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光说完便闭上眼，准备迎接丁一的痛骂，可耳畔除却风声，只余下令人心凉的寂静。

待勇气凝结聚团成为睁开眼的动作，许时光看见丁一眼内星星点点的光正逐渐湮灭，像漫天烟花落下，漂在江面成为凉薄的碎屑。

“我知道你会反对，会觉得我不争气，可是丁一，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心里就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他很特别，每天想的就是看着他，和他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连呼吸同一片空气也是开心的？”许时光抬头，以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看着丁一，“我遇见了……游彦臣就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

江水戴着冷漠的面具自顾自地流淌，寒风中，许时光与丁一的呼吸化为白气，隔得那么远，始终也聚合不到一处。

仿佛越过天长趟过地久，丁一偏过头，看向沙地上隐约的物事，声音轻轻的：“没什么好反对的，我……我们只是想让你开心点。”他的侧面轮廓分明，但此刻那些线条却像是要逐渐消融在空气里般，“今晚就不送你回去了，明天我再把礼物送给你。”他下了逐客令，许时光心里就算再觉得古怪难熬也不能反抗，只能慢步走回去。但一路上，丁一独自站在江边的背影像一团灌满冷水的棉花，狠狠塞进许时光心里，令她感觉说不出的烦闷。

走到家属院门口时，她忽然发现江畔天空有无数烟花盛放，璀璨夺目，美得让人窒息，短暂的繁华后，一切寂静，烟花冷却，徒留痕迹。

那天晚上，许时光梦见迷雾里有好些模糊的东西，内心里深知那便是自己最渴望之物，伸手去抓，次次落空，总是徒劳，最终梦醒，满额冷汗。

第二日醒来，浑浑噩噩的，恰好遇上王示来叫门，许时光自然没甚好气。可王示这天却像吃了熊心塞了豹胆，比她更没好气，将一东西丢她怀里甩下一句“丁一给你的”转身就走。

许时光忍住狂扁王示的念头将包装纸打开，里面赫然是孙燕姿的新专辑，且上面还有其亲笔签名。许时光脑海里一个闪雷劈过，兜兜转转，终于忆起了孙燕姿签售会那天丁一傍晚才到家的疲惫身影。

刹那间，心像是昨夜的江，铺满了烟花的落屑灰烬。她就像那个高喊着狼来了的孩子，站在山崖上，孤独而惊惶地看着所有人都不再信任自己。

似乎那时就明白，丁一会离自己越来越远。

CD机里传来孙燕姿淡然的嗓音——

听见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理智安排

阴天傍晚车窗外

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向左向右向前看

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

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

我们也常在爱情里受伤害

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终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

也是从那一刻起，许时光明白，生命就是舍弃与得到的过程，你得到多少，必定会失去多少。

那个寒假，丁一爷爷突发疾病住院，他赶去陪伴床前，很少回家。

而许时光则在医院陪伴着游彦臣。游母逐渐康复，只是再不能执起手术刀。这件事除却许时光，再无人知晓，就像一个血色的泡影，湮没在空气里。

许时光与游彦臣同行的举动跌破大伙眼镜。再看见游彦臣每天放学雷打不动地守在许时光家门口，候着许时光的身影，就连向真也不得不对许时光刮目相看，连夸她果然是一好手，能把一哈士奇调理成金毛。

只有许时光明白，游彦臣压根不是什么犬类，他就是一猫科动物。

冷漠，高贵，疏离。

自打在医院洗手间那次失态后，他又恢复了平静自持的模样。

他们名义上是情侣，且每天都混在一处，然而游彦臣对许时光再没有任何亲密举动，就连手也没再牵过。

许时光心大，觉着游彦臣性子冷，估计不善谈恋爱，也没多想。而且他虽冷，但自个儿够热，她焐着焐着，总有一天也能把他给焐热。

所以许时光对游彦臣是该怎么好就怎么好。

经过了医院的事，游母对许时光的态度更加和蔼，出院后没多久便让游彦臣带许时光回家吃饭。

许时光觉着这算是第一次上门见未来公婆，必须得严肃对待，头天便拖着向真出门去买新衣。向真建议买裙子，因为“长辈都喜欢穿裙子的淑女”。逛了大半天，终于挑选到一条半身藕色蓬蓬裙，配着绒绒的纯白毛衣，外面再罩件大衣。许时光身量高，腿直又长，穿上显得亭亭玉立，格外淡雅可爱。

