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会魔法

田小点

一

周六早上，我醒来，意外地没有闻到烤蛋糕的香味。以往姚美枝几乎每周六早上都会烤蛋糕给我吃。我有点失落，也很疑惑。

我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到客厅，边揉眼睛边对坐在沙发上的姚美枝抱怨：“妈，你怎么没有烤蛋糕啊。吃不到香喷喷的蛋糕，周末都过得没劲。”

“过得没劲就不过。也没见你学习有这么大劲头。”我这才注意到，姚美枝脸色凝重，宛如大雨将至的天空。

我学习根本不差，也没惹什么祸，她还一直跟人夸我省心来着。如果我猜得没错，铁定是我爸林大祥惹了她。即便林大祥出差，也不耽误他们在电话里争吵。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很识相地没有反驳她，瘪着嘴，脚步拖沓地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她跟过来，站在我背后，语气无力地说：“我和你爸准备离婚了。”我握牙刷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我说：“大家终于可以过消停日子了。”

“林小亚，谁不消停了？你还有没有良心？”我的反应令姚美枝很受伤。

“这有什么好否认的。咱家的盘子碗都不知道被你摔碎了多少。”我用毛巾抹一把脸，看着她，“反正你们也没感情了，离了不见得是坏事。”

姚美枝哑然。大概她以为我会哭着喊着质问他们“你们究竟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然后再甩门而去之前，说一句“我恨你们”。我最好的朋友老胖，在他爸妈离婚时就是这么做的。我当时还嘲笑他没出息，掉再多的眼泪有什么用？会让他们改变决定吗？

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老胖的感受，真的是心都碎成豆腐渣了。

二

我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幅画，是我上幼儿园时画的。那时我画过很多画，搬了几次家后，仅存这一幅：三个人手拉手，那个扎两个羊角辫的小人儿是我，野鸭在水上游，清风吹，杨柳摆，太阳当空照……我们是快乐祥和的一家。真幼稚。我重重地合上抽屉，拿过手机给林大祥打电话，他出差两个月，很少主动给姚美枝打电话，倒是不忘了时不时嘱咐我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

“我还以为你们会等我考上大学后再离婚呢。”我轻描淡写地说。“小亚，对不起。”林大祥的声音很低沉。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爸，我想你了。”我没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姚美枝在这时推门而入，没好气地说：“你要舍不得你爸，就跟他过吧。”“你干吗要偷听我打电话？”我最烦姚美枝这样，总是试图掌控我的一举一动。“我是你妈，你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明白自己的某些行为略欠妥当，但却从来不肯亲口承认。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姚美枝不那么争强好胜，豁达一点，宽容一点，或许她和林大祥就不会走到如此地步。在我看来，林大祥算是个好男人，不赌博，不花天酒地，周末还会陪着姚美枝做家务，可姚美枝并不为此感到满意，她常常因为他碗洗得不够干净之类的小事，而不停地数落他，甚至大发脾气。

如果我会魔法，我一定要把她变成一个容易感受到快乐的人。

三

三天后，林大祥回来了。

我放学回到家，看到他俩坐在客厅里，相对无言。我跟林大祥打了招呼，准备溜进卧室，被姚美枝叫住：“小亚，过来，我有话问你。”她严肃的样子令我心里直打鼓，要审讯我？难道我在英语课上写语文作业被她知道了？还是，老胖向她告状，我揪红了他的耳朵……

我正胡思乱想，姚美枝幽幽地开了口：“我和你爸离婚，你跟谁？”

“随便。”

“什么叫随便？”姚美枝怒吼一声后，语气才缓和下来，“想跟你爸就直说，我不会怪你。”

我想跟他们俩过，可是没办法，就一个选项。我没有犹豫，选择跟姚美枝。我知道姚美枝虽然表面强悍，其实内心脆弱敏感。如果我和林大祥都离开她，我怕她会受不了。

然而，姚美枝并不领我的情，她当着林大祥的面说，我选择她，是因为我深刻地懂得“有后妈就有后爸”的道理。为此他们又差点吵起来。是我适时打断了他们：“我陪你们去吃个散伙饭吧。我快饿死了。我想吃狮子头。”

