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如其人

徐 玲

一

“情况不妙，要出大事！”

大伙儿循声抬眼，见大仙站在南窗下，左手举一把短尺，右臂45°朝窗外劈开，拧着脖子环视全班，一脸的兴奋。

“大仙，瞧你那傻样！又怎么啦？”有人大声嚷嚷，带着肆意的调侃。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大仙的身上。

大仙本名陆易先，因没事爱观天象，硬说自己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故得名“大仙”。什么未卜先知，多数情况纯属胡编乱造妖言惑众，也有蒙对的时候。比如上上周他夜观星象掐指一算，便说校门口的玩具店开不下去了，结果没过几天，玩具店摇身一变成了饰品店；上周他晨观初阳又掐指一算，预言班主任阚老师有喜，结果没出三天，阚老师摸着肚皮宣布了好消息。

有了最近这两次的成功预言，这家伙牛得不行，走路昂首挺胸，脖子都长了一大截。这会儿见大家“唰唰唰”投来好奇的目光，他干脆卖关子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猛地睁开眼，用力震动插向窗外的那条瘦胳膊，咂咂嘴说：“看见没，雾霾渐散，浮云顿开，白光乍现，这本是大吉之象，遗憾的是这光躲躲闪闪，唯唯诺诺，预示着时局动荡，哦，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们班要……易主了。”

“搬教室？”

“嘁。”

“胡说八道。”

大家伙儿显然对大仙的预言感到失望，埋下头继续对付练习卷。

午自习不自觉不行啊，阚老师说了，下午第一节课上课之前必须把练习卷交上去。一般老师前面说“必须”，后面会缀个“否则”，阚老师的“必须”后面从来没有“否则”。大伙儿也不忍心让自己落入“否则”，因为她没有明说的“否则”，八成有着意料之外的惊悚。

“都不对。”大仙早已挪出座位踱到讲台前，敲着短尺煞有介事地一字一顿道，“初二（3）班要换班主任咯！”

“哦。”全体配合地点点头。

“怎么‘哦’得这么勉强？不愿意相信吗？不愿意相信的请举手，不举手的放学后我请喝奶茶！”大仙抬高了嗓门，细长脖子青筋毕露。

听说有东西喝，男生起哄女生尖叫。

大仙学着大师的样子压压手掌示意大家安静，咽口唾沫，换了一种相对沉稳的语调：“很快，你们就会收到易主的确切消息。”说完转过脑袋虔诚地注视一下窗外的天，做惊讶状，“不得了！白光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柔中带刚，聚拢而来，哦，我们的新班主任将会在十分钟内出现！”

说得跟真的似的。

没人再理他。

就在这时，教室的木门被敲响了。

“你们看，新班主任来了！”

大仙抖抖肩膀兴奋地跑去开门。

四十多双眼睛一齐扫向门口——怪了，别说人，连只猫都没有。

大仙转身看大家，表情有些尴尬，却故作神秘地倒吸一口气，指了指窗外雾蒙蒙的天空，夸张地叫起来：“白光呈现异象，哦，这位新班主任的气场不得了，人未到，气先到了。快快快，都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接——”

“大仙，别疯了好不好！”钮小艺站起来嚷嚷，“十三点快到了！”

话音未落，木门被推开，班主任阚老师出现在门口。

大仙愣了半秒钟，伸长脖子朝阚老师身后张望一下，吐着舌头蹿回座位去。

“说谁是十三点呢？”

阚老师一边跨进教室一边拉长脸环视大家。

钮小艺吓得捂住嘴巴。

同学们忍住笑。

“阚老师，钮小艺不是说您。”大仙站起来指指墙上的钟，“说它呢。”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再有十分钟上课铃音就要响了。

大家伙儿火速埋头继续对付试卷。

谁知阚老师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以鲜有的温柔风吹杨柳似的宣布：“要当妈妈了，还真不容易。谁让我体质弱呢，医生建议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所以呢，我要暂时跟你们说再见了。”

“哇——”底下一片略带控制的惊叫。

“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好，学校安排了一位新老师接替我的工作，人家可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刚毕业。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哦。”

“哇——”惊叫声不受控制地爆发。

初二（3）班真的易主了！

大家惊的不是换班主任这件事本身，而是大仙的未卜先知啊！

这家伙抬眼扫扫墙上的钟，眼看“十分钟”即将过去，新班主任却还不见人影，急了，直着脖子大声问：“那，阚老师，我们的新班主任在哪儿？”

