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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眷属(1)

    (2015年日本)
    海的孤独
    海原密没有潜过水。这个暑假,他被研究班里的学长广池强拉着参加了潜水旅行,到羽田机场时他才知道,新手只有自己一个人。从那时起,海原密就畏缩了。
    而且自己还是个旱鸭子一一这话他只对广池说过。密觉得旱鸭子玩潜水,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想谢绝学长的邀请。但广池说,不能游可以不 下水,本来海原密就不擅长拒绝别人,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借口,最后只好与之同行。不过,在机场初次见到的队友中,有两位女性。看到其中的芳川美雪,密奇妙地 郁闷起来。美雪长着一张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的娃娃脸,有种天真可爱的劲头儿,使得男人都想在她面前展现自身优秀的一面。
    一行人排队办理手续时,密得到了和美雪一起去买果汁的机会。问好大家都要什么,密和美雪在拥挤的机场里跑向商店。趁只剩下两个人,密悄悄问美雪:
    "哎,你潜过水吗?"
    "呃?……那当然了"
    "哦……"


    美雪奇怪地看着密,"你没有潜过?"
    "呃……是。"
    "如今你这样的人可很少见。"
    密有点恼火,"是吗?"
    "不要紧,我教你。"说完,美雪露出可爱的笑脸,密的表情顿时柔和了。
    "谢,谢谢。"密心情飞扬,进一步期盼在飞机上,美雪能坐在自己旁边。但事有不巧,坐在身边的是另一位女性,这个名叫前岛志津香的女大学生和美雪 正相反,她是个大块头,与魁梧的广池个头不相上下,肤色黝黑,白眼球和结实的门牙十分醒目。与总是满脸笑容的美雪相反,志津香好像是个不知道笑的女人。她 泰然自若,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作为旅行的导游很值得信赖,但似乎缺乏吸引异性的因素。
    直到飞机起飞,志津香一直在看体育报。和她第一次说话是在系安全带的灯灭了之后,她一脸令人害怕的表情。对密说:"你叫什么?"
    "呃?……海原密。"
    "我叫前岛志津香。"
    "……"
    "密(HISOKA)和香(SIZUKA),有点像呢。"
    像什么啊!密心里想。
    后面的两个小时,直到飞机着陆,两人再没说话。
    一行人到达冲绳,从那霸港乘船,来到了附近的岛。在旅馆办完入住手续,托管好行李后,他们租下一艘游艇出海了。
    脱下衣服换上泳装,志津香更加惊人,那身体就像一使劲剥下了一层皮,简直像肌肉的标本。
    "真吓人……"不仅是密,参加旅行的岸本和铃木也都看向自己柔弱的身体。
    "前岛,你真棒!"美雪欢喜地抓住志津香的胸部,"棒死了,这也是肌肉?"
    志津香没有回答,任凭美雪在自己胸前揉搓。在场的男性不由得都背过脸去,既是因为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也因为不愿想象满是肌肉的乳房。
    大家在甲板上各自作潜水的准备,这时附近响起水花飞溅的声音。
    "噢!"
    大家不由得发出欢呼,三只海豚在做美丽的露天表演。
    "今天看来能和海豚一起游。"
    "头一天就这么幸运。"
    说着,他们各自背起气罐。
    大家陆续跳进大海。密缩着腰,连站都站不起来。看一眼水面,深青色的海广阔无边。密这只旱鸭子如果溺水,似乎不可能再浮上来。密拼命地想谚语:溺水者连稻草也要抓住……不,不是这个,君子不近危处,对了对了,是这个。不能逞强,今天就在甲板上晒晒好了。
    密正想着,广池从他背后推了一把。密从船上翻落下来,掉进水中。他抱着气罐,把重量都缠到腰上,身体比预想中更快地滑落到水中。四周变暗了,遥远 的海面上能远远看见同伴们的剪影。密急忙寻找调整器,但仓促之间找不到是哪个。刹那间,他陷入了恐慌状态,拼命地试图镇静,横隔膜却任性地收缩着,想吸进 空气。密捂住嘴和鼻子,想防止肺部进水,但身体条件反射的力量更强大。
    ——不行了,要淹死了!
    他的双臂在水中挣扎。突然,双手被强大的力量压住,失去了自由,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空气被送进肺里。一看,不知是谁从后面抱住了他,面罩遮住了那个人的脸。密倒退着被救出海面,


