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老妈

张素苇

一

只要放假，我就成了个少爷，不停地摆弄我妈。

“妈，给我倒杯茶。”话音一落，我就听见妈妈放下手中的拖把，进了厨房，转瞬间，一杯热茶已经放到我面前，也不论我是在看电视看书还是写作业。

“妈，给我削个苹果。”没几分钟，我又发号施令。妈妈又会放下她手中正在读的《诗刊》，再次走进厨房，一阵洗苹果的水声响起。

苹果还没吃完，我又叫起来：“妈，把我床上的漫画拿过来。”

咦！这回怎么没动静？难道老妈沉浸到诗里回不过神儿来了？“唐诗意，求你啦！”我鬼哭狼嚎地叫起来。

这下管用了，我听见她嘀咕了一声什么，又听见我卧室的门响了一声，接着是她拖鞋急促的“啪嗒啪嗒”声，好像生气了。我和她没大没小惯了，也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气，她就是个情绪化的怪物。高兴时，对我百依百顺，若要发脾气了，就不能再惹了。果然，我妈不高兴了，将漫画往我面前一丢就唠叨起来：“嚷什么，你以为你是‘中国好声音’啊？这么大的孩子，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要我服侍你。自己要吃学着自己做，这么大的孩子不知好歹。”

我还嘴：“多大啊？”

妈妈大声反问：“多大啊？十四了。十四岁在古时候，已经成家立业了。”

我也大声说：“你喊这么大声音干吗？这又不是在古代。”

妈妈更火：“你可以了是吧？跟我大声嚷嚷。”说着就伸手作势要打我的样子。反正打着与没打着，我已经把老妈的脖子搂得死紧，然后按电视上WWE美国职业摔跤的招式——我最拿手的是“双肩压力”——在床上与她对打或者对咬，谁也不放过谁。也不管是真打还是假打，反正老妈那细胳膊细腿的终是弄不过我的。

最后，我妈哭了，就在妈妈作势要赖在地上的时候，我扶住妈妈的身体说：“好啦，好啦，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总爱躺在地上哭。”我这样好言一劝，妈妈站稳了身子，嘴角上扬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动不动就气我，对我说话那么凶，我真是一想到就想哭。”

对于她这么爱用哭表示的人，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低声音，亲昵地喊：“老妈，不哭了，唐诗意，大诗人不哭啦。”这时的老妈扭扭捏捏地站起来，抹着眼泪，默默地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我知道，老妈又去发微博了。

二

要说我妈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爱读诗爱写诗叫人感觉神经兮兮的。本来，爱读诗爱写诗是她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可一想到她这个跟诗歌有关的名字给我带来不自在，我就来气。唐诗意。每当我看到作业纸上的签名就忍不住皱眉头。

从小学到初二，没有一次不被老师无意中笑话的。老师会说：“你叫宋词，你妈叫唐诗意。真是唐诗宋词都到你们一家啦。”

小学时，好像倒无所谓，没感觉不好意思。自从上了初二，一次老师又随口说了我和老妈的名字，我就脸发烫，仿佛这个名字带着火。

我说：“妈，我要改名字。”

“为什么啊？”

“这个名字太俗。”

“我可没感觉俗，我要告诉你，这个名字不许瞎改，它承载着我的期待呢！”

“嗯？一个破名字有什么期待？也只有你这么俗的人才会起这样俗的名字。”

“俗即雅，想当初，老妈和你爸相亲的时候，就是因为听说他姓宋，就嫁给了他。然后好给我的小孩起这个名字。”

“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我满脸狐疑地问。

老妈笑着，好像很骄傲地说：“当然是真的。”

“嗯，我真不敢相信，只有你这个疯婆子干得出这事。”

我还不死心，说：“要不然，我不改，你改。”

妈惊慌地说：“我不改，我改过一次了。”

我问：“那你之前叫什么名字？”

妈妈没吱声，倒拿来了户口本让我看。爸爸户主的名字叫宋大网，妈妈叫唐诗意，还有一个曾用名叫唐二英。

我大叫一声：“真俗！”然后一把扔掉户口本，户口本的紫红硬壳就掉下来了，可怜巴巴地散落在墙脚。

妈妈拾起不受待见的户口本，说：“我能给你几个巴掌。”

我哈哈笑起来：“你总说给我几个巴掌，几个巴掌？唐二英，你这个老婆子，你太俗了。”

只看到妈妈跑到书房，拿来一本破旧不堪的，用白纸自己装订的小本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唐二英诗集”。然后，妈妈大声地念起来：

