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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张妈有时候暗自叹气,老话里说富贵人生富贵病,这话是有的,少爷好端端一个人,平时检查身体也没错处,可就是三天两头地感冒发烧,太太没办法,只得带着少爷搬回老宅养身子,老爷在城里还有生意,平时不大回来,太太一周过去两三天安排他起居。

张妈是顾家常用的老人,打小看着少爷长大,拿他半个儿子看待,不过到底主仆有别,再亲近规矩上也不能出了差错,因此人前人后,态度总是恭和的,“晚饭你没吃多少东西,这是我让厨房炖的海参,吃了好睡觉了。”

她放下饭菜,转去倒水,“先把药吃了。”顾夜永放下书本坐起身,接过她数好的药粒倒进嘴里,就着杯子里水咽下去,常年吃药,他的动作已十分娴熟,如家常便饭般,漠然而认命。“妈呢?”他咽下水问。张妈答:“外头像是要下雨,海面有风,不好开船,夫人今天大概是不回来了。”“嗯。”顾夜永低头喝了几口汤,抬起头见她看着他,无奈地笑着道,“张妈,我都大了,不用一直盯着我吃饭。”张妈一板一眼地道:“这是夫人吩咐的,我可不敢不照做。”顾夜永无奈地笑,知道母亲吩咐过的话他再说也无用,便不再说,乖乖喝了汤,将空碗递给她。张妈收拾碗盘出去,临走再次叮嘱他晚上可能要下雨,不要开窗。张妈走后,顾夜永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风雨欲来前飘摇不定的海岛。他随母亲回到离心岛已有月余,这处偏僻海岛虽比不上海滨繁华,却别有一番情调,欧式建筑比比皆是,路面仍由青红石砖铺就,笔直的水杉遍植道路两旁。据母亲说,这处海岛曾是德国殖民地,一应设施皆按洋人制度来办,后来收复失地国家接管,却总还遗留着那些抹不去的痕迹。就连他所在的学校也是由教会学校改制而来,教学楼的红色屋顶上架着大大的十字架。

学校不大,五脏俱全,三楼的音乐教室至今仍保留着一台德制Sterinborgh钢琴,老式三脚琴上了年头又疏于保养,音阶不大准了,但总归还能用,修女校长一周两节音乐课都由那架钢琴出力。学生大都是岛上渔民子女。

清晨的阳光冲散薄雾,顾夜永一个人坐在大长餐桌上用早餐,另一头的空位置上搁着报纸,照例是各类财经金融报各一份,规整地放在一处。父亲不常来这边,母亲却仍旧给他订了报纸,这些年母亲对父亲的迁就与忍让,连顾夜永都看不下去。他小时候只觉得父母之间相处过于一板一眼,稍大一点之后就看出两人之间的冷淡,父亲的事业这两年渐渐往上走,不回来的时候居多,每天看着母亲孤零零在灯下等侯父亲的身影渐渐伛偻下去不是不心酸的,只是父母间的事,他向来插不上嘴,有时候实在看不下去,略顶撞几句,母亲总是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现在他搬到岛上,不用见他们两人貌合神离地相处,倒觉眼前清净不少。

顾夜永站起身,接过张妈手里的书包,“我上去学了。”

“路上小心,中午早点回来。”

“嗯。”

顾家大宅位于半山腰上,左右就这一户人家,一条路直通家门口,顾家的司机每天专管接送他上下学,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在不算发达的小岛上已是极尽招摇,顾夜永几次反抗无效后也就作罢了,家母最后只同意一条——司机不再穿制服戴白手套。

现在正是上学时间,无数学生自四面八方涌向学校,他们大多是走路,住得稍远便骑自行车,三五成群说说笑笑结伴而来。

顾夜永觉得那才叫学生,心底不无羡慕。

黑色别克轿车平稳驶来,缓慢地在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来,嘀嘀的喇叭声叫顾夜永皱了眉,外面一定又有人说他“臭显摆”。

顾夜永扭头出去看时,眼帘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过瘦的身材使校服看上去十分宽大,齐腰的长发用发带绑了个马尾,脸颊红红的,他猜她大概是跑着过来的。顾夜永发现这个女孩永远在奔跑,仿佛有做不完的事,他来的这一个月里她迟到了六次,每次迟到的理由都不同,妈妈病了,闹钟坏了,生病了……

