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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母亲

母 亲

南子婷

抵达萧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们一行人到预定的酒店登记后把行李扔在房间里出门觅食,小鱼像触电一样拼命晃动手里的手机,橙子凑过去和她一起看食神摇摇上推荐的餐厅,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然后摇摇头,于是小鱼又疯狂地摇晃手机,我想大街上的人大概都在思量着这孩子是不是癫痫犯了,便始终与她们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在小鱼第八次癫痫症复发的时候,我收到了六姨的短信,说我妈手术结束了。

于是夜晚九点多,我们三人连饭也没吃匆匆拦了辆出租车往杭州赶。

虽然同属杭州,但是从萧山到杭州市区还是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当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父亲看见我只是疲惫地抬了一下眼,说你来了啊,然后低下头对着病床上的一坨棉被轻轻说了什么。站在病房门口隔着这么多的人望过去,我只能看见一坨高高耸起的棉被堆在病床上,好像什么也没有。真的,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就连什么时候被人推到床边也不知道,当我回过神,就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管子,脸色灰白得仿佛有人在她脸上抹了把灰。我微微倾下身看着她,她似乎想要抬眼看我但又无法控制肌肉,上眼睑艰难地往上蠕了几下又垂了下去,我只能看见她努力挣扎的眼白,好像在对我翻白眼似的,让我恨不得用手帮她把上眼睑掀上去。

她的嘴唇动了动,我和父亲同时低下头把耳朵靠近她唇边。父亲听了会儿抬头对我说,你妈让你赶紧回去,大晚上的女孩子坐车太危险。

我说我听见了,我等会儿就走。

我看着母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她脾气很好,记忆里似乎极少对我发火,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平时的她,就像一杯白开水,喝过就忘,并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味道,大抵就是和和气气温温儒儒的样子。我见过她大发脾气,见过她伤心流泪,见过她开怀大笑,却从未见过她以这样一副仿佛随时要随风消散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她虽然平日里身体也不大健康,但精神头总是好的。现在她蜷缩在棉被里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平日里她总嫌自己太胖,可是这一次我却觉得感受不到她的存在,那张脸苍白得几乎要与枕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那散乱地披在枕头上的黑色发丝和缠绕的各种管子,我甚至以为那只是一张空床。

我的目光打量到母亲的胸口顿了一下,我抬眼看了看父亲,他始终低着头注视着母亲,时不时帮她捋开耳边的散发。站在父亲身后的表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我悄悄地指了指母亲胸前陷下去的棉被,她抿了抿嘴,朝我点点头。

橙子和小鱼在病房门口往里探着脑袋,我的几个亲戚看见她们上去招呼,她们俩傻笑着茫然不知所措。

我觉得此时我与她们感同身受。躺在病床上的这个虚弱的女人,俯下身目光温柔的男人,还有这一屋子形形色色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戚,都让我觉得陌生,都使我变得惶恐。

我低下头想要握住母亲的手,但是她的手背上插着针头,父亲看见我翻动棉被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我讪讪缩回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几秒最后搭在病床的栏杆上,我想尽量表达出我的关心,于是我问她,妈你感觉还好吗?

母亲的眼皮子又动了几下,但这次她很快放弃了,嘴唇动了动,父亲侧耳听着对我说,你妈让你快回去,等会儿要没车了。

我顿时觉得尴尬。我觉得此刻我不应该尴尬的,病重的母亲刚做完手术仍不忘关心女儿,再铁石心肠的女儿也该觉得感动了,如果放在电视剧里这大概就是一对有间隙的母女关系开始缓和的转折点。可我只觉得尴尬,还有些许狼狈。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打完招呼拉着橙子和小鱼匆匆走出病房,站在大厅等电梯的时候表妹从后面追上来。

