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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六十六道弯

六十六道弯

曹文轩

这个山村叫枫林口。

大大小小,一群孩子里头,有三个读小学的孩子,整天玩在一起,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

这天,他们在村头玩一种叫“一睁眼就死定了”的游戏,那游戏虽然很土很土,但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情致。三人正玩得起劲儿,一辆中型轿车从城里方向开过来,在村前的公路边停住了。

原先,这条公路很繁忙,但几年前却废弃了。一条更宽并且距离大大缩短了的新公路取代了它。但这条废弃了的公路,曾是一条质量很高的公路,即使现在还很光滑,几乎没有一点儿破损。只不过不再车来车去,但还会有一些牛车、马车、手扶拖拉机在上面开过,偶尔也会有一两辆汽车驶过。

车门打开,下来十几个城里的孩子,看上去与王树魁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小。

他们穿着一身紧身的运动衣,头戴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每人都有一块滑板,或抓在手上,或抱在怀里,或夹在腋下。

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又继续往前开去了。

不一会儿工夫,枫林口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甚至还过来了许多大人。这是枫林口的大人小孩从未见到过的情景。

有一个长得黑黑的年轻男老师,也穿一身紧身运动衣,头戴一顶安全帽。他把一块更大的滑板放在路面上,然后用右脚踩着。

在他和那群孩子的对话与呼唤声中,枫林口的孩子们知道了这个老师姓马——马老师。

马老师大声地对那群孩子们说:“从这里向前五十多公里,到一个叫海棠峪的地方,全程始终是在下坡状态。前些天,我、刘老师,还有米老师,前后驾车沿路考察了四次,觉得这条路简直是举世无双的进行滑板练习和比赛的场地——绝佳场地。这是一条废弃的公路,仿佛当初,并不是要把它做成一条路,就是为日后做一条滑板跑道。在上面滑起来非常过瘾、痛快。为什么?一是,这路一直在下坡;二是,我们仔细数了一下,这五十多公里的路程,一共有六十六道弯。你们一个个去想象一下,当滑板飞行在弯道上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还有,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条路——我们从现在起,干脆直接称它为跑道好了,它的两侧,并无悬崖与峡谷,不是森林就是平缓的坡地。当然,你们一个个还是要特别注意安全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得意忘形……”

马老师又说了一通滑行要领与注意事项之后说:“刚才刘老师他们开车直接去了海棠峪,他们在那儿等着你们冲击终点线,给你们掐表计算成绩。好,仔细准备一下吧。”他看了一下手表,“一刻钟以后,冲击终点线,这是我和刘老师他们约定的时间,枪声一响,看谁第一个滑出去。”

那帮城里孩子,并没有去做什么准备,因为都已准备好了。在无数乡下孩子与大人的目光下,他们站在人群中间,仿佛是一些高贵的展品在展览,在接受观赏。城里孩子长得白,腿长,浑身上下都显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出现,仿佛满河的鸭子正游着,忽然游来一群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鸭子。他们就是那群白鸭子,与周围这个世界分得清清楚楚的一群白鸭子。他们聚拢在一起,显然,他们都清楚自己是谁。他们目光明亮,微微仰头,目光向上看,透着自信、自得,还有一丝淡漠。

“各就各位!”马老师叫了一声。

城里的孩子,以非常迅捷的速度“一”字排开,一脚站在地上,一脚放在滑板上,抬起头,身体前倾。

一片寂静,只有风从树梢走过时的“沙沙”声和不远处的小溪流淌的水流声。

突然,一声枪响。

还未等枫林口的大人孩子反应过来,那些城里孩子就蹬着滑板迅疾地滑了出去。这里的坡度较大,那些小小的滑行者,身上的衣服被气流吹得颤颤抖抖,全都展开双臂以保持平衡,那样子,让几乎所有枫林口的孩子们都想到了在天空滑翔的鹰:双翅展开,羽毛在气流中不住地颤动。前面就是一个弯道,当他们一个个侧身拐弯时,更像是滑翔的鹰。