没人知道她这些理由是真是假,因为她几乎没有朋友,他从没看见哪个同学跟她走得近,大家都有意疏远她,吃饭的时候,课间活动的时候,就连体育课分组游戏也都避开她。她总是一个人,不光同学们疏远她,老师对待叶南姝的态度似乎也很古怪,动辄讽刺训诫。有些话刺耳至极,连顾夜永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而对于这些,叶南姝却毫不在乎,仍旧特立独行。

顾夜永能注意到她,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特别,另一方面是因为叶南姝就坐在他前面,他抬头看黑板时,免不了要瞄到一两眼,她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就算醒着也只是在本子上随便胡乱画着什么。上课走神,成绩自然好不到哪去,上个月末的那次摸底测验,她只得了五十分,被崔老师好一通羞辱,拿着成绩单贴到布告栏上,供全校瞻仰,叫她知耻而后勇,知不足而奋进,多作反省。

顾夜永躲在人群后头听大家对她窃窃嘲讽,不知为何,却像他自己被人嘲笑了一样,突然感到脸上发烫。他默默退出人群,返身回到教室,看见叶南姝像个没事人似的趴在桌子上睡觉,更加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教室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个同学在讲台上追着打闹,他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像平常一样打开了书包,一一拿出课本,最后,他掏出了自己平时上课记的笔记本握在手心里,因攥得太紧,指关节泛白。

迟疑了一会,他终于鼓足勇气叫她;“喂!”他用手戳戳她的后背,隔着校服,仍可以感觉指尖传来的淡淡体温,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像是香皂味,又不太像,他想象不出什么香皂的味道竟那么甜,顾夜永觉得身体里像是有团火在烧,脸上通红,连声音都嘶哑得几乎辨不出。

叶南姝好像十分不高兴被打扰到睡眠,回过头来,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你叫我?”

顾夜永红着脸咳了一声,“这个是我记的笔记,可以借给你看看。”

叶南姝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嗤笑出声,顾夜永的脸更红了。

她看看他手里的笔记本没去接,也没说话,只是转过身不再理他。

顾夜永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手里的本子如重千斤,看着她冰冷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时间临近上课,同学们开始陆续回到教室,顾夜永只好暂且不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上课,只是一整天失魂落魄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莽撞了,或许伤了她的自尊。

可他回过头想,叶南姝若真有“自尊”,怎么崔老师那么百般羞辱她还照样我行我素?看来她的“自尊”只针对他一人。

放学后,顾夜永失魂落魄地拎着书包跟着人群往外走,叶南姝依然风风火火,破开人群,从他身边冲出来飞快地跑走,像一阵旋风呼啸而过,留下一阵香味。

他用力吸了两口,猜测她到底她用的什么洗发水。

身后有同学小声议论:“你瞧她,一放了学就赶着回去接客了。”“唉,有这种同学真是丢脸。”

顾夜永家教甚严,虽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乖学生,但男孩子总有途径得到这方面的知识,听到接客两个字,他的血一下子冲到脑子里,强捺着心底的火气,问他:“你刚刚说的‘接客’是什么意思?”

被问的同学错愕地看他一眼,随即笑了,“你不会连接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另一个同学好心注解,“接客可不就是接客呗,还能有什么意思。”顾夜永捏着拳头,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凭白造这种谣对一个女孩子的颜面有损,再说也有失男人风度,还是不要再说的好。”那人脸上窘迫,梗梗脖子道:“你有病呀!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倒是一旁的另一个同学冷笑着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妈妈是开酒馆的,她每天晚上要去酒馆陪酒的,跟我们可不一样。”两人说完拉着同伴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顾夜永,难怪!这些天的疑惑都有了解释,难怪大家会那样对她。顾夜永像是被人狠狠打了记耳光,有气无力地往外走。

张妈看出少爷的失落来,晚饭时上前加汤,借机问道:“在学校跟同学相处得怎么样?”“挺好。”“老师呢?对你怎么样?”“不错。”张妈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顾夜永晚饭吃得不多,只喝了半碗汤便推了碗说声饱了便上楼去了,晚上贺家珍回来,张妈对她说:“少爷今天好像有心事,饭也不吃就上楼去了。”贺家珍奔波了一天,满身疲惫,“他刚转了学换了新环境,可能还需要时间去适应,明天我去学校看看,问问情况。”“喛!”张妈答应一声拿了她脱下的外套退出去。

校长办公室。贺家珍放下茶杯,笑着对杜英道:“你也不用太客气,就当我们这么些年的朋友,我帮帮你也是应该的,如今学校艰难,你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开销不容易,大忙我也帮不上,捐几台空调还是可以的。”

