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起名的陌生人

慈 琪

一 柠檬是什么意思

你的班主任是什么样的？

反正我们的老班是个挺不靠谱的人。他年纪不大，就比我们大几岁的样子，刚刚从大学毕业，有无数的怪想法。他总是会给我们布置很稀奇古怪的作业，有时候很好玩，有时候很愁人。

比如这次，他正上着课呢，突然心血来潮地让我们放学回去问爸妈，我们的名字都是怎么来的。

第二天回到学校，不少同学都挺激动的。

“我爸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桃花开了，所以我就叫尹桃。”

“我的名字是我爷爷取的，因为他在家里最能做主……”张进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爷爷的爷爷当年考上了进士，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说到名字最奇怪的人，应该是宁萌了吧？”我的同桌郝嘉嘉突然说，把我吓了一跳。这个“上好佳”，真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没见我正纠结着吗？

“是啊，柠檬，你这个酸酸的名字是谁帮你起的啊？我每次叫你都觉得牙疼。”尹桃帮腔说，漂亮的小尖脸蛋冲我一扬，并且假装疼痛地咧了咧嘴。

尹桃算是我的对头。

我们俩的气场向来不和，方圆三米之内如果有对方的存在，那肯定就有战争。有个对头没什么不好的，与人斗其乐无穷嘛！还能活血养气增进消化——每次把尹桃驳倒后我都感觉相当神清气爽。

“上好佳”算是我的二号对头。

我们主要的斗争点在于哲学——这个一般同学都不太感兴趣的话题。我是唯心主义者，他是唯物主义者，简单地说，我的哲学观是“当我闭上眼睛时，世界就不存在了”；而他的哲学观是“形存则神存，形灭则神灭”。因为是同桌，关系就显得相当难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好暗暗较劲。

所以，当这两个对头一起发难的时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说啊，柠檬，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我只好故作玄虚：“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上好佳”哼了一声，极力表现出他的不屑来：“哼，唯心主义。”

“这是佛理，不是哲学！”我纠正他。

“万物皆是哲学！”他反将我一军。

“你俩能不能歇一秒不谈哲学？！”张进士头晕脑涨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听都听不懂！”

顺便说一句，这个张进士，虽然名字文里文气的，却压根儿不喜欢文科的东西。什么语文、历史、思想政治，他一律直呼看不懂，反而数学特棒。老班管他叫“数学状元”，还比进士高几级呐。

我借此机会气呼呼地转过头，不理“上好佳”。于是他和尹桃也就没什么好理由继续追问我那个问题了。

上课铃声响的时候，我在心里疲惫地叹了口气。这场战役算差不多赢了。

可没想到，老班偏偏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伯牙绝弦》不上，先兴致勃勃地问我们：“都打听清楚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了吗？”

“清楚了！”同学们齐声回答，有几个已经开始乐不可支。

“叶佳丽你说说看。”老班立刻点了那个乐得最厉害的人。

叶佳丽大大方方站起来，说：“佳丽就是美人的意思，我爸妈希望我越长越漂亮，里里外外都变得有气质。”

这话听着很自大，但我们没人笑她。因为叶佳丽已经是个超有气质的美人了，名副其实。

老班满意地点点头，但下一秒，没等我提高警惕，他就叫了我的名字：“宁萌，你呢？”

我站起来，期期艾艾。

全班同学期待地看着我，尹桃和“上好佳”的眼神最热切。

“这个……应该就是柠檬的谐音吧……”

“那你爸妈为什么要取这个谐音呢？”尹桃锲而不舍地插了一句嘴，“他们爱吃柠檬？”

我没好气地戗了她一句：“我爸说，太无聊的问题，他拒绝回答。”

这下，不仅尹桃被噎住了，连老班的脸色都一阵红一阵白。

唉，愁死人了！

二 我的名字有黑幕？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炒青椒肉丝，所有的房间里都弥漫着香辣味。

我循着“阿嚏、阿嚏”的声音，在书房里找到了爸爸。他戴了个口罩，却还是不能阻挡“辣味大军”的进攻，喷嚏一个都没少地打了出来。

“爸，我到底为什么叫宁萌啊！”

爸爸瞪了我一眼，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其实那是呛的。

“为什么？我姓宁，所以你姓宁；宁萌，柠檬，谐音嘛！这么好个名字啊，你再问就糟蹋它了！”

昨天我止步于他这个回答，但今天我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为什么要取‘柠檬’的谐音？”

“阿嚏！你等我打完喷嚏再说，阿嚏！……”

