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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他已经熬了十多年,不差这一分半秒,就算再熬个十来年,那也值得。所以,他有的是耐心。

简言左不知道他跟简亦为究竟对峙了多久。或许是一两个小时,抑或是更长。

他明白这次博弈对于他们两个人的重要性。对于简亦为,赢了,赢的是延续,是作为长者的威严。而对于简言左,输了,输的是自由,是在规划中的梦想。

简言左也知道自己或许快撑不下去了,但是他更知道,如果他多坚持一秒,或许下一秒老爷子就会放弃。

简亦为没有等到简言左的妥协。简言左也没有等到简亦为的放弃。

打断他们的,是一直跟着简亦为的孙特助。

一路闯进来,连门都没敲。甚至来不及避讳简言左,话已经脱口而出:“先生,威里安那实验室发生爆炸,大少爷跟少夫人都在里面。”

那场爆炸被无数家国内外的媒体争相报道。

据报纸上的描述,爆炸升腾起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嘎特钦纳。而据周围市民回忆,那日爆炸产生的灰烬,足足在空中飘荡了九天,才算真正地散干净。

无论是报纸上还是电视上,事故的原因,永远显示的是调查中。所以没人知道,这次相当于一颗氢弹爆炸的事故,究竟起于何因。

死亡名单上,简居闻、杜落微、池锦原、乔朵四个人的名字被穿插在很多人中间,彼此不相邻。

而失踪名单上,池乔期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朵被遗弃的小花。

这些对于简言左来讲最亲近、最不能失去的人,在某一个时刻过后,全部成了他心底无法愈合的伤,永远,最深。

事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就像上一秒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间便下起来倾盆大雨。

甚至,简言左一闭上眼,还能听见在爆炸的一个半小时前池乔期在电话里跟他开的玩笑。她说:“暖哥哥,我现在就去告诉叔叔阿姨和我爸我妈。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一个能配得上这次庆祝的餐厅,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钱包准备好。”

池乔期清脆的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这一刻的空气里,而这一句笑言,却再也没了实现的可能。

实验室里所有的人都没能幸免于难。简池两家的四个人,因为实验室外接的电脑里只有进入而没有外出的打卡记录,所以被认定为死亡。

而池乔期,因为是临时访客,所以没记录可查。

有的,只是那天上午当班门卫的一句描述,说他正跟另一名门卫进行交接班时,池乔期正好填完访问登记单,还笑着跟他说了句,周末愉快。

那便是池乔期被记起的最后影像。

唯一能证明池乔期可能活着的,只有那通十五点零九分来自池乔期手机拨出的电话。而爆炸发生在十三点四十二分。

那个电话,出现在简言左手机的未接来电中。持续不到半分钟,最终被他无声地按掉。

那时是他跟简亦为谈话的最关键时刻。

他自以为电话那头的她只是为了炫耀明天的安排,那样欢跃的声音,他纵然期待,但等谈话结束,也肯定来得及。

年少的骄傲,让他总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无论做什么,即使再迟,也都还来得及。

直至现在,他都不敢去想象,池乔期当时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拨通了这个电话,又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无人接听的冷冰。或许,像是一堆火焰中最后一簇火苗被浇熄,那会是怎样绝望的心境。

简言左不敢再赌,不敢再凭着自己自认为的自信去寻找。这种漫无目的地找寻再持续哪怕多一秒,都在减少能够寻到她的希望。他不能拿自己的盲目去当作找寻的赌注,换回的,只要不是他要的那个答案,其他无论什么,都足够让他抱憾终身。

于是,终于妥协。

毕恭毕敬地冲着简亦为深深地鞠躬,说:“请您帮我。”

那一刻,简言左明白,他,再无宁日。

现在,他成了简氏金丝鸟笼中一只别人称羡的雀,永远正面的形象,永远鲜亮的光影,亦是永远迷失的自我。

而她,也终于重新活在了他认为现实的世界里,会像刚刚一样微笑,会跟他平常地说说话,也会保留着女生固有的小脾气。

可是他们,今生今世,都永远被那一天,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就像他知道,不管他对她付出得再多,不管他对她牵挂得再深,不管是倾尽所有,还是用尽全力。只要一提到六年前,他就罪不可赦。