“你妈让我送一下你。”她说。

又是我妈。我莫名觉得烦躁。母亲这边同辈亲戚里我素来与表妹关系最为要好,但是此时此刻我却不想与她多说什么。

这时已经是十一点多,整个楼层都已经关了灯,唯独母亲那间病房比较特殊还留着灯,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白炽灯,几只蚊虫围绕灯管盲目地飞,明明是七月的天气,我却觉得整个手心都涔涔地往外冒着冷汗。我悄悄地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四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地看着电梯旁边往上升的电子数字,大厅里静悄悄的,隐约可以听见从母亲的病房里传来嘈杂的谈话声以及护士“小声点”的呵斥声,仿佛从遥远的另一端飘过来,大厅里冷肃的空气交错成密密麻麻的网把这些声音分割成一丝一缕钻进我们的耳朵。

走进电梯的时候我看见表妹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于是我又打开电梯门站在电梯里看着她,她想了想,说:“你放心,你妈会没事的……”

“叮。”我面无表情地关上电梯门。

杭州人的夜生活似乎很丰富。我们三人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车,过去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上都显示着“有客”的标牌。

我穿着连衣裙不顾走光大大咧咧地坐在路边,医院的大楼灯光明明暗暗,有时可以从窗口看见匆匆走过的护士。这样一个平平凡凡的夜晚,有人被救护车一路呼啸着送进医院,有人浑身插着管子虚弱地被推出手术室;有人心脏能够继续跳动,有人从此看不见清晨的鲜花;有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有人痛苦还要延续。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医院的大楼,橙子和小鱼一边向马路上张望着,一边时不时回过头看我一眼,橙子似乎跟小鱼说了什么然后向我走来,她在我身边坐下酝酿了一会儿正准备开口,我转头对她笑了笑,说:“我没事。”橙子酝酿好的台词顿时噎在了喉口,瞪大眼睛活像一只被解剖的青蛙。

我知道橙子和小鱼是真的在关心我。但是此时此刻我想我不需要那些空洞而虚假的安慰。我是说真的,我没有觉得悲伤。从头到尾我都轻飘飘仿佛踩在云上,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不曾觉得难过,我甚至没有要流泪的欲望。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受,茫然无措,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难堪与尴尬。

母亲第一次说胸口疼的时候我们没有人在意。当时我正窝在沙发里玩电脑,母亲在一旁帮我叠衣服,时不时停下来揉一揉胸口。然后她对我说,丫头,帮妈妈查查温州有没有看小叶增生比较好的医院。

我打着游戏头也不回,说等会儿帮她看看,她点点头叠完衣服又去拖地。直到母亲在楼下喊我吃晚饭我才从游戏上退出来,想起她的嘱咐便随意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大多都是医院放在网上的广告,捧得富丽堂皇天花乱坠,端的是名不副实。我随手帮她摘抄了几个医院的名字,但是她却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那张记着医院名字的纸条也在几天后不知所踪。

我一星期只有一天放假时间,母亲原本常年在外,那段时间却一直待在老家,我每个星期回来时她都不知在外面忙活些什么,直到很晚才回家。我始终对母亲的病情一无所知,就连母亲自己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小叶增生。

放暑假后有一天母亲对我和弟弟说要去杭州一天,第二天就回来。我简单地问了一下,知道她要去杭州做检查,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她那时就和平常无异,仿佛真的就只是出个小远门,就好像每天早上我和弟弟睡懒觉她把早餐给我们买好告诉我们她几点回来要我们淘好米等着她。那天早上她也依然给我们买好早餐,然后拎着个手提包就出门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过她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那天晚上我骑着电瓶车带着弟弟到邻镇去吃牛排,母亲电话打来的时候我们正坐在西餐厅的落地窗边看着夜色切牛排。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听到她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出去挥霍的行为是什么感受,她只是顿了一下,告诉我们她可能还要在杭州待几天,并嘱咐我们吃完赶紧回家,晚上骑电瓶车不安全。