许时光打小没怎么穿过裙子，总觉得别别扭扭的。为了尽早习惯，决定干脆这天就穿着裙子继续和向真逛街。

结果在KFC吃饭时，她们俩遇见了小团体中的另两位。一问才知道，是向真早与王示约好这个点在此处见面。四个人中，王示零花钱最多，便主动提出请客，还让向真陪着一同点餐，许时光与丁一则留下占位子。

自从许时光生日那天向丁一坦白自己与游彦臣交往的事后，这还是两人首次单独在一处。不知为什么，一向大大咧咧的许时光竟有些尴尬，而丁一也垂眸不言。

中午时分，快餐店里人满为患，因此他们的沉默在这番嘈杂喧闹中显得格外怪异。

最终是许时光熬不住开口了：“丁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爷爷他没事了吧？”

“昨晚回来的，我爷爷已经出院了。”回复完后，丁一再次陷入沉默。

许时光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早想说出的感谢：“丁一，谢谢你的CD。”

每每看见那盘CD上孙燕姿的签名，许时光心内便会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丁一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而她却背弃了诺言，仍旧抵不住诱惑，与游彦臣交往。

她真的不够义气。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丁一眼睛没看她，只盯着前方，“以前每次送你的礼物不是嫌少了就是嫌小了。”

许时光咬唇低语：“为了帮我去要签名，你那天一定吃了不少苦。”这是必定的，春运的火车能将人挤成肉酱。许时光后来才听王示说起，那日丁一在列车上，双腿站至肿胀。许时光觉得，自己这次欠丁一欠大发了。

“上次我是去办事，顺便帮你要的签名，不用谢。”丁一淡淡避过这个话题。

看来丁一是属鸭子的，嘴硬得很。许时光腹诽完毕，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说在我生日那天要告诉我一句话，到底是什么话？”

那晚她急着告知丁一自己与游彦臣的事，事后才回想起丁一说过会在生日那天给她一件东西并且告诉她一句话。

东西许时光是收到了，可那句话她还没听见。

“没什么话，是你听错了。”丁一偏转过头，脖颈的线条绷得直直的，显出倔强与僵硬。

许时光还想反驳，向真与王示端着汉堡薯条可乐回来了。垃圾食品最符合青少年的胃口，四人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后，许时光站起来，这才现出下身的裙装。

王示吹了声口哨，赞道：“不错啊，时光，没想到你打扮起来还挺人模人样的。”

许时光气结：“难道我没打扮的时候就是狗模狗样吗？”

向真询问丁一：“我给她选的，穿上还可以吧。”

丁一怔怔地看着许时光，直到向真问了两遍才回过神来，正要答话，却听向真继续补充道：“这可是时光第一次以女朋友的身份去游彦臣家吃饭，可得好好打扮下。”话音落后，丁一眼内才刚起的情绪波澜陡然平复下去。

“难看死了，像猴子。”他这么回答。

反正自小便被丁一给打击惯了，许时光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第二天仍旧穿着这身衣服去了游彦臣家。此时，许时光的头发已及肩，身量又高，穿着裙子乍一看还是有点仙气。

可能是怕回忆起那间屋子里滴落的血迹，游彦臣父母买了新房，离家属院大概三站路的位置。下车后，许时光循着地址找到游彦臣的新家，按了门铃。

游彦臣开门看见她时，面上有一瞬的怔忡。但那怔忪里盛的并不是惊艳，而是回忆的碎片，仿佛在那一刻，他从这样的许时光身上想起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