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发现，主持此次甄选的是大司乐宫徵羽、西凉第一舞姬苏心妍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尖瘦长脸的公公，三人缓步走来，分主次坐于临时搭建的舞台正前方的三方座上。宫徵羽仍是一袭白衣，苏心妍比上一次来时装扮得更为精心美艳，而那个从未见过的公公却是一脸沉郁，阴森森的眼神令人很不舒服。

“听说那是太监总管吴公公。”寒花悄声耳语，“太后派来监督此次甄选的。”

“怎么苏姑娘也在台上坐着？”唐蜜疑惑地问。

“不知她在背后使了什么花招……”寒花脸上有几分不满，“早间突然有旨意传下，赐封苏心妍为乐府一等舞姬，兼任乐府正七品女史，辅助宫大人一同监看甄选。”早间？唐蜜这才想起，她一大早就找了个借口说要方便离开了南坞一会儿，那时候正是静宜找她，送了她现在穿在身上的这套衣裳给她，难怪她未能知晓此事。

不过唐蜜倒对苏心妍没什么敌意。

毕竟她是西凉王花了大力气送来的，就算没办法进入后宫，也得想方设法地提升她的地位以图来日飞黄腾达。

台下这些女子的容貌与技艺再出色，也比不过人家的背景雄厚。

寒花显然没想她这么多，直接拉着她走到前面去抽签，这签决定了她们等会儿的出场顺序。显然，唐蜜的运气不好，抽到了靠前的四号，寒花则抽到了一个不前不后的号码。唐蜜一脸哀怨，可刚一转身就被一个急匆匆走来的人撞了一下，将手中的四号签撞飞了。

“哎——”

寒花眼明手快，紧跑几步，赶在那竹签被人一脚踩上之前捡了回来。

唐蜜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撞她的是个熟人——同屋住了十天却几乎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的瘦瘦高高的青禾。她撞了人非但没半点愧色，反而没好气地白了唐蜜一眼就走了。

“她怎么是一个人？”唐蜜四下找了找，却没看到素来与青禾交好的喜燕。

“喜燕昨夜好像吃坏了肚子，一早起来就拉肚子拉得腿软，哪里还能来参加甄选，她现在正脸色惨白地躺在屋里休息呢。”寒花解释道。

唐蜜心里咚地一下，心内隐隐蹿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我一早看姐姐也去方便了很久，还担心了半天。”寒花亲热地挽着唐蜜的手臂，“还好姐姐没什么事。”

“嗯。”唐蜜心下杂乱，只略点了点头。

此刻，台上早有管事姑姑上前宣布了规矩，令众人以房间的顺序为位置，同房的人以组站好，甄选便开始了。

抽中一号签的是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姑娘，跳了一曲《桃花调》。那女孩子年纪尚小，技艺算不上高超，但生得娇小可爱，与这欢快的曲调相得益彰，十分讨人喜欢。二号签的姑娘则身段极为柔软，跳的竟是极有难度的《六幺》，身姿手法都是上乘，若非下了数十年苦功是怎么也跳不出来的。只可惜她姿色普通，神韵不足，总还是差了几分味道。三号即将上场的时候，唐蜜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的心突然开始紧张起来。她只看到明蓝色的裙角飘上来，就被一边的女史喊去后台准备了。

仔细想来，她自创的这支舞蹈只练习了六七天。

但是厨房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却是整整十七年的人生。她闭上眼睛，就好像能感受到那一切。似乎当她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娘就将她背在背上进出厨房了。家里的厨房并不大，但那里所摆放的瓶瓶罐罐蔬果酱料却几乎是爹娘全部的家当。

唐蜜走上台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紧张了。

她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家里的那间老厨房，里头正烧着火。她六岁那年，随手扔了根湿木条进去，烧倒是没烧着，却呛起了滚滚的浓烟，弄得自己满脸乌黑。七八岁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往厨房里跑了，因为这里既温暖又有很多好吃的。跑得勤了，她甚至单靠嗅觉就能分辨出各类调料、菜品和糕点的香气。那时候爹总偷偷地拿块花糕递给她，如果被娘发现，肯定又要叉着腰高声骂几句了。