已是深秋,满眼红透的枫叶。

当滑行者驶过那个弧度很大的弯道时,恰赶上一阵较大的秋风,就见枫叶从高处纷纷向弯道上空坠落,一时间,那些鹰们是在枫叶的红雨中飞行了。

这情景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他们滑过弯道后被林子挡住了。

能看到的,只是开始稀落的枫叶。

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一直在最高处的一棵巨大的枫树下看着,眼睛里满是神往和痴迷。滑行者们明明已经消失,他们却依然凝神远眺,仿佛那些鹰们一直在他们的视野里悠然滑翔。

那一刻,永远地烙在了他们的灵魂里。

不知何时,大人和小孩都已散去,只有秋风走过林子和田野的声音,在安静地响着。

他们三人再也无心去玩还没有玩完的游戏。那游戏简直无聊透顶。

他们,几乎是在同时,身子顺着那棵枫树的树干滑溜下去,双腿伸直,上身靠着树干,软绵绵地坐在树下。

远处,苍蓝的天空下,有两只鹰相隔遥远,寂寞地在云下翱翔。

他们在这棵枫树下直坐到天黑,分手时,各自伸出右手,叠在一起,发誓:我们一定要买一块滑板!

他们不再玩耍,而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攒钱上。他们不仅要买一块滑板,还要买一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滑板——像城里那些孩子玩的滑板。

星期天,他们一起去山上捡榛子,早晨上山,中午都不回家吃饭,随便捡些野果充饥,天黑了才回家。

没过几天,他们就捡了一百多斤榛子,然后一起去集市,将它卖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笔钱,虽然距离购买滑板的钱数还很遥远,但他们有了希望。他们相信,他们是可以攒足这笔钱的。

这天傍晚,他们各自背着装满榛子的口袋下山时,柳芽子因天色暗淡,脚踩空摔倒了,骨碌碌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口袋被荆棘撕破,榛子撒了一路,胳膊被一块石头锋利的一角划破了,血流了一胳膊,痛得满额头冷汗,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王树魁、金小尊急忙赶过来。

王树魁撕掉自己衣服的一只袖子,赶紧将柳芽子的伤口包扎起来。

柳芽子还在哭。

金小尊说:“等买了滑板,先给你玩。”

柳芽子哭着点点头。

天已黑下来,三个人手拉手,摸索着下了山。一路上,都在胡吼乱叫地唱着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歌。这些歌在王树魁、金小尊、柳芽子看来,很古怪,但却十分有趣——

大麦秸,小麦秸,那里住个花姐姐。十几咧?十五咧,再过两年该嫁咧。妈呀妈呀陪我啥?大铜盆,小铜盆,陪我姑娘出了门。爹呀爹呀陪我啥?叫木匠打柜箱,叫裁缝做衣裳。哥呀哥呀陪我啥?金镯子,翠坠子,尽心尽力陪妹子。嫂呀嫂呀陪我啥?破盆子,烂罐子,打发丫头嫁汉子,前门顶,后门拴,永不让死丫头进我家……

他们唱得十分快活。

他们说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迷恋上他们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的滑板。

走到那条公路上时,他们停了下来,往下面的路看了看。那时月亮初上,清澈的月光洒在柏油路面上,那路像一条正向下淌流着的弯弯的河。

他们要乘滑板去远行……

他们决定打鱼。

村后有条长长的溪,或窄或宽,水流或急或缓,不知从哪里流来,也不知流到哪里去。

拿了网,拿了鱼篓,三个人来到溪边。小鱼网网有,但大鱼却总打不到一条。小鱼不值钱,只有打到大鱼,才能卖个大价钱。

大鱼在哪里呢?