一个热爱秋天的女孩拾起了一片秋天的落叶，

要同它一起歌唱，

引来鸟儿欢叫，风儿飘飘。

秋意正要浓烈，女孩子蹦跳在一幅画中，

忽然炸了一声响雷。

很奇怪，

鸟儿们不知哪儿去了？

只有纷纷的叶子与女孩跳舞。

……

这次，“破诗”两个字还没从我唇边冒出来，就看到妈妈眼角已经有泪光了。我撇着嘴：“嘁！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妈妈擦着眼泪说：“这是我上初中时候写的，读给你听让你耳濡目染也有诗意的心情。”

我火了：“呸！狗屁破诗，丢不丢人啊！”

妈妈被我这样一吼，一下又没了刚才的开心。拿着她自制的破少女诗集离开了房间，然后，我听到厨房传来刷锅洗碗的声音。

三

我斜趴在床上，一边做着作业一边听着歌。

妈妈又进来了，而且给我端来了一杯水。我有点烦，世上妈妈都这样吗？一会儿问饿不饿，一会儿问渴不渴。我这样子其实还真怕妈妈进来，怕妈妈看到会唠叨，果不其然。

妈妈说：“你到底是做作业还是听歌呢？这种姿势能把字写好吗？声音开这么大，能让头脑安静思考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把手一挥：“出去出去，烦不烦啊！”

妈妈被我一呵斥，就放下水杯，把门关上出去了。

我也有些担心，怕自己的粗暴语言会再让脆弱的妈妈哭，便扭小了音量，悄悄起身开门窥探一下。妈妈正在和爸爸通电话：“你有空也回家一趟，儿子青春期逆反情绪严重，我这个当妈的很难和他说得通，有时也要你这个老子与他沟通沟通呢。”“什么？怪我和他没大没小的？他都叫我‘老’妈了，他哪里又听我老人之言呢。忙？你总忙？南京到家多远啊？他半个月住校回来一次，你也半个月回来一次。养不教，父之过……”接着妈把手机狠狠地扔在沙发上，然后顺势也躺倒在沙发上。

爸爸在南京卖卫浴建材，除了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平时真是很少回家。妈妈本来在一家私人丝织厂做网络销售，因为我，她辞职在家。白天她打理完家务之后，就会读一些诗，有时她会把自己写的诗读给我听。我听也不听，打断兴致勃勃的她，说：“行了，行了，别浪费口舌念什么诗了。我不懂诗是什么，也不想听。”但是还是听到她在念：“诗是不可捉摸的，你看见或者看不见。”我晕死了，只说一个字：“烦！”

但是不长时间，妈妈又来烦我了。

她指着广告上iPhone、iPad，一本正经地问：“儿啊，这两个单词什么意思？”

我嘴角上扬一笑道：“问乔布斯去。”

她点着头抿着嘴唇说：“我现在正读《乔布斯传》，我要学习他的精神，假以时日定成乔布斯第二。”

“去了‘第’，唐诗意你真的很‘二’。”我说完哈哈哈笑了起来。

妈妈也笑了起来。

我觉得妈妈真是厚脸皮，但又不忍心过分伤害她。毕竟自己还得喊她妈，她说的话不想听还得听。不过，就是越来越觉得她话多，而且张扬，把什么都晒到微博上，发自己的照片不说还拍了我的照片晒在上面。气得我把自己的QQ签名改为：“当所有人高调的时候，要保持低调。”

所以，遇到这样的妈妈，有些话能不对她说，就不对她说。

再说，虽然她标榜自己喜欢诗意，但在我看来，唐诗意其实就是一个大俗人。

我坐马桶上看着一本《舌上风暴》的冷笑话，她在拖地。忽然她说：“我是多么善良啊！当拖把在地砖上哭泣，我要帮它们擦拭眼泪。”

我想逗逗她：“妈，你可愿意做哥的天使？”

“愿意，当然愿意做你的天使。”

“好，那帮我拿纸。”

“纸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只要稍微欠个身子就可以拿到的啊。算了，看在是我儿天使的份上还是帮你拿吧。”我笑喷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叫：“唐诗意，帮哥倒杯水。”

这次，她发火了：“要喝自己倒，自己动手才丰衣足食。”

“是你说做哥的天使的，天使就是天天使唤。”

“哇呜！原来是这样的天使！”她像个小孩似的叫起来。

我觉得很开心：“我看你笨得还蛮可爱的。”

四

一晃两个星期，明天就放假了。

虽然老师已通过校讯通通知家长明天下午来接小孩，但我还是不放心，总是在前一天晚上去生活老师处打个电话给妈妈。

“妈，明天来接我啊！”

