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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一眼万年

五岁,沈落初入沈家。

母亲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姐姐沈芙,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局促不安。

精致的茶几上摆放着各种他没有见过的好看的水果,他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那些果盘上扫几眼,再迅速地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姐姐抓了抓母亲的衣角,不等她说半个字,母亲先已开口。

“再等一等,爸爸马上就来了。”

他和姐姐,原是没有爸爸的。

半年前爸爸遇车祸丧生,半年后的今天,母亲带着他们改嫁,没有婚礼,没有观众。母亲拉着他和姐姐,拖家带口地来到了沈家。

闲言碎语,自然是能听懂的。无非是攀了高枝,嫁了豪门,从此一步登天。五岁的他,敏感如斯,母亲的哀和姐姐的喜形成鲜明对比,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落和阿芙改了姓,自踏入沈家的那一刻起,他和姐姐,只能是沈落和沈芙。

怯怯地看一眼姐姐,姐姐的眼睛今日格外透亮,他和姐姐穿上了妈妈新买的衣服,喜庆得像是过年一样。

良久,沈落见到的,却不是妈妈口中的那个“爸爸”。

沈家老太爷牵着一个瓷娃娃似的女孩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母亲自是惊慌,听见楼上的动静,匆匆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喊了声“沈老”,又低下头。

他分明记得,沈家老太爷轻哼一声,语气里,竟满是嘲讽。

沈老太爷牵着女孩的手下楼,一边走一边轻声嘱咐:“阿慈,慢点走,一步一步来。”

语气中的宠溺和刚刚的嘲讽判若两人,明知自己本不该嫉妒,可当时小小的自己,就是受不住。比他更受不住的,是站在自己身边微微颤抖的母亲。

母亲一把扯过他和姐姐,极力镇定地边笑边冲他们道:“沈芙沈落,快喊爷爷。”

“沈”字被母亲咬得极重,似是在提醒沈老太爷,他和姐姐,从此也是沈家人。

沈老太爷却没有理会他们,依然牵着女孩的手,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下来,坐在刚刚他们坐过的沙发上。

沈老太爷摸着女孩儿的头,声音轻轻的:“阿慈中午想吃什么,我让保姆给你做。”

沈落已经不太记得当时那个叫作“阿慈”的女孩儿到底说了什么,只清晰记得,一直安静的姐姐,忽地冲到沈老太爷身边,弯着眼睛和嘴角,大声地喊了一声:“爷爷。”

沈老太爷吓了一跳,右手僵硬地从女孩头上拿下来,偏过头看了姐姐一眼,抿了抿嘴角,继而点了点头。

母亲在身后拍他的肩膀:“阿落,快去喊爷爷。”

沈老太爷和那个女孩抬头看他,姐姐转过头看他,就连身边的母亲,眼神必然也是看向他的。五岁的他窘迫地绞着手指,复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该是让人生厌的,不请自来的他,不善言辞的他。

可是,那个时候的沈落一定不知道,他的不知所措,倒映在那个少女清亮的眸子里,竟变成了仇视和任性。

这是他们冲彼此张牙舞爪纷争的起始,却仍免不了相爱相杀的恶俗。

阿慈,阿慈,阿慈。

后来的他,爱惨了这个名字。

客厅大门响起,沈世昌从外面进来,看到他们没有意外,更没有惊喜,隔着老远冲他们颔首。

“来了啊,原本想让司机去接你们的。”

母亲一愣,继而摇头:“出租车很方便。”

谈话中断,站在母亲身边的沈落忽地惊觉,有双大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粗糙的,却是异常温暖的。下一刻,他就看到沈世昌走到自己面前,蹲在自己身边。

“我们阿落长得真好看。”

分明是讨厌旁人说自己好看的,可那个时候的沈落却下意识地冲沈世昌咧着嘴笑了。甚至直到现在,沈落还在一直坚持着,自己那时候,确凿是笑了的,可看在任谁眼里,咧着嘴的沈落,笑得竟比哭还要难看。

沈世昌,他和姐姐的新爸爸。

中午吃饭来了很多人,母亲跟在沈世昌身边,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拉着姐姐,挨个向大家打招呼。大伯一家,二伯一家,白叔叔一家,宋叔叔一家……

