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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神牛和爷爷家的传说

神牛和爷爷家的传说

祝 蓉

我小时候掉进河里,死过去了。

在我苏醒之前,有一段故事,妈妈说了一遍又一遍。它烙印在我脑中,如同一个神话。

话说我六岁,淹水后被捞回家,小小的身子被架得高高的,脸朝下趴在长凳上。长凳上堆起来三个大枕头,垫着肚子。爸爸妈妈像织布那样一来一回地摇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后背。

村里人都到我家来了,但是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大家都知道不能哭,因为我还没有活过来。我掉进河里喝了许多水昏过去了。大人说,昏过去就是假死,当我醒来的时候,要是突然看到哭丧的脸,会惊了魂儿,落下病根。大家也都知道,从河里救出来的人,只要能把弊在胸口的水吐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我是随时都会醒来的。

大家都觉得奇迹随时会发生,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时间在流走。我成了一个冻僵的小木偶,倒垂着双手。爸妈就像两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青黑的脸扭成一团。只有奶奶还是那么平平静静地坐在小凳上,背靠着墙,一直拍着我的手,用和平时一样的声音说:“不怕,不怕,不要紧,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

突然有人说:“还是赶快送神牛山吧,现在只有那儿还有牛了。”听到这话,爸爸妈妈都望着奶奶。奶奶站了起来,说:“送神牛山。”

大家用背小娃娃的布带把我一道一道地绑在爸爸的背上。我双手不会用力,要是不系好了会掉下来。

爸爸背着我,妈妈和姑姑走在前面,奶奶跟在最后。在村里人的目送下,一路跑到河边,过了木桥,顺着隐隐约约的羊肠小路,一走就是三十多里。

一路走,天一路黑下来。一个个都紧张得默默无声,像影子一样飞快地绕过了四个山包。拐过山包,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屏住呼吸,抬头仰望前方。前方那座好像比天还高的大山,就是神牛山了。暮色四合,今天的最后一程阳光依依抚过山峦,正在离我们而去,遥望中的神牛山也模糊起来了。

在这座神牛山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小村子,叫神牛村。从前,神牛村有一户人家出过一只神牛。关于这只神牛,有一个传说。我们现在要赶去的,就是那户出过神牛的人家。

神牛山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暮光带走了满山满谷的翠绿,只留下一条黛青色的天地明暗线,浩浩荡荡地从空中蜿蜒而去。渐渐地,明暗线也消失了,天与地混成了一片,大人们轮流背着我,摸着黑,走得有点摇摇晃晃,也不知过了多久,半个月亮出来了,我们脚下的路一下子亮了起来,大家的心情也跟着亮起来了。月光映出了神牛山巍峨美丽的身影,奶奶合起双手说:“神牛啊,救救我们吧!”

神牛村静静地卧在山腰上,好像一圈白影儿。大人们开始朝着它奔跑,绕来绕去的小溪上有好几座石桥。石桥小巧可爱,跟明信片上的画儿似的。再走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最后一座小石桥。这时,爸爸把我小心地搁在破旧的路亭里。这个路亭本来是一座土地庙。土地公公的泥巴雕像和菩萨画像早就没有了,“文革”时被砸毁了。土地菩萨的形象是一个矮墩墩的爷爷,有点驼背,额头上鼓出来桃子那么大一个包,总是拄着一根龙头拐棍,笑呵呵的,喜获丰收的样子。

摇摇欲坠的土地庙里,奶奶带着大家认认真真地拜了又拜。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奶奶安慰着焦急的爸妈说。

奶奶还说,我们看不见菩萨,但是菩萨看得见我们。

过了小石桥,抬头看半山腰的神牛村,仍然是半隐半现的,都有点分不清它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了。神牛山上有高高的瀑布和深深的水潭。就像传说中的那样,这是一个美丽又荒凉的地方。

有关神牛的传说在我们这一带家喻户晓。神牛是一头母牛,一个牛妈妈。大家都说这个故事是真的。讲的人相信,听的人也相信。这是一个温暖的故事,但是说起来非常悲伤。

说的是从前那村子里有个小男孩掉进水潭了,被救起来后,就放到牛背上去推滚。我们这一带凡是落水的人都用这个办法抢救。让人趴在牛背上推着滚着,只要他“哇”地一口把水吐出来,就活过来了。

