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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他惯来见不得她哭,犹是见她鼻尖微红,哭成这副模样,好似触及心底柔软之处,护短念头兀地涌上心头。而她尚在轻咽,却又突然朝他呵斥开来,与过往如出一辙。

邵文槿方才敛了笑意,转眼,却又倏然笑开。

江离大笑,叶莲便也在马背上跟着傻笑起来。

旁人各个都笑,阮婉又气又恼,恼意里徜徉几许暖意宽心。就因笑,叶莲也忘了开口唤她,只道小姐当下的心思怕是全然在邵将军身上,想来她就是唤,也是无用的。

见到小姐,叶莲几乎忘了这一路与邵将军是如何过来的。

一路遭遇击杀逃窜,九死一生,最后只剩邵将军与她。

好不容易甩掉身后阴魂不散之人,才抵达郡城。

邵将军本是要换掉马匹掩人耳目,就带她来了马市。

她一直担心小姐会赖在荣城不肯走。邵将军却说不会,有江离在,定会带她继续南下,他们应该南下去撵她与江离。

叶莲心中将信将疑,不想,结果小姐真在郡城!

叶莲心中的喜悦难以言喻,但笑归笑,笑过之后,叶莲又微微湿了眼眶。途中好些次,若非有邵将军舍身相救,她怕是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见她如此,邵文槿默契搭手,扶她下马。

叶莲感激一瞥,不待她上前,阮婉便已欢喜朝她跑来:“阿莲!”声音细小如发,上来就紧紧相拥,叶莲就也轻声哽咽:“小姐……”

大凡女子,重逢喜悦多是如此,男子之间就大有不同。

江离心领神会,便朝邵文槿粗略行了抱拳礼,相视一笑。

江离确实没想过邵文槿会来郡城。

依照早前的料想,十有八九是途中遇到意外,还有极小的可能便是被人盯上,无暇抽身,只得绕道别处,有意避开侯爷。

不想竟然真在郡城见到邵将军!

换言之,能在此处见到邵将军,便是他已处理妥当,才会有意循着既定路线南下追赶侯爷。

江离大步上前,站在阮婉身后不远处。

有人先前是哭得梨花带雨,眼下又是喜极而泣。

叶莲习惯性地掏手绢给她擦脸,一句“小姐瘦了”尚未道出,身体便猛然一僵,就似笑容全然凝固在脸颊。

背后剧痛袭来,胸口气闷,阻断了呼吸。

胸前血迹兀地绽开,箭头自她后背刺穿胸口,鲜红全然浸染衣襟。

“阿莲!”阮婉惊呼!

“小姐……”叶莲倒向阮婉怀中,阮婉伸手揽她,架不住,手中却沾湿血红一片:“阿莲……”任由她如何唤她,怀中之人再无知觉。

阮婉箍紧双手,眼底一抹绝望,悲愤交加。

一切来得突然,几乎就在刹那间。邵文槿和江离皆未察觉,待到反应过来之时,又有乱箭袭来。

“阮婉!”

“侯爷!”

江离推开阮婉,邵文槿直接扑上,将她按倒,她重重摔下,滚落在地。嗖嗖嗖的箭雨便似梦魇一般,密密麻麻响彻耳畔。

阮婉不敢睁眼,邵文槿死死地将她挡在怀里,从中滚落至另一侧。马失前蹄,长嘶鸣叫,马厩四下一片混乱。

阮婉听到箭头刺入声音,滚落之时,又悉数折断其中:“邵文槿?”

邵文槿咬紧牙关,没有应声也没松手,一路滚落,直至狠狠撞向一侧大树才骤然停下。

江离一边挥刀替他二人挡箭,一边后撤。而马群骚动,眼看马厩就要关不住,马倌也不知趁乱逃去了哪里。

邵文槿强忍手臂上的箭伤起身,把口哨反复吹响,过了好久惊慌失措的马匹才听话跑来。阮婉认得是那匹巴尔进贡的良驹,她和邵文槿各有一匹。邵文槿视若珍宝,去到何处都带上,名副其实的战马。

战马左右两腹皆有中箭流血,阮婉触目惊心。邵文槿毫不迟疑地抱她上马,回头喝道:“江离,走!”

江离亦是翻身上马,揽起缰绳,策马扬鞭。

阮婉含泪回头:“阿莲!”

邵文槿揽紧她,默不作声。

从郡城南下苍月的意图暴露,再走就是自投罗网,只得往荣城方向折回。

快马行出数十里未停,身后尚未有追兵撵来。

阮婉哭得声音嘶哑,而江离的脸色也越渐苍白。

再向东行几里,江离猛然勒紧缰绳。

邵文槿也警觉勒马,斜眸一瞥。这江离?

