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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理由恰当的离家出走

理由恰当的离家出走

王璐琪

“姓名?”

“郑晓寒。”

“年龄?”

“12岁。”

“家本市的?”

“……是的……”

“本市的你还申请住校?你这里名额占着,不是本市的学生就得在外租房子。”

“……”

“住校理由?”

“……”

“你说话呀!”

“……”

“砰”一声,我如梦初醒,办事员老师手里的章不耐烦地扣了下来,空旷的屋子里回响着印章与桌面的敲打声,如同春雷般惊醒了我全身因紧张挤在一起的细胞。

一只细致的保养得十分好的白手举着张单薄的纸递到我的面前,在空中夸张地挥舞了下,“看见没,我给你通过了,拿着单子找你新学校的宿管处,然后办理入住。”

我恍恍惚惚地拿着单子,不敢相信经过长达一个月的申请,无数次填表,小升初住校的申请拿到手了。窗外,单调的知了声像是被瞬间调大了音量,在这夏季即将结束的午后热热闹闹地聒噪起来。

一直到半截身子出了门口,我才想起来刘娜的交代,忙不迭对着办事员鞠躬,字正腔圆地说了声:“谢谢老师!”

我的头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在外等待多时的刘娜一把拽了出去,耳朵边悠悠挂上一句老师的牢骚,她摇着头,用一种痛心疾首的音调嘟哝着:“现在的孩子,野得很!自己有着主意呢!那么大点儿就想不在家住……”

那张薄如蝉翼的纸被刘娜一把夺了过去,她在阳光底下仔细研究了一番,得意扬扬地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嘴甜点儿就能通过!”

我已经没了进办公室前的亢奋,现在反而平静了下来,竟然还夹带着一股淡淡的失落:“我没嘴甜,她直接就给我过了。”

“那她说什么没有?”刘娜跟在我身后急急地追问,她也是本市的,跟我一样想住校,理由说出来或许会被嘲笑矫情——她有一对至今还把孩子当婴儿宠的爸妈,有我申请成功的先例,她多了一点希望。

“她说,现在的孩子野得很!”我回过身,爆发似的冲刘娜吼了一声,这声吼充满着怨气和愤怒,我知道这些不该对着刘娜来,她毕竟是帮我出谋划策的人,可是我心里委屈,我心里难过,奇怪,千方百计想要离开家,真的拿到了通行证,我反而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初衷。

其实这次申请,就是为我的离家出走找一个恰当的理由。

回到家,我发现妈妈已经把外公和外婆当救兵搬了过来,两位老人都在客厅坐着,妈妈躲闪了我的目光,进了厨房。一进门,外婆就急切切地迎了出来,抓住我的手,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孩子的手怎么凉成这样!”

我讪讪地想把手抽回去,可没想到外婆手劲比我还大,跳了几年广场舞,身体状态好真不是吹的,捏得我手疼。

我龇牙咧嘴地被她牵扯到沙发前,一直沉默的外公忽然气定神闲,如同喊号子一样大声说:“过来,坐下!”

声音来得太突然,我吓得没站稳,一屁股瘫坐在外婆身边,外公见吓到我了,十分抱歉地一笑,摆摆手:“我不是说你,我在说你妈。”

果然,妈妈一脸不悦地从厨房出来了,她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目光平视远方,别别扭扭地站在客厅中间,脸上的表情凛然犹如寒冬,我最怕她这副身体语言,好像是即将奔赴沙场的敢死队,给她一碗酒,她能灌下去摔了碗:“一定要把与郑晓寒的战争进行到底,不胜利不复返!”