那小男孩是放在邻居家的牛背上推滚。碰巧他自家的牛正在生小牛,而且生得很不顺利。这两天,母牛在地上翻翻滚滚,一直要生的样子,可是,总是没有生出来,非常痛苦。母牛吃不进草。喂豆子、麦粥,它还是吃不下去。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这时候小男孩落水了。

大人们把小男孩放上牛背,紧紧按住,可是那牛蹶起蹄子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声音凄厉。如此三次,就没有人再强迫这牛了。按照风俗习惯,如果牛跑掉三次,就说明这人没得救了。因为牛是最忠厚的。牛鼻子很灵,又通水性,只要落水的人身上还有一点点生命气息,牛都能闻到,都会尽全力去救他。但是,如果它从人身上闻到死神的味道,心里很害怕,就会拼命地颠,把死神从背上颠下来。直到今天,情况依然如此。就连医生的说法也是这样:落水的人救起来以后,第一时间不是送医院,而是放到牛背上推滚。如果牛好好配合,这人一定能救活;如果牛躲着他跑掉了,那送医院也没有用了。

当时,大家的心都凉了,可是小男孩的爷爷还是拼命地按住牛,一定要把孙子放上去。牛吓得直拱背,把小男孩颠开,再一次惊恐地吼叫着跑了。爷爷看到这个情况,一下就昏过去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牛栏前的土场上,难产的母牛眼睁睁地看着小男孩一次次被颠下来,发出了一声声悲鸣。

突然,母牛安静下来了——小牛出生了!

小牛终于出生了!小男孩爷爷也悠悠转醒过来。爸妈又喜又悲,把小男孩放进他自己的房间里,轻轻盖好被子。爸爸下山去请郎中,妈妈赶紧去照顾母牛和刚落地的小牛。

擦洗、换草、喂食,一直忙到了半夜才安顿好。母牛静静地躺在新铺的稻草上,小口小口地舔着小牛的脸,把宝宝弄得干干净净的。三年前,母牛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当时大人们都在山上锄地,是小男孩跑去报信的。知道牛妈妈快要生小牛宝宝了,小男孩那阵子天天守在牛栏边等着。

小牛出生了,他天天割青草给牛吃,骑在牛背上唱歌。两个一起在水潭边嬉戏,在山坡上奔跑。转眼小牛长大了,当了妈妈了……

山静夜深,小男孩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全身冰凉。

妈妈筋疲力尽地守在神志不清的爷爷的病床边。

黎明的时候,爸爸带着郎中来了,一踏进小男孩躺着的房间,就看到地面有一摊。小男孩静静地趴在母牛的背上。大家惊叫着扑了过去。小男孩睁开了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

爸爸把小男孩从母牛背上抱起来,放到床上。大家一起来牵母牛,想把它牵回牛栏里,但是,母牛非常沉重,无论大家使多大的劲儿,它都起不来了。郎中一遍遍地摸着母牛的鼻子,一遍遍地摇头,说鼻子已经不出气儿了,不行了。一家人都哭了,摸它的脸、它的鼻子、它的眼睛,但是母牛一动都不再动了。牛妈妈将整个生命都耗尽了。

小男孩熬过来了。虽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爸爸妈妈知道,当别人都放弃的时候,母牛却没有放弃,它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救活了小男孩。

刚出生的小牛犊一天天长大,变成了大牛,又一天天变成了老牛。就这样,人一代代地过着,牛也一代代地过着。后来,也不知到了哪一代,后人在水潭边盖了一座神牛庙。

现在,我们家乡这一带已经不种水稻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稻田改种了油菜、桑树,或者就荒着,所以不再需要耕牛了,也就没有人家养了。只有神牛村还有最后一头牛,由一个老爷爷养着。神牛的故事说的就是他们家祖上的事。就是啊,神牛村怎么能没有牛呢?!听说神牛村的人陆陆续续都搬到山外面去住了,只有这个老爷爷还留在那里。他没有娶媳妇,一直独个儿生活。

神牛村远看白茫茫的,爸爸背着我和一家人进村以后,却觉得有点黑乎乎的。有只大黄狗老远就向我们跑来,一直“汪汪”叫着跟在我们后面。一路的泥房子破破烂烂,东倒西歪。这地方好像一个荒废的原始社会,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爸爸正满腹疑问,这时候听见奶奶说:“到了,就是这家了。”

窗户里面一团黑漆,妈妈拍着门高声叫着:“爷爷!爷爷!”