他学着姐姐的样子,假装欢喜地,乖乖地喊他们,然后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饭,也安静地接受大人的审视。

姐姐唱了歌也跳了舞,妈妈一脸欣慰,新爸爸夸赞连连,就连那个不苟言笑的沈老太爷,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姐姐该是高兴的,嘴巴甜甜的,一直都在逗大家开心。

她一直都这么出色。

只是,他装作不经意地、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周,都没有看到那个叫作“阿慈”的女孩儿。

饭后,大人们聊天,他任由姐姐牵着,跟着白、宋两家的孩子出了客厅,那两个男孩跟姐姐差不多大的样子,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头。

沈落天生对长相不敏感,当时只觉得有钱人家的小孩长得都干干净净,眉眼好看。他之所以会记住宋家少爷宋楚河的名字,还是因为那个小小的阿慈一声清脆的“楚河哥”。

未等他转身,被唤作“楚河哥”的男孩已经迅速地掉转身,朝那个小小的身影跑过去了。

“阿慈,怎么了?”

女孩伸出手,右手掌心里是四颗色泽鲜亮的玻璃弹珠:“你陪我玩这个。”

就算隔得老远,沈落都能清楚看到,红黄蓝绿四颗玻璃弹珠摆在女生瓷白的掌心里,惹眼得不像话。他抓了抓姐姐的衣角,委屈又紧张。

“姐姐……”

姐姐该是懂他的,该是知道那四颗弹珠是他最最心爱的东西,不然她也不会忽地松开他的手,冲到女孩儿跟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弹珠,继而冷着脸,再也不复刚刚客厅里乖巧的模样。

“不要随随便便拿别人的东西!”姐姐大声道。

“你有病吧!”开口的却是那个宋楚河,他斥责姐姐的同时又顺手推了姐姐一把。

姐姐踉跄了两步,转过头喊他:“沈落,过来!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姐姐还死死地记得他们姓沈,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在以后的什么时候。

他小跑着过去,看着姐姐,怯怯地点头,从姐姐手里接过玻璃弹珠,说:“是。”

只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宋楚河身后的沈慈,却忽地红着眼睛朝他跑过来,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夺他手中的弹珠。他气急,挥手把她推倒在地,却孰料沈慈的额头却是对准了台阶,直直地磕下去。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声的,不是他,也不是沈慈,他们毕竟是小孩子,看到沈慈额上的鲜血,全都吓坏了。沈落记得宋楚河颤抖的呼喊,姐姐的哭泣,以及那个女孩,不哭不闹,只捂着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神情。

眼前弥漫过大片大片的红,沈落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地响,喧嚣的,号啕的,他分辨不出那些声音的来源,也看不清到底是谁匆匆地经过他身边,复又蹲下身小声地安慰他。

良久之后,沈落却是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房间里没有人,他爬起来环顾了一周,天蓝色的窗帘,橘色的灯光,精美的家具,处处显示出富贵和高端大气。

依然是沈家。

不知怎的,沈落竟叹了一口气。

楼下的吵闹声,声声刺耳,他穿好鞋子推开门,一眼看到了坐在沙发中间的沈慈。她的额头绑着一层一层的纱布,反反复复地绕了好多圈,可即便是这样,纱布的右侧仍是渗出了淡淡的血迹。

沈落是见不得血的。

“……那些玻璃弹珠是弟弟最心爱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就拿呢?”宾客已经散去,沈世昌站在沈慈面前,声音不大却是异常严厉。

站在一旁的母亲愈加局促,半晌才搓着双手,道:“没关系的,阿慈就是看着喜欢……”

“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动呢?”姐姐也在一旁红着眼睛说,“妈妈你明明知道,阿落之所以把那些弹珠当宝贝,是因为那是爸爸送他的……”

坐在沙发中间的女孩儿始终一言不发,沈老没在场,沈落知道那种感觉,孤独无助,没有人站在自己身边,没有人为自己撑腰。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个孤单的女孩,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消失了。

“等阿落醒了,阿慈你去向他道歉吧,虽然你只比阿落大一天,可你也不能欺负他……”