三对眼睛盯着溪水看,水有深有浅,浅的地方,那鱼清清楚楚,连透明的尾巴都清清楚楚,但都是一些小鱼。深的地方才可能有大一点儿的鱼,但深的地方看不清楚。

只有撒网,让网告诉他们。

不撒浅水,专门撒深水。

一网又一网。

网在空中张开时,经阳光一照,银色的,很好看。

三个人很喜欢看,但,三个人更喜欢看的是大鱼。

十网二十网,也没能打到一条大鱼。

三个人不服气,样子很凶,还在嘴里骂骂咧咧。一网一网地撒,渐渐地,离村子越来越远了。

临近中午时,奇迹终于发生!

网还没有被拉出水面,就看见水中翻腾起熊熊的浪花,网绳紧绷绷的,不住地颤抖。他们一起拉着网,分明觉得,那网中有一个力大无比的生命被网住了,正在竭力挣扎。

三个人兴奋得简直想咬自己一口。

鱼在网中拼命挣扎,网里仿佛有一只大车轱辘在滚动——来回有力地滚动。

网终于出水了,一片耀眼的银色在网中闪烁着。网子被搅成一团,一会儿低落下去,一会儿鼓胀起来。

好大的一条鱼,大得出乎他们的意料。

大鱼还没有完全拉到岸上时,他们三个人就情不自禁地扔下网绳,扑向了渔网,而就在这一刹那间,那大鱼一个蹦跶,又将网拖回水中,并终于撞开一个豁口逃跑了。

逃脱了的大鱼没有钻进深水处,而是箭一般顺着小溪向东逃窜而去。

三个孩子立即追赶过去。

向前看去,前面的小溪水虽然有深有浅,但基本上无大鱼藏身之处。

大鱼足有三尺长,它向前穿行时,水面像一块绸子,被一把巨大的剪刀,以超出想象的速度在剪开。它的身后,是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时不能愈合的伤口。

他们拼命地跟随在它的后面,三双脚踩起的水花,在空中碎成无数的水珠。水珠在阳光下散开,坠落,五光十色。

他们曾在学校的操场上一起看过一部海战的电影。那疯狂逃窜的大鱼,使他们想起了从一艘舰船上发射出的在水下“嗖嗖”穿行的鱼雷。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跌倒,浑身上下早已湿淋淋的。体力在迅速被消耗,而那条鱼似乎还在以最初的速度向前逃窜。他们与鱼之间的距离在不住地拉长。那大鱼身后的水缝越来越细。然而,那条大鱼却还没有露出停止逃窜的迹象,仿佛要一直游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一个个先后跌倒在水中。他们挣扎着爬了起来。他们没有向前跑,已没有力气跑了。但他们不想放弃那条大鱼,手拉着手,眼睛盯着前方,向前走去。

他们显示出来的是同样的决心:一直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不知是因为终于耗尽了全力,还是因为觉得已经逃出灾难性的追捕,大鱼终于在一片水草丛里停止了逃窜。

大鱼仿佛突然消失了,这使三个孩子感到无比失望,但却同时激起他们的活力。他们松开手,像三匹小马,朝大鱼消失的地方冲去——不是冲去,是冲刺。

气息奄奄的大鱼听到了动静,又开始了逃窜。

三个孩子猛扑过去。

小溪忽然变宽,水一下浅了许多,大鱼一下处在了半搁浅的状态。

三个孩子大声喊叫着,最后一个冲刺完成后,一起扑到了大鱼的身上。

他们一直趴在水中,直到身体下的大鱼不再动弹。

当他们把这条沉重的大鱼抱上岸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往回走了,只好躺在岸上层层叠叠、厚实而柔软的落叶上。

鱼躺着,他们也躺着,后来都在流水声中睡着了……

王树魁拿出了本来要买一双旅游鞋的钱,金小尊拿出了本来要买一条运动裤的钱,柳芽子呢?卖掉了他心爱的两对鸽子。

现在,他们共同拥有五百五十元钱。

他们可以进城买滑板去了。

一个晴朗的星期六,他们来到了城里。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他们像三条鱼游进了一条陌生的大河,有点儿兴奋,又有点惶恐和不适。这是一座十分喧闹的城市。司机有事无事都喜欢按喇叭,而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仿佛感到十分寂寞,总是不住地按铃。骑自行车的人又特别多,满街“叮零零”的声音。街上做买卖的,用一些很奇怪的腔调在不住地吆喝,非常投入,非常卖力。

长久生活在安静山村里的三个孩子,在这一片声音中,显出没有主张的样子。他们生硬而紧张地躲避着行人和车辆,即使这样,还是不停地撞到人身上。被撞到的,或是瞪一眼,或是说:“小家伙,长眼睛了吗?”