十二岁那年，娘突然把她拎到院子里，让她每天扎一个时辰的马步才许她吃饭。后来又把她抓进厨房，教她练眼力、辨味道、学手法。桂花糖、梅花香饼、玫瑰酥、栗粉糕、如意果、七巧点心，珍珠翡翠圆子……一样米面，百样点心。

“为什么要学这些？”

那时候娘说：“为了将来就算我和你爹不在你身边了也不至于让你饿死。”

她不懂为什么娘要在这些小点心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这一点她娘似乎也曾说过。

“这世间的事大多如此，你为它付出多少真心，它就给你多少回报。真正好吃的点心不单是色香味俱全，品尝的人还能吃出做点心的师傅藏在食物中的心意。”

真有这么玄妙？

唐蜜长大之后才渐渐懂得，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你用心意传达的是什么，别人就能感受到什么。

就如同此时，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脑海中既无舞技步法，也无音律曲调。她不过踏着最基本的五音——宫、商、角、徴、羽，以脚尖触地，轻打拍子，跳的是她在厨房忙碌劳作的状态，传的是轻快喜悦的心情。书上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用“婉若游龙，翩若惊鸿”，虽然唐蜜还没有那般功底，可蜀中唐门的身法也并非一般人可比，就算她只学到了一二成，也能做到出手如电，健步如飞，衣袂翩翩而开，如一只穿云过月的鸟雀。

一曲毕，唐蜜静静地立一旁，可自开场以来台下就嗡嗡不绝的嘈杂声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四下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压抑。

唐蜜有些忐忑，忍不住抬起头来。可她眼角随便一瞟，好似在对面的大槐树的枝叶中看到了什么动静，唐蜜的目光被那边的动静引去。她看到那处是台子的偏角，有轻纱翩飞，隐约可见里面有一根被轻纱围住的木桩。她还未细看，却听见台上的掌事姑姑一声轻咳。转眼一看，苏心妍一脸的似笑非笑，吴公公仍是沉着脸，只有正中位子上坐着的宫徵羽正含笑看着她：“原来是你。”看样子他还记得录册那日的风波，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这舞的确新奇有趣，我之前从未见过。仔细看来好像不似一般舞步，反倒像混杂了某种武功步法。”

唐蜜微微颔首。

众人好似刚刚反应过来，一片纷纷议论中夹杂着几声喝彩。

这是开场至今宫徵羽第一次开口与在场的舞姬对话。也许这代表了某种暗示，反过来说也是无形中对唐蜜的称赞。毕竟他注意到了唐蜜这个人，在心里留存了印象，被留下来或选为高品阶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下台的时候，唐蜜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令她心底发毛。

寒花满面喜色地走过来向她道贺，那样子好似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开心。可唐蜜的心思却还在对面那棵大槐树上。她趁着抽到五号签的姑娘上台表演，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简单交代一声说自己要去方便就偷偷地往后边走去。

“你要去哪儿？”

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唐蜜神色一顿，她听出来是淑兰。

“我就是想去方便一下。”唐蜜嬉皮笑脸。

“快些回来。”

“嗯？”唐蜜不解。

淑兰一时没有说话，垂眸立了一会儿，才轻飘飘地提了一句：“我抽到的是七号签。”

这是希望她回来看的意思？唐蜜心里掂量了一下，爽快地点点头：“好啊。”

淑兰轻哼了一声：“你刚才跳得不错。”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这句话倒是唐蜜的真心话，若不是淑兰的那番话，她哪会有今天？

可淑兰却好像丝毫没将她的谢意放在心上，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也不知到底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啊？”

“你知道这南坞当初住进了多少待选女子吗？”淑兰问道。

“这……我听说有近八十人。”

“可来参加甄选的却不过五六十人。”淑兰神色稍沉，“这十天以来，生病的、出意外的，犯错了撵出去或打死的，其中不乏容色艳丽技艺超众者。你就没有想过这其中是否有古怪？往日这些的确与你无关，但今日你在这台上大出风头……就权当我多事提醒你一句。”淑兰不等她回答便转身走了。

唐蜜上台前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