没有回音,大家都紧张地绷住耳朵。要是没有人应门,那就太可怕了!

大人们一声声地叫唤着。大黄狗叫得最响亮。终于,听到里面有咳嗽声了。

“谁呀?”一声问着,门已经打开了,爷爷站在我们面前。这个老爷爷跟年画里的土地公公有点像,只是脑门上没有包包。手里也没有龙头拐杖,只有一盏煤油灯。爷爷分明是爷爷,可是个子却比一根拐棍高不了多少,让人觉得好奇怪,等他一转身,我爸妈马上就明白了。原来,爷爷是个驼背,背上好像背着一口大锅。

爷爷一露面,奶奶刚叫了一声“老哥”,我妈不知怎么地“扑通”一下就跪倒了。妈妈说:“神仙爷爷,千万救救孩子!”爷爷哼哼着,颤颤巍巍地来扶我妈。妈妈挺了挺腰,想站起来,可是起不来。姑姑好不容易拉着妈妈站起来。爷爷说:“快进屋,快进屋。”爸爸说:“爷爷,我们不进屋了,先去老牛那儿吧,孩子灌了水昏过去好半天了……”

一阵山风吹来,煤油灯摇了摇,火焰倒了,爷爷伸手挡着火,可是没挡住,火光还灭了,姑姑赶紧重新打开手电筒,照着亮。隐隐约约地,看到爷爷好像要哭的样子。爷爷说:“没有牛了啊,去年冬天就没了。牛老了,老死了。”

天啊!一家人都被闷棍打懵了。

奶奶的身子猛地摇了一下,又赶紧扶着门框。奶奶说:“老哥,那谢了!以后再来看您。”

爸爸背着我冰冷的小身体转身走了。现在,天已经压下来了,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回去的路漫长而又渺茫,大家都要垮了,可是,都还硬挺着,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撤。奶奶走到一棵大松树边,又回身来,对着站在破屋子前的爷爷招招手说:“老哥啊,谢了!您多保重。有空去我家坐坐。”啊,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奶奶顶着。可是,突然地,奶奶一转身摔倒了。山路陡峭,奶奶脚下踩了个空。

大家赶紧回到爷爷家,一个个默默无语,只是流泪。我在爸爸身上都快僵硬了。奶奶手上腿上都摔肿了,脑袋上有个小洞。奶奶洗了个凉水脸,敷上爷爷家的止血草药,包好了头,说:“回家吧。”

爷爷看起来很焦急,满脸是汗。突然,爷爷眼睛一亮,嗓门响响地说:“大家别急,我来想想办法。”

听到爷爷这句话,大家沉下去的心一下子活蹦过来了。爷爷来想办法,那就是有希望了。大家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等着,果然,爷爷开口了:“把孩子给我吧。”

大家解开带子,把我放下来。爷爷接过去抱着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爸妈以为他会跌倒呢,赶紧上去扶住。爷爷做出轻松的样子说:“这小家伙,还真有点斤两呢!”

爷爷叫大家都在屋里待着,只让妈妈提着马灯随他一起去。爷爷又对大黄狗说:“大黄,你来。”大黄狗很听话,马上就走到爷爷的身边来了。

妈妈,大黄狗,加上摇摇晃晃的老爷爷和昏迷不醒的我,就这样消失在我家人的视野中,这让人怎么放心呢?大家追了出去,爷爷沉着脸色说:“都在家里等着,不要来。”大家都不敢再动了。爷爷转身走了,一边对妈妈说:“我说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别说话啊。”我妈妈似懂非懂,难道爷爷要像诸葛亮一样搭台做法吗?真奇怪。可是现在已经够乱了,所以妈妈什么也没问,只是“嗯嗯”点头。

过了玉米地,又穿过一片松树林。初夏的高山,夜晚还带着暮春的寒气,山风“呼呼”吹着,吹得人两眼迷糊。妈妈小心翼翼地提着马灯。马灯真好,透亮的玻璃罩着,多大的风也吹不灭。山路难走,爷爷抱着我一摇一晃,好像喝醉似的。我妈妈的心一直都紧紧地提着,又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风刮得紧,爷爷又耳背得厉害,妈妈问了好几次,都没得到回答。

终于,妈妈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了。爷爷走进去,把我小心地放在地上,又接过马灯,挂在木柱子上。我妈妈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画。画上有两只牛,是牛妈妈和小牛。我妈妈马上就明白了,这里就是神牛庙。寂静中,只听得屋后传来泉水“叮咚”的声音,好像清亮的山歌。