“你看你这么大人了,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她比你小那么多,你就不会让让她!”外公训斥妈妈,颇有当年在部队练新兵的气势,“晓寒从小不在你面前长大,个性强些难免的,我看,她住校完全就是你逼的。”

我听着外公的话,心里还有些扬扬自得,心想这下妈妈遇到强手了,在我们家,吵架谁也吵不过外公,用外婆的话说,外公他就是个“刁民”。

妈妈的脾气也一点就着了,她眼睛一眨,眼泪落了下来,我从未见过她哭过,最起码不曾对着我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现实版的铁娘子。我不敢面对她的眼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怕一会儿也跟着哭出来。

“您说不让我跟孩子较劲儿,孩子比我小,我应该让着她,那您呢,您也是个大人,您怎么不让让我?”妈妈声泪俱下,对着外公万箭齐发,“还说晓寒不在我面前长大个性强了,那您呢,我五岁那年您当兵才复员回来,让我喊爸,我哪认识您啊,五年来只有过年的时候见你一面,那我这个性强是不是全拜您所赐?还我让她住校的,还我……全我的责任……”

外公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与女儿的积怨竟然会这样深,如果不是我要住校的事,这些话或许永远不会听到,他有些尴尬地用手揪着沙发掉皮的地方,看着妈妈哭得委委屈屈,嘴里念经似的只会说一句话了:“那么大的人了,还哭,看把晓寒吓住了……”

我的手还在外婆的手里攥着,因为热出了很多汗,滑溜溜的犹如一只死青蛙,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扯着嗓子喊着,我的鼻子酸得要命,可那强硬的自尊心,那高得直入云际的心气儿促使我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寒冬出生的我似乎意志里比一般人要强,因为明明有一滴眼泪已经滑到了眼眶边缘,在我下定决心不在妈妈面前哭的那一刹那,眼泪瞬间蒸发,因为在意志力强大的郑晓寒面前,哭就代表认输,而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出现过!

我们家的人,何止一个“倔”字了得,而且无一例外的情商低下,尤其是表达的能力,更是一个比一个差,如果说国家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面对敌人的铡刀那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可是若让我们互相说一声“我爱你”,或者给对方一个拥抱,那算了,还是换敌人的铡刀来吧。

我们就这样像是一堆棱角分明的石头,你撞我,我撞你,你磨我,我磨你,渐渐地汇成一条滚滚的石头河,声势浩大地沿着生活这条河床流向不知方向的地方,而如今,我知道方向已经流偏了,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方向的呢?

在我小时候,我最常想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如果是亲生的,她为什么每年寒暑假都不让我玩,要么在家做作业,要么强迫我报个兴趣班,骑着自行车押送着我去上课。那些个炎热的夏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我的后脖颈,晒得抬不起头来,一直到现在,我全身的皮肤也是后脖子那块最黑,不管贴多少柠檬片还是黄瓜片都无法与身体色调统一。虽然其他地方也不白。

而妈妈呢,她怎么晒都晒不黑,无论太阳多热情,她也是清清爽爽一身白皮肤,给我洗澡的时候,她经常挥舞着浴花,用这个梗恶作剧,“哎呀你好脏,身上怎么都洗不干净!哎呀搞错了,不是你脏,是你黑,呵呵呵……”

没错,我承认我皮肤没继承妈妈的白皙,可那是因为小时候在外公家光着身子在田野里狂奔时晒的,我也承认,我没有妈妈的五官精致漂亮,身材也因为常年跑步略显粗壮,更像是我爸那边的人,骨骼硬朗,眼睛略小,当然更承认,我不是妈妈理想中的女儿。

我外貌不够出色,身材不够高挑,成绩不够拔尖,脾气不够柔和,就连头发也没有邻居家女孩黑亮,可是这就是我啊,我叫郑晓寒,是妈妈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骨肉,我就是另外一个她,一个不甚完美的、缩小版的她啊。

但是妈妈显然不那么认为,因为我的这些缺陷,她变本加厉地要求我,什么女孩子如果不够漂亮脾气一定就得柔和大方,要不然以后会吃亏之类的歪门邪理成天说道。每到这时,我就会与她争辩,那么说丑姑娘就没有发火的权利了吗?