    "没……没事吧?"
    广池脸色煞白,从游艇上向下俯视着。在身旁除下面罩的,是志津香,密想说"没事",但发不出声音。
    "什么没事!他差点儿死了!"志津香大声斥责广池,"像小孩子一样!别对外行人胡闹。
    这句话严重地伤害了密。往旁边一看美雪正在小声窃笑,顿时觉得还是不来好。
    本应教他潜水的英雪,很快就消失在海水中了。
    "受到惊吓后不马上再试一次的话,只剩下恐惧的心理,以后再也不能游了。"
    即使被志津香拉着胳膊劝告,密还是顽固地拒绝,决定只在游艇上观看大家潜水。
    观看本身也很无聊。因为从船上全然看不见伙伴们在海底的身姿。广池回来过一次,告诉他"给大家准备伙食",然后又沉下去了。密照他的吩咐,开始准备午饭,把生菜和火腿夹在面包里,密的心情似乎是寂寞,又像是郁闷。不能充分领略一望无垠的蓝天碧海,他很生自己的气。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广池他们一个个上船,他们一边高谈阔论肴在海中遇见的海豚,一边毫不客气地吃掉密亲手做的三明治。


    "喂,密,你不潜水吗?"美雪挽住密的胳膊。
    "呃?这……"
    "去的话,我教你吧。"
    美雪好像早把羽田机场中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了。密想起自己曾微妙地期待过,觉得很没意思。
    "今天算了,本来我就很怕海。"
    "哎,为什么?"
    "没什么。"
    "以前溺过水?"
    "不是……"
    "到底为什么嘛?"
    美雪纠缠不休。密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他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三明治扔进嘴里,躲过了回答。
    "天空变得有点奇怪。"广池说着,仰头看天。
    "撤吧。"志津香说。
    "还可以吧?"
    岸本他们赖着不想走,但志津香毫不退让,"海是很可怕的。"岸本还嘴道:"这我知道。什么口气嘛,难道你是渔民不成?"
    "我当然是。"
    听到志津香的回答,岸本退缩了。
    "大家都听她的意见吧,这是为自己好。"广池站在志津香一边
    "我是渔民的女儿,这有什么地方不对?"
    "啊?真的?"
    岸本他们拐弯,船向岛上驶去,但还不到五分钟,乌云覆盖了整个天空。云彩以从未见过的速度迅速倾泻着,美雪高兴得又蹦又跳,直说"太棒了太棒了"。
    "那是什么?"铃木大声说,长飘带一样的白浪眼看着向这边涌近,以这条可爱的细浪为分界线,那边就是暴风圈。狂肆的水花伴随着令人无法呼吸的大风,向船上的众人袭来。
    "美雪!"
    有谁大喊。
    以为是波浪的飞沫溅到了脸上,但那是雨。不知何时起,狂风骤雨拍打着船。密只能紧紧搂住缆绳。
    "大家!救生衣!"
    是广池的声音。可是那东西在哪里?密不知道。不知是谁将什么东西递给了他。那是黄色的救生衣。一看,旁边是已穿好救生衣的志津香。