我只好坐到一边，等妈妈炒好青椒肉丝，等爸爸打完喷嚏。

好不容易雷声落尽，雨过天晴，我刚想继续问，就听到妈妈在外头喊吃饭。

爸爸一个箭步蹿了出云。

我咬着牙跟在后面。得，又要等一会儿了——谁让我们家有个莫名其妙的规定：吃饭时一律不许讲话！

吃饭时气氛很紧张，我每瞟一眼爸爸，他就不易察觉地抖一下，有几次还心不在焉地夹到了辣椒，呛得涕泪横流。

晚饭结束后，我在餐桌旁正襟危坐：

“爸，您就招了吧。”

我都快要怀疑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黑幕了，干吗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我？

“好吧。”爸爸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啊……”

我竖起耳朵，心里有点小激动，真相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你的名字，不是爸爸取的。”

乍一听到这个不太对劲的回答，我不由得愣住了：“不是您取的？那是，妈妈？”

“你妈一直没满意过你这名字！”

我再一愣。这下，我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我也跟张进士一样，是由爷爷取的名？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爷爷会给我取这么个名字。要真是爷爷取名，我现在就该叫“宁寿儿”、“宁喜儿”什么的了。

“别磨磨蹭蹭了，跟孩子说吧，让她也知道你当年干了什么傻事儿！”妈妈一边收碗，一边没好气地催爸爸。

“好好好……”爸爸不知道是第几次叹气了，好像终于把犹豫全都叹了出去，干净利落地回答我，“你的名字，是一个陌生人取的。”

陌生人给我取名？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在过去的欧洲，人们在孩子出生的时候走出家门，碰到的第一个陌生人，就是孩子要认的干爹。那个故事里的农夫就遇到了死神，结果孩子在死神的庇佑下长大，成了一位著名的医生。他诊治病人的时候，死神站在床尾，病人就会恢复健康；死神站在床头，病人就会死去。但有一天，当他诊治一位公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然而死神站在床头，于是他将床掉了个个儿，蒙了死神一回。就是这一回，让他不得不接受死神的怒火，最终被夺去了性命。

所以说公主什么的，注定是害人的家伙。

——啊，跑偏了。我应该关注的是名字，不是干爹。

“爸，麻烦您把事情整个儿说完，别挤牙膏似的一点点往外漏，行吗？”我冲着爸爸双手合十，连连作揖。

“这孩子就是性急……”爸爸嘟囔了一句，然后从头讲起了我名字的来历。

三 名字大“海选”

“你一周岁的时候，我和你妈已经想了三百多个名字，可是哪个都不满意，或者一个人满意，另一个人偏偏反对。后来，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参加了命名活动，结果就更乱了。他们想的名字我就不说了，我相信你肯定不喜欢的。所以呢，为了让每个人心服口服，我就想了一招，在网上发了一个求助帖子，请广大网友帮你起名字，然后将好名字列出来投票，哪个名字人气最高，我们就定下哪个，谁都不许反悔。”

“我现在就很悔。”妈妈沮丧地在一旁说，“萌，一听就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取个更有气质的名字多好啊。”

我瞠目结舌。

敢情我的名字是选秀选出来的啊！还是海选！

我缠着爸爸要看那个旧帖子，爸爸无奈，只好将收藏夹里的一个网页打开给我看。那个帖子的点击率奇高，估计那时候还没什么人愿意在网上让陌生人给孩子起名。

参与起名的网友里面，的确有些不靠谱的。爸爸都已经标明我是女孩了，竟然还有人提议“宁定国”、“宁安邦”这种名字，又不是五六十年代！

有文采的好名字很少，大多数都很俗气，还有几个信命理的半仙咋咋呼呼地要求知道生辰八字，好判断我五行缺什么，得在名字里加什么……爸爸公布了我的出生时间后，一个貌似权威的半仙说我缺木，于是下面一大堆人给我起带木的名字：宁木，宁林，宁森……

拜托，在玩文字游戏吗？

最后选出来的人气名字一共有五个：宁静，宁夏，宁琳，宁望，宁萌。看来大家都偏爱单字名。

“宁静”第一个被排除，因为有个女明星就叫宁静，爸爸不愿意我跟别人搞混。

“宁夏”也不要，因为它是当时一首很火的歌曲的名字，太流行了。

“宁琳”入选的原因是：它带两个木，而且“琳”字很漂亮很有气质，比较符合妈妈的品位。它一度成为最有望获胜的名字，但最后还是被剔除了，因为爸爸在网上搜到了一个叫宁琳的人，品德极差。