江离是禁军左前卫,行事素来拿捏有度,如此半途停下决然不是小事!邵文槿眉头微微拢紧,却见他连嘴角都失了几分血色。

阮婉便也微微怔住。

江离淡然开口:“邵将军,后有追兵,我们久在一处实在不妥当。请邵将军带侯爷先走,卑职走另一条路。”

邵文槿凝眸看他,眼中深邃似是要将他看穿,江离却不避讳。阮婉恼了:“江离,你闹什么!”

“侯爷!”江离鲜有打断,看她一眼,又拱手低眉,郑重道,“末将时任京中禁军左前卫,奉皇命护送侯爷入西秦,自当护侯爷安然返回西秦,还请侯爷不要为难!”

阮婉语塞,这般义正词严的江离,与平素的阿谀奉承根本判若两人,阮婉心中隐隐不安,语气里有几分掩不住的慌乱:“我何时为难你了!”

江离的脸色越来越差,邵文槿心头一凛,他是有意瞒阮婉。

邵文槿瞥过阮婉一眼,沉声道:“江离,那你我便在慈州会合。”

江离感激抬眸:“多谢邵将军成全!”

邵文槿别过头去,握住缰绳的手死死攥紧,不着一语。

江离难得主动开口笑:“侯爷,日后行事还需三思而后行,总不能时时处处让旁人护着。”她惯来喜欢惹是生非,大都是他和赵荣承护其左右,被旁人戏谑为昭远侯狗腿。

彼时他总觉得颜面尽失,但真正到了这般时候,心中滋味却难以言喻。若非交代清楚,总觉如鲠在喉,当下,便觉畅快淋漓。

“侯爷,江离拜别!”江离再次拱手低眉,以礼而拜。

阮婉更慌:“江离,你给本侯作死是不是!”

她又不是傻子,他这个时候怎么会说这些话!

江离你大爷的!

吼得龇牙咧嘴,张牙舞爪,邵文槿一把揽回,阮婉哇地哭出声来,江离眼中微滞,心底就似坠了千斤大石。

邵文槿沉声道:“我们先走!”

“邵文槿!”阮婉便又朝他吼开。

邵文槿也不放手,勒了勒缰绳就转身策马。

江离心头微舒。马蹄声渐远,扬起路边轻尘飞舞,便好似三月里柔和动人的柳絮。

他重重咳了两声,眉头紧皱,伸手至背后,触到三支没入骨肉的箭支,再多片刻都决然坚持不住。

额头上的冷汗越渐明显,嘴角也依稀渗出血迹,背后早已一片血色。

先前他将她推开,背后就已中两箭,那时他把闷哼隐在喉间,佯装如常。

待得邵文槿将她送上马,他又故意掉在身后。

他素来不善言辞,明知走不了,却又不知如何向阮婉交代。

待得走到坚持不住,便再由不得心中所想,只好猛然勒紧缰绳,把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幸而邵文槿心领神会。

耳畔浮起早前的只字片语,江离轻笑出声。

“江离,白日里我是真说谢谢你,从到南顺起,凡事都有你照顾……”继而语调一转,便又恢复往日的趾高气扬,“难不成本侯平日就这般可恶,说句谢谢旁人都不信?!”

然后是更早之前。

“江离,便是将离的意思,兆头不好,你还是换个名字吧。”那时初至京中,阮婉刚满十三岁,一脸清秀俊逸宛如女子,怕是免不了要被京中祸害欺负。连自己都无暇顾及,还来郑重其事替他考量名字,江离闻言便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便是寄托父母厚望,岂能随意更改?”

阮婉微怔,继而低声嘟囔:“若是不改,那下次去慈云寺时祈道护身符文吧,听闻慈云寺有得道高僧坐禅,灵验得很。”再往后,阮婉替敬帝送信物到慈云寺开光,便果真记得拉着他。

他江离堂堂男子汉,拿着那枚护身符哭笑不得,嘴角不禁抽了抽。

亦如眼下,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眼帘尽头,好似心底挂记寻得出处,才出声笑开。

就因这笑,越咳越重。

胸间疼痛钻心蚀骨,眼前便渐渐朦胧,江离支撑不住,只得俯身倚在马背,狠拍马肚,往另一方向奔去。

阮婉一早就知晓昨日江离将那枚护身符藏于她袖袋中,江离不提,她也佯装不觉。

如今捏在手心,好似剜心刺痛,阮婉凝噎说出:“邵文槿,我们回去寻江离……”只这半句之后,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邵文槿敛去眼底猩红,沉声道:“他是禁军左前卫,成全他的尊严。”

郡城生变,叶莲和江离相继出事,取道郡城继续南下风险太大。

荣城是郡城以西的通行枢纽,进退都有余地,又离郡城只有三两日脚程,邵文槿想先折回荣城,再做打算。

阮婉尚在怀中瑟瑟发抖,她先前是号啕大哭,止都止不住,而后又从晌午一路沉默至黄昏,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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