服来穿。沈雅言高一些,且丰满些。不过叶凝欢怕冷,索性多套了几件在里面,倒也合适了。整个人塞得像个圆球,引得众人一笑。

来接应楚正越的人里,亦有卢家派来的侍仆。当中有个唤阿宁的,最与沈雅言亲厚,得知她们要出去,自然也要跟着。四人安排好一切,各自牵了马出去玩。

路上碎雪飘飞,虽是寒冷却笑语不绝。松柏被雪压覆,绿景只在皑皑间。纵目望去,层峰叠嶂白茫茫天地,比之东临花团锦簇,更有一番恢宏壮丽。

板凳一有机会带着主子跑就撒欢,身量矮小仍偏要跑在头里。至了这凌险之地更得了它的意,短腿极致灵巧,蹄子上像挂了吸盘般稳当,看似走不得的路在它的足下如平川般自如。几次有惊无险后,叶凝欢的脸上大大有光,在众人的赞叹声里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触目景致恢宏,倒把烦恼抛掉大半,笑得开怀。

叶凝欢这一笑,板凳又以为像是当日比赛上山,憋足劲地跑,定要再抢个马中状元!板凳毛长皮厚,最喜雪地冰天,擅行险路,有雪里飞的美名。到了这地方,别的马都不是它的对手。一来二去,沈雅言这个引路的反倒有些跟不上了。

沈雅言原本没当回事,不紧不慢在后面指引路径。但瞅着那小马越走越偏,竟是像要往险峰上跑,心下有些急了。每每她赶上去,总要被那小马甩开。而且那小马像是非要较劲儿似的,直觉她总追更起了性,一个劲儿地往那更难走的路上带,生生要把她们全甩掉!

沈雅言担心,扬声叫:“王妃,再往上是凌刀峰,上不去的。”

云栖蓝和阿宁跟在沈雅言后头,本来闲扯开怀,后来听得沈雅言叫唤也有些不安起来。道窄雪厚,分不清边上是不是虚路,云栖蓝也不敢硬催马往前挤。只跟着叫嚷:“王妃,你勒住它,让它回来!”

叶凝欢回过神来的时候,板凳将她带得老高。一侧是山,一侧是深谷。板凳所踏之地压根儿就不是路,像是踩着山侧硬爬。她不敢愣勒它失了平衡,急得摸着它的脖子跟它说话:“别走了,回去,回去!”

板凳哪听得懂这些,小身子拧着在山峰间跳,竟如岩羚山羊一般只在那绝境之间奔,几下跃转一道峭壁,掩进雪丛中没影了。远远听叶凝欢尖叫声传来:“啊……你要去哪?停下……”

沈雅言看呆了,这哪里是马,简直就是猴!

云栖蓝急了,哪里还顾得收敛?身子自马背上凌纵而起,灵雀般顺着隐隐的声音追去。身姿凌利与曼妙相融,流光化虹转瞬便无。

沈雅言和阿宁大张着嘴巴瞪着险峰。半晌阿宁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女人竟……竟……”

沈雅言连话也说不出,原想着她有功夫,没想到是如此绝顶。

板凳带着叶凝欢往顶上跑,叶凝欢的心都快被它给震出来,原本还能叫唤。后来只觉眼前一会儿是万丈深谷,一会儿又是险险斜峰,一会儿是雪景融树,一会儿又是阴云漫散。最后再不敢看,全副力气只用在扣紧马鞍别跌下去,尖叫声哽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她身上穿得厚,又吓着了,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板凳把十八般武艺使了出来,跳来跃去,无路也让它踏出一条飞天路来。带着叶凝欢往那无人敢攀的绝顶上去。

云栖蓝追过峭壁听不到动静了,只得搜索着板凳落于雪地间的蹄印赶。眼见所走的都是无法行走之路,心里把叶凝欢骂了一万句,弄这么个破马来骑,当真是作死!

直到叶凝欢觉得停了下来,才敢睁开眼睛。一看之下心都快蹿出来,不是畏惧而是震撼,板凳立于凌绝之巅,乌巢山有名的鹤颈峰竟如在身畔,触目再无拦阻。回望去,青马关内的情景皆在眼前,城如沙盘,房如棋子。

她小心翼翼爬下马背,脚直发软,半天才勉强站稳。站在马侧抱着它的脖子,一边看景色一边说:“咱们不跑了哦,等云栖蓝来吧?她肯定会追来。”

根本没有下山的路,她也没有勇气骑着板凳下山了。大头冲下肯定比上来更恐怖,小心肝受不了这刺激。云栖蓝见她跑丢了自然要追的,她是高手,应该能找上来的。她宁可让云栖蓝背也不要板凳背了。

她慢慢坐在地上,汗渗下去又有些泛冷。兜紧袍子,看着层峰峻岭出神。等云栖蓝来,还要跟她商量着别告诉楚灏才好。这次可不是独上流锦坡了,楚大爷知道了岂不跳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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