    "美雪掉下去了。"
    "啊?"密环顾四周。的确,刚才一直都在的美雪不见了,密因为这个打击,全身都僵住了。
    "……救……救救她!"
    "不可能!"
    眨眼间,海洋骤然大变。大浪把船高高举起,又摔打在海面上。这种情况下,美雪还曾连说有趣,又蹦又跳的。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从窗中能看见铃木,他好像抢先逃进了舱里,因为恐俱而满脸抽搐。岸本也为找藏身之处飞奔进船舱。密想随后进去,却被志津香抓住了胳膊。她的手极其有力。密回头一看,志津香沉默地把缆绳缠到了他的胳膊上。
    "笨蛋!船沉了的话,就跑不出来了!"
    广池喊着,要去把那两个人从舱里拉出来,但巨大的海浪把他整个儿吞噬了。船大幅摇摆,人的身体悬在空中,不知道一切都变成什么样了,密喝了几口海水,只感到鼻子深处火辣辣的。
    等回过神来,密已经漂浮在海上。游艇在眼前缓缓沉没。
    "没事吧!"
    是广池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广池和志津香也漂浮着。
    "没事吗?密!"广池又喊,密因为过于恐惧而说不出话。
    暴风雨仅仅十五分钟就平息了,对密来说,简直就像一瞬间发生的事。雨云去向远方,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然是晴空、太阳,轻柔的海波,对突如其来的这场灾祸,他们毫无办法,只能被360度的水平线包围着继续漂浮。
    "既然如此,只能等待救援了。费力游泳反而只会早死。"广池说。
    "早死"令密一阵晕眩,他生来头一次真切地感受自己的死亡。
    "会死吗?"
    "笨蛋!振作点!一害怕就完了!"
    鼓励密的广池反倒先死了,等密和志津香发现时,他已经死了。当时他虽然靠救生衣一直漂浮着,但脸沉在了水面之下。
    靠近他,把他的脸拽起来看时,广池已经没有呼吸了。从遇难开始才过去四五个小时,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他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吧?不管怎样,这是多么没意思的死法呀。


    "他是内脏破裂了,你看——"
    所津香一说,密果然看到有鲜血从广池口中流出。但更让密不能相信的是,这时志津香仍然极其冷静。
    "你不知道难过吗?"密大骂她。
    志津香还是面无表情地还嘴:"难过?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了!"
    密无话可说,想一想,他至今还不能理解这突然降临的极限状态。只是有一种生平头一次体验到的感觉一直纠缠着密,像被电击的酥麻感。这似乎是真正的恐惧超越了极限,从体内喷涌而出。
    夜幕降临,密和志津香一夜未曾合眼,继续在海上漂浮。新月淡淡的亮光照着大海和三个人。志津香把救生衣上的金属环系在一起,以免广池被冲走。
    志津香让密睡觉。密没有睡,觉得好像睡着了就再不会醒来,志津香自己也没有要睡的意思。虽然很逞强,但她也在和对死亡的恐惧搏斗吧。
    太阳升起,又一天开始了。仅仅是等死的又一天开始了。
    从早晨起,就有奇怪的臭味萦绕在密的鼻腔。这也是死的前兆吗?密尽量让自己不这么想。太阳越来越高,那臭味也越来越浓。密几次用海水擤鼻子,还是不行。


    "怎么了?"
    "没什么鼻子里有股奇怪的臭味……"
    "是广池的味儿吧?"
    俯趴着漂浮的广池开始腐烂了,志津香拧开广池的救生衣,想看看他的脸,密不由得背过脸去,"……密。"
    志津香在喊他,密回过头看见志津香松开了广池,广池仍是俯趴着渐渐被冲向远方。
    密双手合掌,志津香茫然目送着广池,突然大声号泣起来,因为她哭得太过剧烈,密担心起来,"喂,哭也会消耗体力!"
    结果,志津香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想消耗体力才哭的!别管我!"
    "难道你想死吗?"
    "反正会死!"
    密也无话可说了。
    不知何时,再也看不见广池的黄色救生衣了。
    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刚才的爆发完全平息,志津香再次回复到坚强的状态。


    志津香把一只螃蟹递到密手中,是只刚好放进手心里的小蟹,虽然没什么活力了,但还有一口气。
    "这个,怎么回事?"
    "我抓到的。"
    这种情况下,是怎么捉到螃蟹的呢?密猜不出。
    志津香拿着另一只蟹。
    "吃吧。"
    "怎么吃?"
    志津香折断螃蟹的两只大蛰,然后囫囵个儿放进口中,咯吱咯吱地嚼起来。"文雅地吃,就全都被浪冲走了。"
    密也把螃蟹放进嘴里。
    "要慢慢地、一点点地嚼,尽量别划破嘴里。嘴里有了伤口,会从那儿开始烂掉。
    密照她说的,慢慢咀嚼蟹子,虽然说不上好吃,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形这真是难得的美味。
    在咀嚼的过程中,奇特的想象掠过密的脑海。
    "哎……"
    "什么?"