杜英将泡好的茶杯放到她面前,退一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那我真要替孩子们谢谢你,岛上夏天炎热,学生们上课注意力不能集中,尤其是高三班,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候,耽误了可是一辈子的事,你这空调可是帮上大忙了。”

贺家珍笑笑不语,低头喝茶,过了一会问:“夜永这两天在学校表现得怎么样?没给你们添麻烦吧?”杜英道:“夜永学习成绩好,性子又温和,跟同学相处得很好,连崔老师也跟我说夜永是让她最省心的学生。”“这孩子性子太闷,我就怕他跟新同学相处不来。”贺家珍莞尔,看向一旁心不在焉的顾夜永,他一直盯着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杜英道:“我看是你多虑。”她笑着将目光转向顾夜永,“夜永,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在班上若有什么麻烦或跟同学之间相处有什么困难,你要记得告诉我,知道吗?”

“啊?”顾夜永冷不丁被叫到名字,回过神来,一脸的茫然。贺家珍蹙眉道:“这孩子,老师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呢?”杜英忙帮着打圆场,“算了算了,小孩子嘛。”贺家珍刚想再说,突然听见外头一道伶俐的女声传来,“我送你来上学,你就给我考这个分数?”贺家珍也忍不住朝窗外看去,学校老师的办公室是个套间,校长独占一间,外头大客室摆了几张桌子,供别的老师办公用,隔着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贺家珍回头看一眼顾夜永,才知道他心不在焉的,原来一直在看着外面。贺家珍隔窗望去,只见崔老师的办公桌前站了母女两个,母亲穿着水绿色丝质上衣,下面拖一条宽松蓝色碎花裙子,烫过的头发胡乱地用发带抓起来,她脸上带着残妆,一抬手,露出指尖通红的蔻丹。贺家珍皱了皱眉,看她举止,并不像一般妇道人家,而被她责骂的女孩眉目与母亲有几分相像,神情冷然,被训斥仍旧一脸的不屑,仿佛置身事外般,将目光看向别处。

贺家珍皱了皱眉,无法想象竟有女孩子如此顽劣不羁。

杜英朝她道:“这也是高三班的学生,倒也不坏,只是性子顽劣了些。”她顿了顿,仿佛替她解释般,又说,“说到底,有那样一个妈让孩子怎么办?”她叹了口气,十分惋惜。

贺家珍不禁又朝那孩子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细长的身量,十五六岁的年纪已发育得很好,胸脯高高耸起,宽松的校服裙底下,双腿笔直修长……贺家珍年轻时并不是十足的美人儿,相貌只算中等,此时看着她,仿佛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连她也有几分嫉妒,何况男孩子呢?

贺家珍侧过头去看儿子,发现顾夜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自己觉得不堪,也无能为力。可见男人心性大都一样,无论老少,都爱美人儿,本想训斥两句,当着外人又不好太不给他面子,叹了口气,继续与杜英说话,思绪却忍不住被外面的声音牵引着。母女两个争执声越来越大,几乎吵起来,这让原本想要训人的崔老师反倒临时充当起和事佬来,“您消消气,南姝妈妈,这孩子天分不坏,好好努力复习,还是有机会考上大学的,就是不考大学,多学点东西也是好的,将来到城里找份工作,女孩子家有文化傍身才不至于太受苦,不然只好下苦力气赚钱。”

正劝着,那女孩反倒揭竿而起,冷笑连连,“这会儿倒嫌我成绩不好丢人了,我也纳闷,你那么抠门为什么还要送我来读书?花这个冤枉钱……呵,你哪是真心想送我来上学,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怕人家说你虐待我罢了。”

“你说什么?”叶芬气得脸色紫胀,站起身挣了几挣,仿佛很快就要挥拳打过去,被崔老师拦住了,“南姝妈妈,您别动怒,南姝,快给妈妈道歉。”“她不是我妈。”叶芬气得发抖,隔着崔老师,用手指指着她,“好,我不是你妈,你看谁好你跟谁去,贱丫头,我真是白养你了。”叶南姝漠然笑出声来,平静地看着她,“别人骂我贱,你也骂我贱,怪不得人家说老叶家一窝贱胚子。”外面吵架,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贺家珍不禁皱眉,住了口,再也聊不下去,索性也朝窗外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倏地,母亲扬手打了女孩一耳光,声音之巨叫人震惊,连在一旁劝架的崔老师都愣住了。而更让贺家珍吃惊的是,一直隐忍不发的儿子此时几乎夺门而出,被她当即喝住:“夜永,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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