四

他们离婚后，姚美枝变得比以前忙了许多，忙着在电话里跟林大祥吵架，忙着跟亲朋邻里解释，不是林大祥甩了她，是她甩了林大祥。

婚姻失败对姚美枝来说，显然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我能理解她，他俩离婚的事我也羞于告诉班里任何一个同学，除了老胖。但我无法理解，她作为我妈，怎么能因为离婚，而对我漠不关心呢？一天到晚都冷着脸，不怎么和我说话，不问我的学习成绩，也不担心我会不会因为他们离婚而变得叛逆孤僻，甚至连每周六早上烤蛋糕这件事也抛到了脑后。

林大祥也很忙，没空陪我，只是每周打一个电话，像例行公事。听姚美枝说，他离婚不到三个月就接受了奶奶安排的相亲，奶奶想抱孙子，所以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个个都很年轻。姚美枝说这话时，咬牙切齿，看上去很疹人。

他们明明说过，就算他们分道扬镳，我也永远都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骗人！

好在我还有老胖这个朋友，放了学，老胖陪着我，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在街上游荡。天黑了，老胖抬头望望月亮，忽然说：“小亚，以后放了学我不陪你了，回家晚了，我爸会揍我的。”

我使劲朝老胖肥硕的小腿上踢了一脚，说：“叛徒。我知道你老爸会担心你，瞎炫耀什么呀。”

回到家，姚美枝正坐在餐桌前吃饭，看到我，“啪”地一下将筷子拍在桌子上：“这么晚回来，去哪儿了？你爸跟我作对，你也跟着学是吧？”

“没去哪儿，就是不想回来。”我扔下书包往卧室去，嘴里唱着，“天上有无数颗星星，那颗最小的就是我，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生……”

“林小亚，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五

老胖因为我，跟一个小瘦子打了一架，把小瘦子都揍哭了。班主任把老胖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不知是否因为老胖表达有误，班主任竟然怀疑我和老胖早恋。小瘦子还适时地向班主任提供了一封老胖写给我的情书。从字迹就能看出那封所谓的情书是捏造的，可我们伟大的英明的班主任，愣是信了。后来她还打电话给姚美枝，说我抵死不肯承认错误。

于姚美枝而言，面子比天大。坐在教室里，我想象着姚美枝听了班主任的话，又羞又怒的样子，根本无心学习。我打定主意，回到家，无论她怎么盘问我，我都不会说一句话。

放了学，在校门口，我意外地看到了姚美枝，她手扶着电动车，笑眯眯地看着我，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她说：“陪我去逛逛商场吧，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

她改变策略了？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我心里忐忑不安。

“妈相信你。”姚美枝忽然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能听出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为什么？”

“你是我女儿，我了解你，你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心里的一层冰，“哗”的一声化开了。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觉得，我妈姚美枝挺了不起的。

六

出乎意料地，我们在商场门口遇到了林大祥和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看上去和我妈年龄差不多。林大祥说，他俩是老同学，不久前在饭局上遇到的，刚确定关系。

姚美枝当时就不淡定了，黑着脸，眼睛里喷着火。林大祥一脸尴尬地拉着女朋友走了。姚美枝气呼呼地也转身就走，东西也不买了。到了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林大祥打电话，骂他没良心，质问他那女的哪点比她好，如果他找个年轻的也就算了……

我忍了又忍，还是将电话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妈，你这是何必呢。既然你跟我爸都已经离了，就各自好好过日子不行吗？”这时，我收到了林大祥发来的短信：“小亚，爸一直欠你一个解释。我和你妈离婚，是爸的错，这些年我在感情上疏忽了她，她心里憋屈，才找理由跟我吵架……我曾经试过继续爱她，可是没有做到，是我对不起她。”

我拿给姚美枝看，她看完，双手捂着脸，哭了。我想真正需要一个解释的是她。

“妈，你还有我……爸有女朋友了，你也不能落后，我相信你会找到更好的。”

第二天一早，我在烤蛋糕的香味中醒来，姚美枝推门进来笑容满面地说：“赶紧起来吃早饭。你舅妈前些天给我介绍了个相亲对象，我打算今天去见见。你也去，帮我把把关。”

姚美枝说完就转身出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地想，老妈，就算我不会魔法，我也一定会努力，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妈，一辈子保护你，守着你。

《文学少年（上旬刊）》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