阚老师扬起嘴角看门口。

几十双眼睛跟着一起扫过去。

“哦，新班主任在美术教室等你们。快去吧。”阚老师大方地抬抬手，“练习卷可以晚些交。”

二

几分钟后。美术教室。

“起码三十。”

“我猜三十五。”

“我觉得有四十五了。跟她一比我老妈那叫一个水灵！”

“都别胡闹了。阚老师不是说了吗，新班主任大学刚毕业。”

“她念的是老年大学吗？”

“哇哈哈哈……”

叽里呱啦的议论声和肆无忌惮的笑声并没有把年轻的端木老师吓得如何如何。她抱着双臂站在黑板前，笑得风轻云淡，两朵深深的酒窝被披散的长发遮得若隐若现，一双细长的单眼皮在黝黑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沧桑又神秘。

“钮小艺，你信不信，我们的好日子来了。”大仙转过脸敲后面的画桌。

“什么意思？”钮小艺来劲儿了，“新班主任看起来好欺负吗？”

大仙扬扬下巴：“不是好欺负，是很好欺负。你看她笑的，跟福利院大妈似的。”

钮小艺咧着嘴巴笑。

听到的同学都“嘻嘻哈哈”地附和，场面明显失控。这情况，扯着嗓子喊“安静一下”肯定没用。端木老师嘘口气，摁下遥控器，大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四个宋体字。

四十多张嘴不由自主读道：“端木余味。”

随即便又是“呵呵哈哈”的笑声。

“看起来更像一道菜的名字哦！”

“端木？还拿铁呢！”

在同学们调侃的笑声里，端木老师依然保持着极有风度的微笑，并且用那双小小的眼睛温柔地环视全班，仿佛所闻并非大家的嘲笑，而是称赞。

“这是你的名字吗？也太随心所欲了！”大仙扯着脖子喊。

“嘘！成语不能乱用。”钮小艺戳他的脊背。

大仙潇洒地耸一下肩胛骨，飞快地转过脸给了钮小艺一张鬼脸。

“呵呵，你们比我想象的更可爱。”端木老师终于开口了，“谢谢你们一眼能读懂我名字的独特。”

“嘁——”面对直白的讨好，大家选择不屑一顾。

显然，这位从天而降的老师想要得到初二（3）班全体同学的认可，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独特。”

端木老师走下来，及膝的灰色长裙将她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的表情和她的个性、身材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阚老帅告诉我，你们是一帮极富个性的精灵。哈哈，我就喜欢跟精灵打交道。很高兴做你们的新班主任，并且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

“哇，真的要教我们语文吗？你不是艺术学院毕业的吗？可不是中文系哦！”

“就是！”

“你学的是唱歌还是跳舞？”

“来一段吧！”

有人带了个头，“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掌声。

端木老师撩拨一下耳际的长发，抬高手腕做了运笔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我喜欢练字。”

“唉——”

是失望的叹息。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跟唱歌跳舞比起来，书法实在是一门无聊透顶的艺术。

端木老师接着说：“一支笔，一张纸，就能享受忘我的精神世界。下棋要两个人，打篮球要一群人。练字，是最简单却又幸福无比的事情。”

“那就写几个给我们看看吧！”

“是啊是啊！”

端木老师的小眼睛眯成一道缝：“不急。咱们还没互相认识呢。刚刚我介绍了自己，你们初步了解了我，可我还没认识你们呀！”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难道要一个个站起来报名字，顺带跟上兴趣爱好优点缺点什么的，太庸俗了吧？”

“换个方式。”端木老师扬起下巴，“把手伸进画桌的桌肚，取出里面的纸和笔，每个人写一幅钢笔字，二三十个字就行了。”

“啊？还得写书面的自我介绍？”同学们齐声抗议。

“我对内容没有要求。你们可以随便写，一首诗，一段歌词，或者表达一下现在的心情，都可以，只要是字就行。”端木老师说。

这也算自我介绍？同学们傻眼了。

看大家一愣一愣的，端木老师笑得浅浅得意：“你们只管写，平时怎么写字，现在就怎么写字，写好交上来。”

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个大妈似的新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三

上课铃音响过两分钟，端木老师还没有出现。

“到底是代课老师，一点儿时间概念都没有。”

“很好啊！巴不得她晚点儿来呢！”

“好什么好？到时候课来不及上，准拖课。”