    "这个是在哪儿抓到的?"
    "在哪儿不行!"
    "不会是粘在广池身上的吧?"
    "……是。"
    密差点吐出来,那只螃蟹吃了广池的肉。自己吃了把广池的肉吞入腹内的螃蟹。
    "好好吃吧,这是广池的供品。"
    又过了半日,太阳开始向西倾斜。
    强烈的疲倦和睡意向密袭来,志津香几次拍打密的脸但他怎么也克服不了睡意。
    密握住志津香的手,志津香吃惊地回过头。
    "可以握一下吗?"
    "……"
    "我好害怕。"密的手在颇抖。
    志津香的手也在颤抖。"我也很害怕。"
    两个人仰望天空,晴空深邃得令人不舒服,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这样的晴空不久也涌起云头,两个人怀着苍凉的心情,一直眺望着云朵的生成和变化,为了驱赶难耐的恐惧,他们开始东拉西扯地闲谈。
    "土佐清水。你知道吗?"志津香说。
    "噢,只知道名字。"
    "以产松鱼闻名的港口小城。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高知县能喝酒的人很多,鱼打得多的话,女人也从白天开始就举行宴会。"
    "你也喝吗?"
    "还行吧,不是那么喜欢,不过如果有人劝酒,多少都能喝下去,唉,说到这里,想喝酒了。"
    "你父亲是渔民?"
    "父母都是。"
    "那你不继承祖业吗?"
    "已经没有那么值得钦佩的家伙了,高中一毕业,大家都离开了小镇,去大阪啦,东京啦。"
    "就那样?待到最后也不回去?"
    "是啊,回去的人很少,因为那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嘛。不过,只有海是我们可引以为豪的东西。住在那里的时候不觉得。一旦离开了非常怀念海,再加 上在东京一个人生活,可引以为豪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在向别人夸耀家乡的海,真傻,海又不是谁的东西又不是土佐清水的特产,就连东京也 有海嘛。"
    "东京的海不值得自豪。"
    "我总是逞强,是在靠逞强掩饰寂寞吧,其实我寂寞得不得了寂寞得想哭,可即使哭了,也没有人注意,一个人在那儿寂寞啊寂寞啊,还哭了,但周围的人甚至注意不到你的存在。后来我就迷上了健身……其实,也许我是想回那个无聊的小镇,想得不得了。"
    "我没有父母。"
    "哦……"
    "我是典型的由爷爷奶奶养大的孩子,父亲母亲在海里死了,我连他们的模样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来着?还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吧,听到别人说的……很受打击所以我决定从那以后决不进海里去,我的家在逗子……你知道吗?逗子?"
    "逗子……不知道。"
    "在叶山那边,横滨前面。"
    "哦。"
    "眼前就是海,每天生活在那里,即使讨厌海,它也会进到眼睛里来,我讨厌那个。小学的时候故意不看海,每天扭着脸上学,不过,我毕竟连见都没有见 过父母。上了中学以后,也觉得总那么别扭太愚蠢。所以有个暑假我解禁了,第一次在海里游了泳,我是被同学邀请的,那时是"同学的约定比什么都重要"的年 龄,我一点也不会游,被大家大大地嘲笑了一番,那时我才知道:海水真是咸的。"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经商。"
    "哦,那你是个少爷呢。"
    "是少爷,这个也让我感到自卑。"
    "我对出身农村感到自卑,还曾想过,为什么我没有生在东京呢?"
    "现在也这么想?"
    "现在不那么……是啊……有点那么想。"
    "真想去看一看,土佐清水。"
    "是个好地方,松鱼拍肉美味无比。"
    两个人没完没了地聊着。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作为对彼此一无所知的旅行者擦肩而过甚至不知是否会留在对方的记忆里,可是,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他们变得简直像恋人一样熟知对方。而且,或许对方就是自己在这个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不久又迎来了日落,天空火红地燃烧着,令人不能相信太阳即将沉。这红色也许是他们在这个世上最后见到的色彩吧。