“哦！难道讨厌我，也想回家吗？”

“不讨厌。”

“哦！好呀，不讨厌，我明天就去接。”

我挂了电话，也忍不住一笑，这个老妈真是的，烦人。不过，还是想她的。但不知为什么，见了面，我就莫名其妙地起了反抗心理，她说什么都不想听，更不喜欢她读什么诗了。

第二天下午，我和同学往宿舍走，和老妈唐诗意迎面碰上。

“哈喽，宋词同学。”她嘴里变调地这样叫着，还一蹦一跳地朝我扑来。我一个急躲，差点让她打了一个趔趄。我那会儿脸肯定通红，慌慌张张地离开同学往旁边走，她紧跟我后面。

“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丢不丢人啊？”我有些生气地说。

她很委屈地说：“人家情不自禁，没感觉丢人啊。”

我厌烦地说：“丢人丢到家了。”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家都没有和我说太多。但我也不以为意，我和她经常这样说，也没想到会伤害她。

妈妈默默地做着饭，饭好了放桌上也没像平时左喊右催地叫我。我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但这样少听她的闲言碎语也好，我只顾坐下来吃饭，也不管她是不是好心情啦。

安稳地吃完了饭，起身却看到妈妈正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捧着她的《唐二英诗集》。我无法理解她的这种读诗的行为，无法控制地上前夺过那本她爱不释手的破诗集，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踩了踩。一种欢快的报复感让我感到快意，但糟糕的是，妈妈“哇”地哭了起来，与平时打闹时的假哭不同，这次是真的，泪流满面得像个挨打的孩子。

我这次没有劝她不哭，相反更大声地吼道：“哭什么哭，烦死了。”

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去管她会哭多久。

两天假期过得很平静。我不和妈妈说话，她也不主动和我说；不催她做饭，她也不主动来问想吃什么。我可不去记着昨天晚上对她的态度，在我看来，那样并不会严重到她会不再理我，若是平时，她说不定又要举手说给我两个巴掌了。但是现在她像呆了一样。我上前搂着她的脖子说：“唐诗意，有必要气吗？”她只是唉声叹气，但我却不知道怎么了，感觉有点不习惯似的。

五

回到学校就是“压力山大”了。

听不到妈妈的唠叨却听到老师的碎碎念。

考试是周周考月月考，老师和家长们用校讯通保持着分数通报的联系，稍不留神就怕自己的排名下滑。虽然自己万分努力了，还是没有进入前十名，老是在十一二名转悠，总是提心吊胆会从强化班滑到普通班。

老妈总说：“你才上到初中，你可一定要给我争口气，好好学习啊。”每次她说这话时，我就产生讨厌她的心情。还说自己喜欢诗，其实我说得没有错，她不读诗时，就是一个大俗人，一点儿也不高雅。难怪爸爸不常回家，回家也是听她唠叨。所以除了钱回来以外，他是很少回家的。爸爸不常回来，最后，我就成了妈妈唯一的听众。

她还把我当成小时候，希望我黏着她，到哪里都要带着我，甚至让我亲亲妈妈。那只是小时候啊，可是现在，我浑身长着翅膀，就想飞起来，书上说的代沟，就活生生地存在于我和妈妈之间，即使她有时从电脑上学着跳骑马舞还唱着《江南Style》，也不代表她很时尚称得上有范儿。相反，我觉得她不够稳重，疯疯癫癫，不稀罕她搞的那些诗意，我只想要一个慈祥的妈妈，一个传统形象的妈妈。

我无法理解妈妈，就像妈妈也无法理解我一样。

昨天晚上临睡时，我不管妈妈气有没有消，拿笔在纸上写下《Can You Feel  My World》，我递给她说：“有空从电脑上搜来听听王力宏的这首歌，歌词中有我想对你说的话，好好听听啦，一定要听。”

刚关上房门，我又探出头来对她说：“唐诗意，要是英文不懂，百度一下你就知道啦，我想，你肯定不懂的。”我就喜欢这样揶揄她。

后来，我睡着了，梦里好像觉得妈妈坐在床边看着我笑呢。

星期天下午整理好衣服，妈妈送我去学校，路上俩人都没说话。一直到学校，我刚要往教室方向走，妈妈喊住我：“宋词，我给你一样东西，但不要现在就看，等我走了再看。”我撇了撇嘴：“又搞什么怪？”在打开她给我的一张纸时，她的背影已消失在校门拐角，原来是写给我的信。