不是这样的,沈落在心里悄悄地说。

她没有欺负他,是他,是他的一家,在欺负她。

“张嫂,”沈世昌揉了揉眉心,“送阿慈回房间休息吧。”

身形略微臃肿的妇人从厨房门口急匆匆地走过来,看到沈慈额头的血迹,抿了抿嘴角,眼圈又红了一圈,蹲下身去,小心地把女孩抱起来,道:“小姐,我们回房间休息吧。”

“对了张嫂,”沈世昌慢吞吞地开口,“以后称呼要改一改了,阿芙最大,沈慈和阿落同龄,你就喊‘大小姐’‘二小姐’和‘少爷’吧,这样好区分。”

“……是。”张嫂轻轻地应着。沈落看张嫂的表情,分明是要哭出来了。她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他,愣了愣,声音冷冷的,仍是喊了出来:“……少爷,您醒了。”

沈落仍是怯怯的,后退了一步,看到妈妈和姐姐,连同那个男人,一齐看向他。

“阿落,”妈妈紧张地朝他走过来,一步步上了楼梯,挡在张嫂面前说,“现在感觉怎么样,大夫说你是晕血了。”

“阿落啊,阿慈姐姐不懂事,偷偷拿了你的东西,”却是沈世昌走上来了,蹲在他身边,将玻璃弹珠放在他手心里说,“爸爸批评姐姐了,你原谅她好不好?”

继而,沈世昌又站起来,从张嫂手里抱过沈慈,把她放在地上。

“阿慈,快向弟弟道歉。”

女孩眼里噙着泪,抬起头看着他,半晌都不说一句话。

他攥紧拳头,复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朝面前的女孩摊开手,手心里的玻璃弹珠像是被清洗过一样,透亮得像极了女孩圆乎乎亮晶晶的眼睛。

“送给你。”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干干涩涩的。

女孩依然红着眼睛,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是疑惑和敌意。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沈落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从来就没有这样紧张和败兴过,一面生怕她拒绝,一面又害怕她接受。

他怕她拒绝了自己,又怕她接受了自己一家。

她该是受到万千宠爱的,该是沈家唯一的小姐,而不是像现在,旁人对她的称呼从“小姐”变为了“二小姐”。

良久,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里忽地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低下头,见是女孩瓷白的小手从自己的手心拿过玻璃弹珠,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不说感谢,也没有恼怒。

她小心地将弹珠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背着小手往自己的房间走,像个小大人一样。

真好,皆大欢喜。

他看到母亲和沈世昌同时松了一口气,复又笑眯眯地夸赞他,却只有姐姐,站在楼下的客厅里,仰着头冲他喊:“阿落!你怎么能把爸爸的东西给她?”

是啊,他那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会轻易地送与她了呢?而原本张牙舞爪的她,怎么也轻易地就收下了呢?

很多年后,沈慈似是不经意提起:“阿落,当时你怎么会把你最心爱的弹珠送我呢?”

沈落只是笑笑,决计是不说的,问得急了,就眯着一双桃花眼冲她暧昧地笑。

“因为在我心里阿慈比玻璃弹珠重要啊。”

沈慈该是不懂的,“嘁”了一声,故作恼怒:“你怎么能拿我同玻璃弹珠比?!”

“那你呢,阿慈,为什么我给你,而你却没有扔掉呢?”他也这样问她。

“因为我觉得在你心里,我比它重要啊。”沈慈也这样回答。

可是沈落知道,他的阿慈永远不会懂他话中的意思。

爸爸唯一留给自己的玻璃弹珠,是跟沈落自己的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是他宁愿死也不想失去的东西。可是某一天,沈落忽然发现,原来他每天惯常喊的那个叫“阿慈”的女孩儿,竟然会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

一眼万年。这便是了。

沈落常常感叹缘分的玄妙,五岁的他以不可挽回的姿态出现在沈慈面前,因着强大的天意霸占着他的阿慈,宠着她,顺着她,直到有一天,他的阿慈彻底长大,彻底不再需要他。

他的阿慈,他的阿慈。

似是渗入骨血一般,提起就疼得要命,即便是要命他还是不断地提。后来的阿慈,就是他的命。

直到有一天,沈慈漫不经心地,却是一语道破天机:并非缘分,而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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