    志津香一直握着密的手,这时她使劲握了握/
    "喂……你接过吻吗?"
    "……呃?"
    "我没有过。"
    "……哦。"密看了志津香一眼,看到那张严肃的脸心情并不会变得甜蜜,她的脸被太阳的光线灼伤了。已经开始浮肿挤得眼睛都快没了。恐怕自己的脸也变得很难看了。
    "吻吗?"密说。
    "……好。"
    两个人靠近接吻。那感觉很奇特,干裂的唇与唇相碰,像石头碰到了一起。
    "就是这样的吗?"志津香说。密不知如何回答。
    "我很差劲吗?"
    "呃?"
    "差劲吗?"
    "……不知道。"
    两个人再一次接吻,密轻碰志津香的胸部。赫拉克勒斯的乳房意想不到地柔软,两个人不断爱抚着,不知何时成为了一体。还残留着那样的力最,让人不可 思议。但生存本能最后的火焰使他们燃烧起忘我的情欲,从旁人来看,穿着救生衣,踩着水的做爱也许很滑稽。但两个人已经没有闲暇考虑那些也没想过这种行为会 带来巨大的疲劳,两个人跟随着欲望纠缠扭结在一起。


    在哪里失去了意识呢?密甚至不记得,越过黑夜,黎明再次降临。新的朝阳照耀着大海。
    但那里已经没有两个人的身影。
    刚一抬头,一只海鸥吓了一跳,飞走了。它刚才好像停在了自己肩膀上。强烈的阳光照射进眼睛。
    —一我在干什么呢?
    密的意识还不清醒,因此他想不起前后发生的事情。周围有人在走动,晒热的地板灼烫着密的皮肤。他的感觉还没恢复到能觉察这些的程度。
    密看到一个大胡子男人在眼前转来转去。
    —一这是哪儿?
    在近海打鱼的当地渔船网住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被渔民放置在甲板上。
    "真受不了,太臭了。"大胡子男人捏着鼻子。凑近去看密的脸,密反射性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一动,嘴唇啪地裂开了,没有痛感。
    男人瞪大了眼睛。
    "哎!他还活着!"
    周围一阵骚动。密的视野里顿时挤满了男人的脸。迷迷糊糊中,密想起了志津香的脸。是的是志津香她怎么样了?
    "啊?"
    看到密含混地呜噜着什么,大胡子男人把耳朵贴到密的嘴边,大声问他在说什么。
    "……志津香。"
    可是,男人听不清密的声音。另一个男人挤进来问密:"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的恋人吗了?"
    ……
    对这突然的提问,密不知如何回答。他看看男人的脸,然后缓慢地摇摇头。
    "是吗……"男人说。然后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终于告诉密:"她没能被救活。"
    密看向旁边,志津香的遗体横放在那里。她全身被草席盖住,只能稍微看到脚。
    从密的一只眼里流出了眼泪,但密自己没有感觉到。
    简历
    密被送到那霸市内的医院。他生命没有危险,恢复得也很快。这起海难被媒体大量报道。许多记者带着相机蜂拥而至,他们关注的焦点是密奇迹般的生还。
    密和志津香被渔船救出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五日。船沉没后,两个月已经过去了。但如果密的记忆没错的话,他们在海上最多不过漂流了两天。
    至两人被发现,约两个月的时间内,他们一直沉在海底。
    根据渔船上船员的说法,被网住时,两个人抱在一起。浑身是鱼。志津香的尸体损伤得很厉害。与之相比,密的身体奇迹般完好无损。但在被发现时密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瞳孔也放大了。至于志津香,则连生死都用不着确认了。
    "当时他的心跳确实已经停止。"在记者招待会上,副船长城间节男证实说。"因为我确认了好几次。"
    "所以海原密看着我,向我笑时。我吓得魂都要掉了。"船员金城幸三说起当时的情形,非常兴奋。
    记者最想采访密,但他本人一直谢绝会面。记者只好专门向周围的人探听情况,医院的大厅里到处是媒体的人。负责门诊的护士长大发脾气,把他们赶跑了。"不许打扰其他患者!"
    电视台记者以医院的建筑为背景,进行实况转播。
    "被发现后,海原密被送进这里—一那座市民医院。现在正接受治疗。据医院方面说,海原密现在意识尚未恢复,仍处于昏迷状态。海原密和前岛志津香是 这次事故最后的失踪者。从海难事故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五十八天。人们对两人的生存早已不抱希望。搜索活动也已于五周前停止。海原密和死去的前岛志津香同时 被发现。由遗体的检查结果来看约两个月的时间,前岛确实沉没于海底。为什么只有海原密生还了呢?犹如浦岛太郎①游龙宫一般的此次事件有很多难解之谜。等待 着今后查明真相。"
    密在病房里看着这条新闻。
    "说你是浦岛太郎,你还是个名人哪?"护士日向一边给密换点滴一边说。
    "说我还在昏迷?"密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很清晰。
    "说真话的话,采访的人还不烦死你?"
    "……这是我家。"
    电视里放映的画面是密老家的大门。记者站在那扇门前说明密的简历,其间插入了对密小学班主任的采访。多年不见,他秃顶更厉害了。那个班主任披露了很多秘闻,说密是个旱鸭子游泳课总是请假。
    "你是个旱鸭子?那你居然还活下来了。"
    另一个记者站在志津香的老家前面。
    -----------------------------
    ①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人物,曾到海底龙宫一游,回到人间后,三百年己过去了,
    "前岛志津香的遗体于昨晚运抵这里一一她在土佐清水的老家。很长时间以来,她的父母一直担心她是否平安,他们声音硬咽迎接女儿无言的回家。"

