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留在沈老先生家吃了晚饭方才回去，路上，沈自酌似有心事，神色沉沉。谭如意不敢贸然开口，她手肘撑着车窗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仅在她眼中留下一闪即逝的幻影，这一路两人俱是沉默。

沈自酌将车停入车库，谭如意紧跟上前，正要走进公寓大楼，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谭如意好奇张望，赫然发现竟是夏岚；她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看模样依稀似谭如意当日在夏岚婚纱照中看见的男人。

夏岚脚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她一手叉腰，一手食指指向那男人的鼻尖，语速急促：“我原本想咱俩好聚好散，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到我妈跟前说我坏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捞起纸箱里的东西一把扔到男人身上，谁知纸箱内全是衣服，扔过去毫无杀伤力。夏岚气不过，弯腰将脚下的两只高跟鞋脱下，朝男人身上掷去。

男人这才往旁躲了躲，火上浇油道：“夏岚，我说你不体贴不温柔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泼妇有什么两样！”

“呸！”夏岚声音陡然拔高，“是你不知廉耻地睡了跪在你脚边给你擦地板的小保姆，不是我！凭什么要求姑奶奶我对你好言好语！”

邻里关系平日冷漠疏离，遇到这种可堪登报的社会新闻，全都换了一副模样，围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评理的评理。

“你这么强势，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去你的！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你一样衣冠禽兽，鸡鸣狗盗？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过来，都比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那你找一个，现在就给我找一个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谁要是气焰低下去谁就输人一筹。夏岚朝着四周围观的邻居扫视一圈，要么是看热闹的女人，要么是趿着拖鞋下来的宅男，竟真还找不出一个比眼前男人还似模似样的。

一直围观的谭如意此刻立即出声喊道：“夏小姐！”

夏岚应声回头，瞧见谭如意身旁的沈自酌，眼前一亮，伸出食指指了指：“远的吴彦祖、金城武、古天乐我就不说了，就他，你自己看！”

男人自尊心有时候出奇的脆弱，尤其当面对同性间的竞争。男人瞧了一眼，从鼻孔哼了一声：“你看得上别人，别人可不见得看得起你。”

夏岚出了一口恶气，也不打算继续留下来被人围观，她将身旁的箱子往男人面前一推，说：“你衣服都在这里，赶紧搬了给我滚。剩下的事情，我律师会跟你谈。”说罢赤着脚，踩着落在地上的衬衫西裤，好似女王巡视她的士兵一般，仰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将合之时，又忽地打开了，里面传来夏岚的声音：“如意！赶紧进来，电梯门要关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侧头朝着沈自酌看了一眼：“沈先生……”

沈自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沉声说：“走吧。”

经过那男人身旁时，谭如意听见他仍是不服气地“嗤”了一声。不知为何，她突然跟夏岚一样愉悦起来。

电梯缓缓往上，夏岚捋了捋头发，看向沈自酌：“这是……”

谭如意忙说：“这是……呃，这是我……这是……沈……”

“沈自酌。”沈自酌答道。

“夏岚。”夏岚伸出手，沈自酌松开谭如意，同她轻轻地握了握。

松开后，夏岚便不再关注沈自酌，看向谭如意，笑说：“这回真的谢谢你了。”

谭如意笑了笑：“上回你也帮我解过围，就算是扯平了吧。”其他事情，谭如意也不便多问，况且方才围观了半天，她也已经明了了七八分。现在谭如意唯一好奇的事情就是，夏岚是不是真的拿着菜刀追了她老公和小保姆好几百米。不过依夏岚的性格，真干出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很快到了谭如意和沈自酌住的楼层，见他们要出去时，夏岚喊道：“如意，要是不嫌弃，明天下午去楼上找我，我请你喝杯咖啡。”

谭如意忙笑着应下来，转身跟上沈自酌的脚步。到了门口，沈自酌掏钥匙时，忽问：“你跟夏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谭如意没想到沈自酌竟会提起这茬，“你出差的时候，我爸过来找我……”她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顿了下，而后伸手拉住沈自酌的衣袖，说道，“沈先生，要是我爸过来找你，你一定不要见他；要是他找去你公司了，你喊保安轰出去；要是他纠缠你，你就直接报警。”