儿子：

昨晚你叫我听的歌，我听了，当然我也知道了“can you feel my world”的意思。（哈，不好意思，让你猜着了，是百度的，别笑话妈妈哦，妈妈以后要跟你学习，请不吝赐教哦。）对于老妈对你的责怪、唠叨或者训斥，妈对自己的偏激行为道歉。许多时候，怪妈太急于求成啦，总是想着你好、你开心健康、热爱学习才是我满心骄傲的。以后，妈妈一定有错就改，好吗？

至于你对我的任何不敬言语，我都不计较，因为终有一天你会懂得爱也需要尊重。谁家的儿子谁喜欢，我要不喜欢你，那我就不必关心你的一切了。但是请你相信，虽然我是妈，比你大二十多岁，但我们之间还是平等、自由、博爱而且民主的。

你真的很聪明！

爱你的老妈、朋友 唐诗意

我看后就把纸揉成一团举手想扔出去，一刹那又改变主意把纸团展开抹平对折起来，夹在书里后才走进教室。

我嘴里轻声说了句：“唐诗意，sorry啦！”

我一笑，但愿妈妈耳朵会发热。妈妈说过，母子连心呢，你在学校一想我，我的耳朵就热了。我还问过，真的假的？这一刻我但愿是真的啦。

刚走进班级，班长曲畔乐就叫起来：“你们听说了吗？这个星期五学校请一位著名诗人来给我们讲课，我最喜欢诗歌了，这下一定好好听听。”

班长这一叫喊，倒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凑上前去：“是真的吗？可不可以让家长也来听？”

曲畔乐说：“当然，我听班主任说，这次还要通知家长一起听呢。”

“真好！”我不由暗叫了一声。心中有了一个微妙的计划，要是让唐诗意来听听，说不定对她写诗有帮助呢。

说起妈妈对诗歌的见解，也就是她自己的心情发泄，她心情不好了就上网在微博上发发牢骚，心情好了就晒快乐的句子。

我有次在她的QQ空间看到了，觉得就是用电脑回车键敲的分行。所以，我才总是笑话她。妈妈还说什么，我是原生态写诗，我是草根的。嘁，想想都好笑呢。星期五让妈妈听听著名诗人讲课，非让平时口口声声说爱诗的草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诗歌。有了这个想法，我大声对曲畔乐说：“我也喜欢诗歌。”

六

又是大周末，我没有看到妈妈来接我。上个星期五的讲课她没来，这个星期放假，昨晚打电话，妈妈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学校又有规定，住校生没有家长来签名不许出校门，正在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看到我家三楼的孙阿姨。

孙阿姨说：“我来接我家钱梓希的，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帮你到老师那里签名。”

我有些担心地问：“我妈呢？”

“你妈有些事，走不开。是她叫我顺便接你的。”

刚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按门铃，是外婆来开的门。

我有点害怕了，一下有了莫名的恐慌。我问外婆：“我妈呢？”

外婆手指放唇边“嘘”了一声，示意我别大声，就拉着丢下书包的我到阳台，小声地说：“你爸要和你妈离婚，你妈有轻微的抑郁症，这一折腾，就病倒了。唉，我的苦命闺女哦，当年家里穷也没让她好好上个学，她说喜欢什么诗，我也阻挠，还把她写的诗填进火塘，她当时哭得那个样啊，躺在地上打滚啦！后来，还被你外公一顿打，真对不起我这个闺女啊……”外婆叫我别大声，自己却越发大声地哭起来。

我推开房门，看到妈妈睡着了，但脸色苍白。

枕边放着她的《唐二英诗集》，我想起那天给我们讲课的诗人说的话：“一个人只要心中怀有诗意，就已经达到了诗的境界；而一个人生活的最高境界，就是诗意的生活。诗意的生活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把现实生活中琐碎的情感升华为美好情感的过程。”

我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我把这句话记在本子上，想回来给妈妈看的。一直以来，我因为自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享受着妈妈的爱，却从来没有关心妈妈的苦闷，也没有去在意妈妈的梦想。

这些年来，正是她心里有着一份卑微的诗意，才把被爸爸遗弃的日子过得貌似快乐。怪不得，妈妈总说：“你是我诗意的寄托。”

我趴在妈妈床头读着她的诗集。妈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朝我虚弱地笑着：“才两个星期，头发就长这么长，自己拿衣服理发洗澡去。”

我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我要留长点，像麦穗长在头顶，让小鸟停在上面偷吃。”

妈妈笑出声音：“我儿成诗人啦！”

我假装抱怨地说：“这都是遗传基因作怪！”说完，忍不住笑了。

《儿童文学》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