    电视上出现了志津香的父母,长相很相似和志津香不同的是,她的父母身材矮小,质朴的父亲面对采访,显得语无伦次。
    躺在床上,密的脸扭曲了。眼中涌出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停地滚落。在他身后忙活的日向没发现,还不知深浅地说:
    "哎,只告诉我好吗?你到底是怎么得救的?"
    密没有心情回答,同样的问题,县里的警察已经问过好几次,问得他都腻烦了。
    "上电视节目,说这是奇迹就够了。但在我们警察这儿可不行。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
    密觉得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只除了和志津香拥抱做爱的事。
    "我才想请你们告诉我呢,为什么我还活着?"
    即使这样县里的警察仍然每天造访,问他"没想起来什么吗"与他纠缠不休,密的主治医师手冢大夫对他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想从医学上查清密生还的理由。在听觉测试中出现了奇特的高数值,那时手冢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据日向说,还相当年轻的手冢并不是这里的医生。
    "手冢大夫是佛罗里达州立医院的医生。"
    "那他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因为你很稀奇嘛。"
    那天下午的诊察别具一格,一进诊察室,密就见除了手冢以外,还站着另一个没见过的医生。
    "这是催眠疗法专业的冈村大夫。"
    冈村有点古怪地露出友好的笑脸,使劲和密握手。
    "想调查一下你在海中的记忆。"手冢说,即使你不记得,也许在深层心理中能留下些什么。"
    仅仅听他的解释,密还不是很明白。对催眠术这种从未体验过的玩艺儿,密掩饰不住紧张。
    "进入催眠后,还能醒来吗?"
    "不必担心。"冈村让密躺在床上,在他全身贴上带线的吸盘。
    "放松,放松,"
    然后,催眠疗法开始了。密被戴上眼罩,冈村缓慢地按摩他的太阳穴:"能看见什么吗?"
    "呃•••••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能看见什么吧?"
    听冈村一说黑暗中确实好像看见了什么,有像粒子一样的东西挤挤碰碰,密不清楚那图像是实际看见的东西,还是想象出的东西。
    "你应该能看见文字。"
    "文字?"
    "能读出来吗?"
    密在眼睑内部的图像中寻找文字。一瞬间好像有什么能读出来了。但连这记忆也逐渐变得模糊,冈村的催眠术开始奏效。刚过五分钟密完全睡着了。
    冈村重新和他说话。
    "能看见什么吗?"
    "……"
    "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太黑了。"