沈自酌低头看了看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又稍稍抬起目光看向她的脸，她眉头微蹙，神情沉肃，仿佛正在嘱托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静了数秒钟：“知道了。”

谭如意这才松了口气，末了发现自己竟扯着沈自酌掏钥匙的那只手，忙触电似的松开了。沈自酌打开门，低头换拖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谭如意，又问：“我只比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谭如意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了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方才夏岚说的那番话，立时被沈自酌这奇特的思考逻辑折服。她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但仍是强迫自己严肃回答：“不是的。”

“嗯？”沈自酌抬高了语调。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沈先生你很好，非常好，比人模狗样的畜生……不不不，比很多很优秀的男人都要优秀！”

沈自酌仿佛这才满意，将钥匙搁在柜子上，换上拖鞋走进去。谭如意哭笑不得，换好拖鞋后，俯身将自己和沈自酌的鞋以鞋尖朝外摆好。

第二天，谭如意依照约定去楼上找夏岚。她走进玄关后一看，房间已收拾干净，茶几上透明的花瓶里还插着三枝新鲜的百合。夏岚穿着家居服，头发仍是绾成一个髻，显得容光焕发。

谭如意猜不出夏岚的年龄，她似乎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可看起来不过同自己一般大，甚至有时候比自己还显得年轻。

谭如意在沙发上坐下，夏岚慢条斯理地摆弄着咖啡机，午后的空气里沁入了阳光的味道。过了片刻，夏岚将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谭如意咂了一口，觉得苦，问她要方糖。夏岚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出两块，还是喝速溶咖啡剩下的。

谭如意将方糖都放了进去，尝了一口，仍然觉得苦。

夏岚笑说：“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了。”

谭如意笑了笑，将杯子搁下，不再勉强自己。她这人，确实吃不下一丁点苦，跟人出去吃饭，从来只点最甜的饮料；自己做饭十多年，从没主动买过一回苦瓜；巧克力，别人都爱吃黑的，偏她喜欢吃白的。

她忘了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一个论调，嗜甜是屈从本能最为低等的喜好。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渐渐颇觉投缘。夏岚心直口快，谭如意心思婉转，两人看似截然不同，却在一些问题上有全然相同的见解。

夏岚笑说：“原来你还真是老师，我还以为……”

“当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抱歉道：“工作干久了，也越来越会以貌取人了，你别见怪。”

谭如意摇头笑说：“没事，我不介意。老师或者保姆，都是各凭本事吃饭，不分高低贵贱。再说，要是当年我没同我爸抗争，如今说不定还真的在做保姆呢。”

“你这个爸爸，倒让我大开眼界。”

谭如意轻轻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我已经习惯了。”

“今后他要是再过来骚扰，你就直接报警。”

“警察哪里会管，一听说是家事，劝诫两句就散了，往后，他还打得更狠……”

夏岚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让你……那什么，吃点心。”

谭如意笑了笑，从碟子里拿起一块曲奇：“没事。次数也不多，有爷爷拦着，他不敢太放肆。就是我弟弟，皮糙肉厚的，挨打多一些。不过这些年我弟弟比他看着还强壮，他也就不敢随便动手了。”

夏岚惊讶，问：“你还有个弟弟？该不会叫吉祥吧。”

谭如意忍俊不禁：“叫谭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时候老念叨着要改名。”

“也挺好的，这名字一看就好养活。多大了？”

“快满二十了，在崇城大学读大二。”

“那沈自酌是你什么人？”

这问题让谭如意犹豫了一下，她将拿起来的曲奇放回盘沿，斟酌片刻，答道：“我跟他办过喜酒。”

“那就是你老公？”夏岚更加惊讶，“这我真没想到。”

“我俩没领证，家长做主的，都是被逼无奈。”

夏岚起身将自己杯中的咖啡续满，转身倚着柜子，喝了一口，感叹道：“这年头，竟然还有包办婚姻的。”

谭如意笑了笑，眼底却有些苦意：“也费不了几年时间，到时候他爷爷去世了，桥归桥路归路。我和他，毕竟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