“会不会又在为我们准备什么？昨天每人一幅钢笔字，今天又会是什么？”

“做梦。”

正议论着，端木老师像个影子一样闪进教室，抬高嗓门说：“对不起我迟到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迟到了肯定要接受处罚。请大家考虑一下怎么处罚我。”

这话雷倒全班。

几秒钟后，底下很好意思地提出处罚建议。

“罚你不许拖课！一次也不许！”

“这算什么惩罚，上课本来就不应该拖课啊！”端木老师接得飞快。

“罚你三天记住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我只需一天。哦，昨天下午半天，今天上午半天，加起来一天。”端木老师说。

“你不是书法家吗？罚你送我们每人一幅字！”

这下端木老师说话不利索了：“书法家？哦……我，我什么时候自称书法家了？‘家’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叫的哦。不过，送你们字是可以的。这个惩罚我接受，但是写字需要时间，你们得耐心等待……”

没想到端木老师还挺谦虚随和，底下的哄闹声弱下去。

“还没见过你的字，怎么知道好不好？写两个给我们看看！”

一个声音从教室的一角劈波斩浪直奔端木老师，端木老师怔一下，抬眼寻找说话的那位。

又是大仙。

这下周围又热闹了，有附和的，也有装模作样帮端木老师找台阶的。

端木老师甩甩头发笑得狡黠：“对我的字感兴趣，好事情啊，说明你们在乎我。悬念先留着，这节课咱们有更重要的内容。”她取出昨天大家在美术教室写的一幅幅钢笔字，出人意料地说，“昨晚学习研究了你们的书法作品，也就认识你们了。”

大家蒙了。

什么“书法作品”，也就是一些杂乱的闲言碎语，端木老师还拿去当宝了！

这个老师太奇怪！

在大家迷茫的眼神中，端木老师变得一本正经：“正所谓字如其人。你们的这一幅幅字蕴藏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有它们在手，我很顺利地达到了初步认识和了解你们的目的。这比你们一个个站起来作自我介绍准确得多。”

同学们惊得张大嘴巴。

字如其人的说法当然不新鲜，但真要是凭一幅字来认识和了解一个人，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会儿大家的劲儿都鼓起来了，都想看看这位貌不惊人的新老师是不是在说大话，有没有点儿真功夫。

“我先说说最上面的这幅作品，嗯，她叫林一朵。从整幅字的构思和书写来看，她是一个温和细致、处事严谨、与世无争的女生，不过，这幅字沉寂中透着果敢，说明这个女生对于自己喜爱的事物有一股强大的倔劲儿，做事有恒心有毅力，容易取得进步。”

“哇！”全班惊呼，“说得太准了！”

端木老师的形象噌噌噌往上蹿。

“端木老师，说说大仙吧！”钮小艺大声提议。

端木老师愕然：“大仙？谁是大仙？”

“陆易先！”底下齐吼，“就是站起来对你吼要你写两个看看的那位！”

“哦。”

端木老师的目光唰地刺向大仙，大仙别过脸猥琐地躲闪。

端木老师低头翻找大仙的钢笔书法。

大仙转过脸朝钮小艺拱鼻头。

“嗯，找到了。”端木老师把大仙的作品拿在手上，慢条斯理地说，“这幅字很有个性，乍一看整体的感觉桀骜不驯，实际上每一个字都收敛有度，笔锋含蓄，杂而不乱，这么说，他是一个表面看起来张扬跋扈不可一世，其实做事慎重又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渴望被关注，总是想办法吸引大家的眼球，却又害怕被刺激被伤害，他是矛盾的集合体，活跃与沉寂并存的双重性格……”

“哇哦！”

“太准了！”

全体惊叫。

这时候的大仙早已面红耳赤，在大家注视的目光里，他抓抓头发站起来，有些口吃却神情激动地为自己辩解：“哪有？我怎么会觉得自己缺乏安全感呢？我看上去就是个安全透顶的人！还有还有，我哪有总想办法吸引大家的眼球？我是那种没事儿找事儿的人吗？有一点说对了，我是内敛有度的，而且极有内涵哦！端木老师你知道吗？我会观天象，昨天你来之前我就算准了你出现的时间……”

在大仙心急火燎的赘述中，端木老师的嘴角一点点咧开，到后来干脆露出八颗牙齿大笑。

“别丢人了大仙，快坐下！”

“以后你不用叫大仙了，端木老师才是真正的大仙！”