他们用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差不多才适应这座城市。又过了一阵,这才放松,并且开始变得自由自在起来。他们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并不着急要去完成他们的事情,反正买滑板的钱都准备好了,剩下的问题就是选上一块。

比起王树魁和柳芽子来,金小尊玩得有点儿放不开。因为,买滑板的钱全都在他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放着呢。

又逛了一阵,他们决定不再逛了。赶紧去买滑板,买了滑板就回家,好几十里路呢。他们向路人打听到了一家卖滑板的店后,就按人家指引的方向走去。

三人正走着,就见路边有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圈,最里面,好像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在外面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充满好奇心的三个孩子停住了脚步,他们想钻到里面看个究竟。

那个人群的中心好像很小,但引力极大。它将那么多人牢牢地吸引住,那人墙密不透风,仿佛被用力夯实过,炮弹都不能打穿的样子。

这就越发刺激了这三个孩子的好奇心。他们又暂且忘记了滑板,而只剩下一个念头:钻进去!钻进去!

他们像三只要进入鸡舍的狐狸,在人群外面寻找着可以钻入的缝隙。或许是因为他们机灵,或许是因为那人墙的紧密和牢固程度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地方,都钻了进去,并且还钻到了最里面。

现在终于看清楚里面的风景了:一个留着短胡须的小伙子蹲着,在他面前的地上,放了一只反扣着的碟子,碟子的旁边散落着一些葵花籽;最里面的一圈,那些人也都蹲着,一个个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钱,神色紧张、不安而又焦渴地在等待着那小伙子的什么动作。

小伙子看了看这些攥着钱的人,一手掀起碟子,一手从地上捡起两颗葵花籽,说了一声:“诸位一个个都看清楚了!”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那两颗葵花籽扔到了碟子下,并迅捷地将碟子扣在了上面。

那些手中攥着钱的人,纷纷将钱放在了自己的面前,就听见他们在说:“有!”“有!”……也有说“没有”的。

三个孩子都跟着喊:“有!”“有!”

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颗葵花籽被那小伙子扣在了碟子底下。

那小伙子并不着急揭开碟子:“我再问一遍:你们一个个都认定了没有?”

“有!”“有!”“有!”……

小伙子指着那些押钱的人一一落实着:“有!有!没有!有!……”落实完毕,他依然没有立即掀起碟子,而是先把喊“有”的那几个人面前的钱一一收入他的口袋,这才掀起碟子。

人群发出一片惊讶之声。

三个孩子立即傻掉了;那碟子底下空空的。

后来,他们就见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钱,在小伙子与那些押钱人之间来来去去的。一忽儿赢了,一忽儿输了,看得人心惊肉跳。明明看见葵花籽扔到了碟子底下,掀起碟子,却没有;而明明没有见到有葵花籽飞到碟子底下,掀起碟子,却有。几次之后,三个孩子从心里反着来了,明明看见有葵花籽飞到碟子底下,却说“没有”,可这一回碟子揭起来时,碟子底下却分明躺着那两颗葵花籽。

情形永远与他们的判断相反。

他们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之后,一路还在琢磨着那人墙里面的情景,百思不解:“明明看见他把葵花籽扔到了碟子底下的,可掀起碟子来一看,愣是没有葵花籽——葵花籽哪里去了呢?”

他们说出了无数的猜想,但最终也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选自《六十六道弯》,明天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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