我想母亲大概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情况不对了。但是我和弟弟仍对这一切不知情。我们依然沉浸在母亲出门后的短暂自由里,吃完牛排后又到市中心去游玩,直到深夜才伴着路灯回家。

在那之后母亲再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我和弟弟依然潇洒地挥霍着母亲临走前留下的钱。再次收到消息是远在杭州的阿姨打来的电话,她给我们汇了笔钱告诉我们母亲仍要留在杭州,这次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向阿姨询问了些情况,但她只是含糊其辞地跟我说大抵是病情比想象的严重,要住院察看。

再之后我和橙子、小鱼来杭州画室上课,抵达杭州的那天是母亲做手术的日子,如果不是六姨发来短信我甚至连第一时间看望她的机会都要错过。

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母亲已经是乳腺癌中期。手术的结果遏制住了她的癌细胞,同时也带走了她的一只乳房。

我在杭州富阳的画室上课,距离杭州市区大概有三十八公里。画室是全封闭式的,每周只有周二开放,六点前回校。我每个星期趁着假期坐两个钟头的公交车去医院陪母亲。

母亲在河南经营一家电器店,手术后没几天,父亲就匆匆赶回去接管生意。正值暑假,弟弟被接到杭州担负起照顾母亲的任务。母亲的邻床是个杭州人,住院期间她老公买了张躺椅陪床,临走时他们把躺椅留给了母亲,说是给弟弟孝顺的奖励。

因为早上要很早坐公交,有时我会在放假前一天晚上请假赶到杭州,弟弟身高与体重成正比同时一百七,我身型娇小,于是母亲便让弟弟睡躺椅,晚上护士查房后偷偷让我上床睡在床里面,然后把被子高高隆起挡住我的身形。我们一个睡床头一个睡床尾,母亲夜里睡不着总是喜欢玩我的脚趾,这是她在我小时候就有的习惯。只是这些年我一直不在她身边,过年时她回来总要跟我一起睡,每当她这样做我总有些不习惯,但是有一天晚上她捉着我的脚趾轻轻叹息,说像这样女儿儿子都躺在身边就觉得人生已经满足了,我蜷缩在被子里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在画室上了三个月的课,母亲在医院住了三个月的院。这期间她换了三次病房,同房的病人来来去去,大多数人手术做完第二天就能走了,最长也不过几个星期,母亲成了十楼肿瘤科“资历”最老的病人,我三个月里每个星期都坚持去医院陪母亲,最后甚至连护士也能认得我,见了我就笑着打声招呼说,又来看你妈妈了啊。

小鱼最开始似乎怕我不开心总陪着我一起去医院陪我母亲,后来去的频率越来越少,到最后我已经习惯每个星期二早早爬起来一个人坐公交跨越大半个城市去陪母亲。

小鱼曾经感慨问我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假期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二天,花四个小时坐来回公交,只为陪几个钟头,值吗?

值!怎么不值?

其实我曾经做过一次噩梦。那之前的一晚我住在医院里,第二天凌晨五点多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听见护士说,隔壁病房的病人昨晚没了。

起床后我帮母亲打开水时经过隔壁病房,看见中间那张病床已经空了,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头柜也被勤劳的清洁工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那之前那张床头柜上还摆满了那个人的私人用品,我依稀记得似乎还有药店人员送来的广告报纸。甚至我昨天去打开水的时候还碰见过他,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脖颈的大动脉里插着导管,一个人站在开水机前默默地接水。不过就是几个小时,他的存在就被抹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我忽然就想到一句话,生命那么重,又那么轻。

那天晚上我开始做噩梦。我梦见我在画室里上课,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我想快点赶过去可是却找不到老师请假,于是不顾保安的阻拦上了出租车,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刚好看见母亲脸上蒙着白布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告诉我他们已经尽力了。

整个梦境真实到我完全感受不到那是梦。当我被惊醒后,我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在这期间我一直在想关于我,关于母亲的事情。