就像现在,她就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他却无法伸手去拥抱。

简言左放下袖口,拿起外套,声音波澜不惊:“周六去爷爷那儿,我开车来接你。”

好似争吵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路过到客厅的立柜时,顿住脚,微蹲下身,拉开第一层的抽屉,拎出一管药膏来放到桌上。站起身来,话却不多说一句。关门离开,一切重新恢复寂静。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池乔期淡淡地把眼睛从紧闭的门上移走,低头,拎起裤脚,毫无意外是一片青紫,却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真是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先天性痛觉缺失,这名称无论是出现在什么样的材料描述中,都会说这是一种罕见的病。

可能几十万、几百万个人里,才会有那么一个。但偏偏,她是那个之一。

痛觉缺失,意味着疼痛这个词语,在池乔期的字典里,后面的注释永远都是一片空白。不论是破皮流血,还是脱臼断骨,她都不会感受到任何一星一点的疼痛感。

或许,如果出一份调查问卷,让所有人可以自由选择,可能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在很多人眼里,感受不到疼痛带来的痛苦,一定十分幸福。

但他们不知道,先天痛感缺失的孩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幸福。因为感受不到疼痛,所以不会规避疼痛,也就不会在身体受到伤害的时候,有任何本能的躲闪。

比如,在碰到火焰的时候,正常的孩子会反射性地缩手,而他们,因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会。

再比如,某个部位发生了病变的时候,正常的孩子会因为疼痛而发觉,而他们,因为不知道疼痛,所以不会。

甚至有些孩子,因为不知道痛,而在不知不觉间,吞咽下自己的手指和唇舌。

……

这样的麻木背后,是茫然。

电影《画皮II》里,雀儿触到捉妖师的血,惊喜地连番尖叫:“我知道疼了,我知道疼了。”

多傻,却又多幸福。

那么,那个属于她的那个捉妖师呢。

池乔期走到立柜旁边,把药膏重新扔回抽屉里。

“啪嗒”一声,干净又利索。

就像他刚刚彻底拒绝掉她给予的一次解释机会。

池乔期一直觉得,一个人离开某个地方,无论多少年,再回来,总会有熟悉的地方还在那里。不像人,变了就是变了,哪怕只是细微的改变,却已经不再熟悉了。

后来的这几天,北京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池乔期一直待在屋里,窗也不开,丝毫的雨气都不让进不来,似乎隔绝了外面的光景。

唯一一次出门,便是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撑一把伞,找一家僻静的古着店,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每一个细节。

走之前,颜茶曾经跟她提过,她需要几件考究的古着裙,说是托巴黎和东京的朋友留意了许久,满意的却寥寥。

池乔期知道颜茶的眼光高,却也知道,有时候,衣服跟人一样,总是需要缘分的。而缘分,一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就像手里的这件礼裙。

可拆卸的蕾丝双尖领,彩金包白珍珠的领扣,收腰的纱制长裙,千颗黑珍珠拼接的腰身。仅仅一件单独的衣服,还没着身,便已经有了无法比拟的气场。像一位尊贵至极的女神,俯览众生,惊艳而奢华。

问了价钱,倒也在池乔期的预料之内。古着的孤品,用料也是百般斟酌,裁剪和缝纫也都是细致讲究,会留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价钱。

倒让颜茶那家伙捡了个漏。

付账的时候,池乔期稍微遇到些麻烦。店里刷不了卡,而她也没带那么多现金出门。店的位置有些偏,最近的一处银行也还需要两站地的路程,更何况下着雨,跑过去也不是那么方便。

店主是个纯净的姑娘,丝毫不在意池乔期究竟是差了多少,直称让她先拿走,等哪天有时间了再来把剩下的钱送来就好。

池乔期的确舍不下这件衣服,却也确实觉得就这么拿走不太合适。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向简言左求助,但她着实不想。

犹豫的空当,忽然听见店主之外的声音响起:“还差多少,我来付吧。”

池乔期抬眼。似曾相识的脸,表情却熟悉到亲切,仅仅几秒钟的瞬间,池乔期却恍惚觉得过了千年。

那是一张自从五岁那年分开,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脸。却在此刻,分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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