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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邹俪啜了口茶,笑说:“婚礼还是办得太仓促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认识我这位儿媳妇。”

谭如意立即绷直了身体。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沈老先生半身瘫痪,说话极为费力,饶是如此,仍丝毫无损他身上那份属于一家之长的威严气度。

邹俪往旁让了让,让服务员好将最后一道主菜端上,说:“我还跟大嫂说呢,如今可少见还有包办婚姻的。”

现场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沈老太太左手边被年轻女人抱着的小婴儿咿呀着伸手去扯桌布,被年轻女人低声呵斥了一句,房间一时更静得诡异。

谭如意早料到这顿家宴必定难挨,却未承想竟会是顿鸿门宴。

“包、包办……婚姻怎么了?我跟……奶奶就是包办婚姻!六十年……都过来了!你们一个两个……倒是自由恋爱,又是分居,又是离婚,又是在外伤风败俗……”

“爸,别生气,”沈知行立即安抚,“邹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自酌能娶个自己乐意的……”

谭如意脑袋里嗡嗡作响,愤怒鼓噪得心脏怦怦乱跳,她只盼自己现在手里能有二十万,一整沓摔在桌上,好跟这一大家子一刀两断。

可她哪里来的二十万,连昨天新婚穿的旗袍都是租的。

沈老先生却彻底怒了,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迫人的目光盯着沈自酌:“自酌,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己乐意的?”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自酌身上,好似他的发言跟诺曼底登陆一样重要,能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都这样紧张的时刻了,沈自酌仍是神情泰然,他微微抬眼,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谭如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盼望着他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道具,万万不想卷入沈家内部的纷争。

沈自酌目光最后定在邹俪身上:“妈,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沈老先生这一局占得上风,气也全消了,立时笑起来:“你们……听好了,这可是……自酌……自己说的。”

家宴正式开始,大家一派的和乐融融,仿佛方才这尴尬的开场从未发生过。

吃完之后,几人组了牌局,几人陪着沈老先生聊天。谭如意本属后者,但被从洗手间回来的邹俪一招手喊了出去。

走廊连着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从玻璃外漏进来几丝光线,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孤军奋战地摇曳着。

谭如意拘谨地站着,不知道邹俪会对她说什么。

邹俪没说话,先打开提包,掏出几张卡递给谭如意:“自酌这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从来不浪费时间投入精力,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也不用费心讨好……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你俩毕竟不是真夫妻,逢场作戏也就够了。这里有我在崇城办的美容健身卡,年费挺高的,我现在不住崇城,也用不上,就送给你了。还有张金卡,密码是自酌的生日,数额不算大,就当是我给你的红包吧。要你跟自酌演戏,费心哄着老爷子,也是辛苦,这些你就收下,添置一些……”邹俪目光不由得往她身上瞟了一眼,“添置一些衣服,你现在明面上也算是我沈家的人,也不好太寒酸的。”

谭如意木然听着,没有吭声。

邹俪笑了笑,将她手拉过,把卡塞进去:“我就先走了,赶下午的飞机,你替我跟老爷子说一声。”

邹俪脚步声渐远,走廊里一片寂静,包厢里的笑声隔着一道门传出,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谭如意朝自己手里望了一眼,漠然地捏着卡片的两端,随后一张一张掰断,打开气窗,探身狠狠地掷了出去。她手撑在脏兮兮的窗台上,静了好一会儿,方退回来将窗户砰地关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却骤然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沈自酌正站在包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谭如意不知道沈自酌出来了多久,若是看到她将邹俪的一番“好意”如此泄愤地扔了,又会作何感想。但邹俪说得对,既是逢场作戏、假凤虚凰,她又何必非得给他好脸色?

她心里豪气干云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此刻对上了沈自酌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安全的壳中。她冲着沈自酌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随即从他身侧匆匆擦过,重回到那片不属于她的虚假笑声中去了。

谭如意和沈自酌的这桩婚事,还要从头说起。

去年谭如意的爷爷心脏病又犯了一回,虽侥幸从鬼门关救回,手术却是不能再拖。心脏搭桥手术只有市里的三甲医院敢做,谭如意有心想找一个靠谱的主治医师,可市里最好的医院门槛何其之高,谭家一无门路,二无钱财,根本预约不上有头有脸的专家。

眼看求医无门,谭如意听爷爷讲起一桩往事。

谭爷爷上世纪五零年打仗的时候曾顶着敌人的炮火,将一个姓沈的受伤老乡从尸堆里扒出来背回营地。战争结束后,谭沈两家常有往来,后来沈家举家迁往城里,方渐渐断了联系。

谭爷爷笑说:“当年沈同志还说,要是有缘分,一定要结成亲家呢。可惜他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我也只有你爹这么一个孩子。”

谭如意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沈老先生现在生活怎么样?”

“前几年退耕还林的时候,他家幺儿回来过一次,在我们家歇了歇脚。老幺是做生意的,他两个哥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大学老师。”

谭如意心念一动,盯着病床上的爷爷正要开口,爷爷却一摆手,了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战友,我当年救他,就没图回报。饥荒那几年,家里都只能吃观音土了,我都没找他开过口。”

谭如意知道爷爷执拗,当面不再提起这茬,背地里却暗暗打听起来。几番曲折,总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谭如意趁着去市里初中面试的机会,顺道前去沈家拜访。

那天正逢下雨,谭如意从学校面试回来,找宾馆借了把伞。因来得仓促,没带御寒的衣服,只在面试穿的正装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针织开衫。谭如意赶到小区外时,冻得直哆嗦,偏偏进去还要刷门禁卡,保安恪守职责,毫不通融。谭如意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收了伞去小区外商铺屋檐下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车。谭如意立即撑伞上前,等车主停好车,跟在他身后进了小区大门。她照着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栋,伸手去按门铃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没等几秒钟,门就被人打开了。谭如意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一抬眼便看见面前正站着一个风姿清举的男人,她来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地说道:“你好,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男人没说话,掌着门把手静静地打量着她。

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却也不由自主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淋湿了,黑色高跟鞋下汇了一小摊水,湿透的丝袜黏着皮肤,凌乱的发丝也在往下滴水。这形象岂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谭如意顾不得许多,匆匆解释起来。

雨水蒸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意,谭如意越说抖得越厉害,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地看着她,不制止,也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双眼,沉冷犀利,仿佛将她整个看穿。

谭如意心脏一路往下沉,自知无望,终于收了声音。静了数秒钟,退后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声说:“打扰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伞,就要转身而去。

“进来吧。”

谭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身进屋。谭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着进门。

沈老先生对谭如意的到访非常惊喜,听谭如意讲完事情原委,立即打电话给老大让他联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又亲自去镇上将谭爷爷接到市里。谭爷爷最初十分生气谭如意自作主张,但在沈老先生劝说之下很快消了气。两人数十年没见面,话匣子一时打开,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谭爷爷的心脏手术异常顺利,谭如意在爷爷的叮嘱下带了几大包编织袋的土特产送给沈家当谢礼。沈老先生膝下无女,三个儿子也都没生出女儿,他早眼馋着别家孙女在跟前撒娇,如今见谭如意性子温顺,体贴细心,更是喜欢得紧。听说谭如意开春就要在市里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嘱她经常过来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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