我从小就不是什么乖乖女。与弟弟不同,我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没有父母的管教,使我一度变得性格扭曲,小学至高中,我是一路打架过来的。我们当地有句俗语叫“有娘生没娘教”,这在我们这里大抵算是比较恶毒的骂法了,意思就是没爹娘管教的被抛弃的野孩子,我外婆曾经就用这么一句话形容过我。

我曾经一度憎恨着我的父母,母亲偶尔回来看我,说我一两句,我便回她:我哪来的教养,又没有娘教我。看着她震惊难过的表情我却有种莫名的快感与惬意。

长大后我才明白我没有什么立场憎恨母亲。当时家里生意刚起步,弟弟的出生无疑让他们力不从心,实际上在那几年里母亲生意再忙也会时不时抽出时间给我打电话。她从小对我的成绩没有要求,只要我开心健康就好,这一点在之后的日子里见过太多望子成龙的家长后我便对母亲心怀感激,然而那时我根本无法理解母亲,但是母亲面对我只有“嗯”“啊”的冷淡回应依旧没有气馁或者指责我什么,只是每次都嘱咐我天冷要加衣,注意预防感冒。

大抵是对我心怀愧疚,在那几年里母亲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小心翼翼的。我印象最深的大概是有一年我暑假回老家上课,母亲执意要送我一起回来,路上经过服务站车子停留了一会儿,母亲怕我饿了,便下车去给我买吃的,直到车子发动了她才抱着一堆食物小跑着回来,向司机赔着罪向里走来,我看见旁边有人等得不耐烦咒骂了几句,心下觉得难堪便没给母亲好脸色,她仿佛没看见,一一给我展示怀里的食物,我不耐烦地转过头说不想吃,她一脸困扰,用哄孩子般的语气哀求道:宝宝吃点吧,不然等会儿就饿了,我买了茶叶蛋还热的,你要不填填肚子吧。

我当时不知怎么忽然就眼眶一热莫名想要流泪。

我想即使以后我结婚,有了爱人,有了孩子,这世上大抵也不会有人再这么爱我了。

我从小肠胃不好,在画室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时间一久胃病自然而然就复发了。吐了一个星期后我终于还是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胃炎,打了几天的点滴却始终不见效,我依然还是吃什么吐什么,几天时间就憔悴了下去。母亲知道后每天电话打过来问我情况,甚至特地打电话问做神婆的姨婆我是不是被什么附了身,我哭笑不得,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母亲住院期间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连护士都不得不说她是医院里最开朗的病人。第一次化疗后她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于是干脆让五姨帮她把头发全部剃光,她也不见低落,每天照着镜子乐呵呵地摸着大光脑袋,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光头时她还硬拉着我让我摸摸手感,用赚到的语气跟我说以后省了洗发水洗头毛巾擦一把就可以了。我曾看一本书上说化疗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但是母亲至今已经化疗过六次,我每次见到她时她却总是乐呵呵的模样,没事干了还喜欢到处乱窜让护士好找,一有什么动静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凑热闹,有一次甚至硬拉着我出去逛街,结果导致伤口又裂开了。我见过母亲身上的伤口,有碗口那么大,狰狞地盘曲在她的胳肢窝下。我问她疼不疼,她只跟我傻乎乎地笑,说有点。

就是这样一个连挨刀子都不怕的母亲,在知道我生病之后却紧张得不知所措,病好后我去医院看她,她刚打完点滴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却仍不忘给我说教,让我注意身体。

我乐呵呵地应着。过去是不耐烦,如今却是甘之如饴。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噩梦,那个梦让我有一段时间陷在随时会失去母亲的惶恐里不可自拔,单是想象,便让我万劫不复。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想趁着母亲还在我身边,告诉她,我爱她。不管我们的时间还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我愿意这么爱着一个人,便是一辈子。

《中国校园文学》2014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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