她总幽幽地叹口气说:“很遗憾,没有哎,漂亮姑娘发发火,人家会觉得带刺的玫瑰花更香,而丑姑娘只能落一个彪悍的名称了。”

我偏偏不相信她的观点,偏偏要证明这一切都是谬论,或许这种态度从一开始就错了,她希望我改,我希望她改,两个人没有愿意让步的,就这样,嫌隙越来越大,逐渐恶化成缝隙,缝隙再变成鸿沟,当我尝试着要跨越过去的时候,却不留神掉到了谷底。

进了新学校才发现,我曾经在这里参加过市田径比赛。

我本来是进来交申请住校表格的,看到操场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转一转。跑道还是那条,铺着粗糙的防滑石子,脚踩上去有点微疼。我倒着沿着跑道边缓缓地走,不知不觉走到观看台的前方。

我蹲下身,仔细看这条圆形的、长四百米的跑道,现在看来觉得距离真短啊,可是跑的时候却不觉得,也可能因为,刚刚读小学二年级的我腿比较短,在那时候的我看来,这条四百米的跑道跟西天取经一样遥不可及,更何况,那时候妈妈帮我报的项目是八百米,也就是说,这条取经的路我得跑两遍。

那时候我挺擅长跑步的,可能是从小跟着外公晨练的原因吧,体力要比同龄小朋友好,这也是我唯一的闪光点。妈妈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这点光芒,比赛那天喊来了全家人来观摩,这可能是我的紧张源头,平时跑得很好的我那天出了点事故,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参加田径比赛。

刚开始我的速度很好,超过了大多数人,跑道两边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我能清晰地听到妈妈的加油声,但是到了第二圈,即将跑到观看台的时候,我摔倒了,两个膝盖全擦破了皮,疼得我几乎要在地上打滚。那时的我第一反应就是哭,泪眼蒙眬地四处寻求支援,妈妈手里拿着我的校服和毛巾一直跟着跑,她应该就在附近。

周围的人都在喊加油,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后面超过的孩子所吸引,喧闹声离我逐渐远去,孩子们跑步踩起来的沙土呛得我眼泪更多了,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妈妈的脚,她距离我不过半米。

“妈……”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出手想要她把我扶起来。

但是她只是站着,没有接我的意思,于是我的手尴尬地在空中举着,举到胳膊酸痛,举到无望。

“你没伤到骨头吧?”她问。

“应该没有。”我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腿,似乎没有大碍。

“自己站起来,继续跑,跑到终点。”她冷静地说。

我收回了胳膊,双手拄地,咬牙切齿地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血顺着我的伤口流进了袜子里。就那么一瘸一拐地重新开始跑余下的路,妈妈仍然像刚才那样跟在我的身后跟着,我的速度快了,她也跟着快跑,我的速度慢了,她也会调整步伐变为慢走,当我们到终点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得奖的小朋友被簇拥着上了领奖台,妈妈用毛巾缠住我的膝盖,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妈妈,解开她包扎的毛巾,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自己先回了家。

手里那张申请单不知不觉被我搓成了一根细棍,我轻轻摁着着自己的膝盖,似乎那里还有着伤口,还流着血。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小学一年级时的我,个子小小的,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瘸着腿一歪一歪地贴着最里面的那个跑道,带着伤独自跑完最后一段路,表情在那群欢呼胜利的人中格格不入。她哀伤的眼睛对上了现在的我,她似乎在问我,为什么呢,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把我拉起来,非让我自己起来呢,我已经受伤了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我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我听。

我搬行李那天没人送我,家距离学校不远,但是东西多,我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到巴士后备箱中,独自一人上了车。

巴士似乎还在等人,没有开动,百无聊赖的我从窗口向外望去,小区的广场上一群老人在跳广场舞。

妈妈和姥姥跳广场舞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从来也没有想过来看一看她们跳得怎么样。

我本以为会一下就看到妈妈,毕竟她个子高挑,长相年轻美丽,理所当然地觉得应该会很显眼吧,可是当我搜索了第二遍还没看到她时,有些心慌了。

于是,我走上前,借着路灯开始找,终于在倒数第二排发现了她。她似乎没有我平时想象的那么光彩照人,跟一群大妈在一起,她显得非常和谐,我开始觉得惊恐,妈妈怎么会老得那么快,站在这群中年人中竟然毫无违和感。在我印象中,她是那么出众和漂亮,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现在居然也在跟着鼓点跳舞?