    "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人。"
    "有吧?就在你旁边。"
    密动了动手,然后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做出楼抱的动作。
    "是谁?"
    "……志津香。"
    "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密的额头噗噗地冒出大汗珠。
    "那里是哪儿?"
    密突然睁开眼睛,大叫起来:"哇啊啊啊啊啊!"
    密一跃而起,冈村和手冢用尽全力把他按在床上。
    "他醒了?"
    "不,是完全进入催眠状态了。"
    在两个人的胳膊下,密喘息着,挣扎着。
    "他溺水了,正再现在海中体验过的事。"冈村说。
    其后不久密喉咙发出响声,呼吸陷入困难。

    "给他吸氧!"
    "不,再稍等一下。"手冢说。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解除催眠。"
    密开始痉挛,然后突然不动了。手冢看一眼心电图,他脸色变了。显示心脏跳动的脉冲停止了。
    "糟了!心跳停止了!"
    冈村想解除催眠他对密说话,密没有反应。手冢骑到他身上做心脏按摩。但脉冲仍旧不动。手冢看向天花板附近的墙面,那里镶着镜子。自己就映照在里面。
    "患者心跳停止,请来进行抗休克治疗,打盐酸麻黄素!"手冢对着镜子惊慌地喊。
    不知从何处传来回答:"你再看一下心电图。"
    "啊?"
    "心电图。好好看看。"
    手冢照声音说的仔细看心电图的屏幕,静止的脉冲十几秒后跳了一下。四十秒后再次观测到跳动,四十二秒后,四十五秒后心电图中分别有脉冲反应。
    "好像约以四十秒为周期跳动。"

    "不会是心室细动①吧?"从扩音器中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是,是更加稳定的脉冲。"
    吵嚷声传来,墙上的镜子变成单向透明玻璃。在其里侧,是身穿白衣的一群人。其中还有比利•汉普森和羽陆洋的身影。不懂日语的比利问羽陆:"在说什么?"
    "患者的心脏每四十秒跳一次。"
    从扩音器里传来手冢的声音。
    "真难以置信!简直就是阿尔弗雷德•华莱士所说的冬眠的心脏!"
    羽陆把这句话也译给了比利。比利听到后满意地点点头。这群人中看上去年纪最大的日本人手拿话筒发出指示。
    "手冢,测体温,检查瞳孔。"
    手冢确认电脑屏幕上的数值,"体温现在是二十八度,相当低。"
    "一般情况下这是致命的体温。"有一个人说。
    手冢为确认密的瞳孔,扒开他的眼睑。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样?"扩音器里问。
    "虹膜纵向延伸,不如这么说更确切,眼球好像被纵向挤坏了。"
    羽陆用话筒回应这句话:"在海中,不戴水镜看不清东西。那是因为人类的眼球不适应海中光的折射。他这恐怕是眼球周边的肌肉从两侧压迫眼球,使其在海水中视力变好。简单地说,这是海中模式的眼珠子。"
    "他现在自以为是在海底?"那位半老的日本人说。
    "恐怕是。"羽陆回答。
    "心跳的周期变得更慢了,现在九十秒一次。"手冢说,"为什么这样他还能活着?真不可思议。"
    ------------------------
    ①心跳停止前发生的痉挛性搏动。
    "这就是他能在海底生存的秘诀吗?"半老的日本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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