“宁望”是谐音，凝望，相当有意境，可是也被否决了，因为这实在像个英姿飒爽的男孩。

最后，就剩下了“宁萌”。它打动全家人的原因是那个提名网友的一段话：

“宁萌，具有三个含义：一、从命数方面来说，萌，上有草木绿阴，下有日月光明，实在是风水绝佳；二、从含义方面来说，‘萌’代表可爱天真的孩子，不受世俗污染，活得像童话那样快乐；三、从象征方面来说，宁萌谐音‘柠檬’，酸酸甜甜，代表生活中的苦与乐，让孩子知道，即使生活有酸酸的滋味，也酸得让人着迷，并且回味清甜。”

于是，这个名字成功当选了冠军。

“这样看来，我的名字还挺不错的嘛……”我着迷地反复看着那段话，心里有些兴奋，“有三个这么好的用意！”

“好个头！”妈妈气咻咻地说，“你看看第二个意思，这岂不是叫你永远做个孩子，永远长不大吗？”

“长不大有什么不好？”我喃喃道，“永无岛上还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呢，他们多快乐！”

“没有爸爸妈妈管，不用上学，成天在荒郊野外跑来跑去，就是快乐啊？你看看你，快上初中了还整天玩，学习咋办啊？”妈妈凉凉地给我兜了盆冷水。

“妈妈您是嫉妒自由！打倒专制！”我大叫着，趁妈妈没抓住我之前，跑出书房，回到自己房间里了。

令人高兴的是，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估计全校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像我的名字一样有神奇的来历——我这名字可是多少个人一起帮着想出来的啊！太给力了！

四 陌生人，谢谢你的祝福

“陌生人给你起的名？”尹桃怀疑地问。

我得意洋洋地点头，并向他们展示我昨晚打印出来的那段话。

“你爸真不靠谱！”“上好佳”不客气地对我说，“要是你家将来对这名字后悔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去！”

“算什么账？”我觉得他是故意挑刺儿，“到现在为止，我还很满意。谁像你啊，姓‘好’，还叫‘好好’，你就是个‘好好先生’！”

“上好佳”——郝嘉嘉涨红了脸。他没法否认，郝爸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好上加好”。

“你以为有个好名字，就能跟名字一样好吗？”他又搬出了他的哲学观，“宁萌，你这是唯心主义！是不对的！萌？你哪里长得天真可爱了？鼻孔还是牙齿？”

“禁止人身攻击——”张进士连忙调停，并试着转移话题，“哎，柠檬，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泄气地说，这是唯一让我觉得遗憾的一点。我爸连人家的联系方式都没要，在我看来这是不应该的。人家送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名字哎！

“他的网名是‘爱吃猫的鱼’……”张进士兴致勃勃地帮我分析，他这还是头一回对词语感兴趣呢，“说明这个人很风趣，而且懂得反讽。”

“应该是个男的。”尹桃接口说。

“你怎么知道？”

“直觉。”她狡黠地说。哼，研究星座研究得神神叨叨的家伙。不过我很高兴能让她吃瘪：“你的直觉走错路了。她是女的，论坛资料上有！”

尹桃撇撇嘴，不说话了。

我真想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光靠我们几个这么猜，一万年都猜不出来——我们又不是柯南。

回到家，我又翻出那个帖子看。“爱吃猫的鱼”的个人资料填得很少，只知道她是杭州人，1978年生，兴趣是看书、上网、做手工。没有学校和工作资料。

“爸，你真的不能联系到她了吗？”

爸爸很是抱歉地回答：“当时忘了这茬，现在过了那么久，这个论坛已经很冷清了，她也没再发表什么帖子，估计不来了。”

我相当失望。

爸爸竭尽所能安慰我：“没事啦，保存一个悬念，多好啊！人的一生里难得有这么个悬念唉。”

是啊，听起来是挺浪漫的。

我突然决定——我要多学点语文知识，以后专门给人起名去！

想到未来有无数小孩子用我想出来的名字陪伴长大，我就心潮澎湃。

“你又在不着边际地瞎想了！”妈妈无奈地训了我一句，转头又训爸爸，“还是你干的好事！看，她老长不大，心思永远都放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我严肃地摇摇头：“妈，成熟和童心可不是矛盾的。要是能把兴趣和工作结合在一起，那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萌萌说得对。”爸爸站到我的战线上来，“爸爸支持你！”

妈妈叹了口气：“萌就萌吧……要是找到那条‘爱吃猫的鱼’，我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拍拍胸口：“还好不知道她是谁，否则妈妈的锅铲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就放弃寻找吧。谢谢你的祝福，陌生人，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你以后要是碰到了叫“宁萌”的女孩，一定记得告诉她，你就是送给她名字的人啊！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