爷爷一边拜,一边嘴里嘟里嘟噜地说着,我妈妈听不明白,大概他是在和神仙沟通吧。妈妈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爷爷讲完了,站起来,对妈妈说:“你在外面等吧。我不叫你你不要进来。”

庙外有一片厚厚的茅草,我妈妈坐在上面等着。等待的每一秒钟都像在油锅里煎着一样,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爬到树上去,从后墙的窗口偷看。

这一看妈妈吓了一大跳。原来,爷爷把我放到大黄狗的背上,正一下一下地推着呢。大黄也一本正经地卖着力。妈妈明白了,爷爷把大黄狗当作牛了呢!这可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也只有神牛家的老爷爷才想得出来吧。

妈妈下了树,继续等着,直到听见里面爷爷发出什么声音来了,才又重新趴上窗口,一看,大黄狗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嘴巴里流下来的口水像雨串儿似的。我还趴在它背上呢,妈妈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一会儿,大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又“扑通”摔倒了。大黄一定是累坏了。妈妈“啊呀”一声惊叫了起来。爷爷走出庙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对妈妈说:“可不能大声叫喊啊!你还是先回去吧。”妈妈慌忙赔礼道:“对不起,爷爷。我不看了,我就在外面等您。”爷爷“嗯”了一声,身子弯成一张大弓,就像一只衰老的老鹰夹着翅膀,回庙里去了。

月亮渐渐向西,已经下半夜了。我妈妈靠着墙,坐在草地上,就这么揪着心盼啊等啊,直到天麻麻亮了,这时候爸爸来到了神牛庙门口。他在家里实在是等得焦急,就找来了。

一进庙,大家都吓坏了。里面一个个全都趴着:爷爷趴在地面上,我趴在爷爷高高的背上。大黄狗趴在我们身边。只有大黄“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爷爷和我一点声儿都没有。大黄看见人来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哼嗯哼嗯”地呻吟着。

爸爸一把将我抱起来,我“嘤”了一声,声音像蚊子一样还轻,但是爸爸还是听到了,马上喊起来:“醒啦,活啦!老天有眼!”可是与此同时,妈妈惊惶失措地高声叫了起来:“爷爷,爷爷,爷爷……”

刚才爸爸抱起我的时候,妈妈马上把趴着的爷爷翻过身来。只见爷爷满脸铁青,无声无息,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我“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喊着爷爷。这哭声倒像是为爷爷哭丧,说不出地凄凉。爸爸刚放松的心又紧紧地憋住了,无望地一声声喊着爷爷、爷爷……

一阵忙乱之后,大家一个背着一个,艰难地走上了朦朦胧胧的山路:爸爸背着爷爷,妈妈背着我。姑姑搀着一瘸一拐的奶奶在半道遇上了我们。一路默默无语,黎明时分我们终于到了爷爷的家里。

我活过来了。我叫出了第一声爷爷,可是爷爷不能答应我了。爷爷把生命留给了我,静悄悄地走了。

姑姑背我下山,赶去县医院打吊针治疗。爸妈留在神牛村,直到三天后给爷爷办完后事。爷爷的坟就建在神牛庙旁。那里有泉水“叮咚”,日夜相伴。

爸妈临走时想带大黄狗一齐走,可是大黄不听,用绳子拉它都拉不动,只是拼命叫,拼命叫。没有办法,最后只好由着大黄留下。爸妈想,说不定它以后会出去流浪,到那时候,我们也许还有法子把它带回家。后来听说大黄不吃不喝,很快就随爷爷走了。我心都碎了。奶奶抹着泪,一个人默默地去了那里,把大黄安放在爷爷的身边。大黄和爷爷一样,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今年清明节,爸妈又领着我上神牛山祭祀爷爷。穿过幽深的山谷,站在它高高的尽头,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多么亲切而又苍凉啊!爷爷是神牛村最后的人了。小小的神牛庙是神牛山上最好的房子了。青山不老,山风依旧,天地一样古老的神牛山啊,如今已经没有村子,空空无人了。这个家乡再没有人要了。绿油油的山坡上再也不见了牛羊。

再也不见的东西,很多很多……

而爷爷的故事已经成为新的传说。

在这片重重叠叠的青山翠谷里,春风吹拂的岁岁年年,说不出来的话也还有很多很多。

《儿童文学(经典版)》2014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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