端木老师却并不让大仙坐下，而是慢慢走到他跟前，和颜悦色道：“我还没说完呢。这幅字，你既没有写古诗，也没有写歌词，更没有涂鸦心情，你写的是一则幽默小故事，这说明你是一个特别渴望为大家制造快乐的人，这样的人，心里住着阳光。”

大仙“噗”的一声笑了。

待端木老师回到讲台，他在下面蚊子哼哼似的咬牙切齿：“端木余味，谁许你这么牛！”

大仙听惯了人家说他傻说他疯，第一次，有人把“阳光”这个词送给他。

四

端木老师没说大话，两个半天下来，不仅叫出了全班同学的名字，还对每个人的基本个性了如指掌。通过一幅字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高明了。仅凭这一点，大家能不对这位貌不惊人的班主任刮目相看吗？

当端木老师终于愿意为大家现场展示毛笔书法。那些潇洒到疯狂的字哟，引得大家惊叹不已。

按照字如其人的说法，同学们七嘴八舌猜度端木老师是个怎样的人。

“字写得这么大，是个大气的人！”

“落笔随意，我行我素，向往自由。”

“运笔铿锵，说明自信心庞大，甚至有些自负。”

……

瞧，名师出高徒，都学会了。

紧接着，班上开始流行写毛笔字，完全是自发的。先是几个女生带头买了纸笔和字帖，有事没事在那儿练，而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很快练字成了全班所有人的课余爱好。

大仙也不例外，每天中午饭盆一扔就摆开阵势挥毫泼墨，还扬言这么刻苦练下去基本上不久的将来就是个书法家。

端木老师一边欣喜地看着这一切，一边热情地从旁指导。她每天写一幅字，送给一天里表现最好的同学。看大家的毛笔质量不行，她拿出了自己的工资，给每个同学买了两支毛笔。

握着端木老师买的毛笔，初二（3）班练字的劲儿更足了。大家私底下商量，端木老师大方赠送钢笔和毛笔，大家伙儿是不是也该意思意思，送个礼物给她。

事情还没来得及办，情况就有了变化。

“昨日我夜观星象掐指一算，今天要出大事。”大仙卸下书包扭头对钮小艺说。

钮小艺从英语单词堆里艰难地仰起脑袋：“大清早的别吓唬人。”

“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大仙深沉地说。

他很少这么深沉。

“究竟什么事啊？”钮小艺急得不行，“哎呀！你不就是爱打听消息所以有些事情知道得比大家早吗，这次又怎么啦？”

“什么爱打听消息？我都是观天象算出来的！”大仙鼓着腮帮子，缓缓吐一口气，翻翻眼皮说，“咱班又要易主了。”

“啊？”钮小艺大惊失色，“什么，又要换班主任？端木老师才来不久哦！”

她的嚷嚷声吸引了周围同学的注意。大家纷纷围过来，恳请大仙说具体些。

大仙把手一摊：“我就知道这么多。”完了吸吸鼻子，从桌肚里摸出纸笔，“今天不背英语了，我就练字，就练字！”

大家觉得大仙在跟谁赌气似的。

其实，班上有这么个热衷于搜罗信息，总是在第一时间发布最新消息的家伙，实在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放学前消息传来，大伙儿才知道这回大仙的信息又是准确的。唉，任课老师看大家把课余时间都“浪费”在练字上，便纷纷跑去校长室打小报告。

就因为这，端木老师得离开初二（3）班。

第二天上午，端木老师抱来一叠书法作品，默默地分发给大家，说是连夜赶的，如果不满意请多包涵。然后她站在讲台前说起了告别词。

一开始说得似水无痕，后来越说越缠绵。最后一番话尤其意味深长。

“字如其人的说法有道理，但也不是完全有道理。我之所以能通过一幅字了解你们，是因为这幅字是你们本真的表现，你们在写这幅字的时候，内心是纯真的，字如心，心如字，我也就能一下抓到你们的特质。一旦心偏离了真我的轨道，字就是字，人就是人，字与人没有半点儿关联。而那个时候，别说别人无法认识你，连你自己也认不清自己了。练字是一辈子的事，做人也是一辈子的事。其实字无所谓好坏，正如性格无所谓好坏，保持一份单纯和善良，便是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如此简简单单，必能自在一生。”

她说完甩甩长发，背影如她的字一般潇洒。

教室里沉默了很久。

这以后，初二（3）班依然保持练字的习惯。

《少年文艺（上半月刊）》201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