因为舞队是背对着我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以及偶尔的一个侧面,因为没有舞蹈底子,她跳得并不好,可能是动作生疏,她的注意力全在前排领舞的几个老师身上,动作做得不和谐了,她会不好意思地嘲笑自己,那种情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重新投入学习中。

我专注地看着她不怎么灵活地挥舞着胳膊,以至于入了神,当她左右方向没分清楚,跟人反着来的时候,我甚至都着急地想要吼她一声你做错了!

声音没有出去,因为我猛然想到,在我小时候,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或者与一群小朋友在兴趣班上课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站在一个远远的、不为人注意的地方,默默地看着我呢?是不是当发现我出现失误的时候,也焦急地想要提醒我,让我改正呢?是不是看着我笨拙地跳着或跑着的时候,也在暗地里嘲笑着我的愚蠢呢?

这段舞需要旋转,妈妈转了几圈似乎晕了,踩到自己的鞋后跟趔歪了一下,最终还是跌在地上,因为刚刚转晕了,一时间掌握不了平衡,她坐在那停滞了几秒钟。时间瞬间回到小学田径比赛那天,我们角色对换,我因为摔倒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伸着手,等着妈妈来把我扶起来。但是她没有扶我,让我自己起来,我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在教我坚强,但是在我的心里,是十分渴望有个人能拉我一把的。

我穿过人群,轻轻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妈妈眼睛没有看我,说话的语气淡漠得犹如陌生人:“怎么,你不是走了吗?”

话音刚落,巴士司机开始大声催促我,并且长摁喇叭。我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可是没说出口,心里只觉堵得慌。妈妈的话让人心寒,于是我松开她的手狠心扭头就走。

广场舞的曲子还在继续,想必不在乎我的妈妈仍然继续跳,不再理会我吧。

坐上巴士后汽车发动,听着渐远的舞曲声,我鼻子开始发酸,因为自尊心强,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实在是件丢人的事,于是我低着头,偷偷用手指拭掉溢出眼眶的泪水。邻座的乘客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好奇地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我别过头,假装看窗外。

忽然,我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她似乎在追赶巴士,然后终究速度不及机动车,追了两下站住了。

那是妈妈。

她见追不上车,就停住了,眼巴巴地望着这边,用袖子擦拭着眼泪,毫不顾忌旁边的人的眼光。她老了,真的老了,站在人群中灰暗得我无法认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强硬的年轻母亲,岁月已在她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我们之间的战争持续得太久太久,我也太过倔强,不肯让一让她。我打开车窗,对着她挥着手,想对她喊,“妈,回去吧。”但泪水来得太过汹涌,我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瞬间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闪着从小到大,那些不美好的场景,妈妈在送我去少年宫的路上,我只顾怨恨自己没有自由,却忘记了烈日之下载着我拼命蹬车轮的她,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湿;在我们争吵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情绪没有被照顾,又何曾想过她呢?

我们都太用力爱对方,却忘了这力道可以将我们推得老远。

看到妈妈追上来的那一刹那,我后悔了。

“姓名。”

“郑晓寒。”

“年龄?”

“12岁。”

“怎么又是你,知道申请宿舍,又申请退掉得花费我们多少工夫吗?”

“……”

“你倒是说话呀。”

“……”

“算了,知道你是没嘴的葫芦,以后不许这样折腾,本来家就是本市的,没必要住校。下不为例。”

“砰”一声,办事员老师手里的章再次不耐烦地扣了下来。

《少年文艺(上海)》2014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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