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长桌书案，一尊龙雕高椅坐北朝南，几张鹤蟒交缠的太师椅在龙椅之下依次排开，椅背处分别雕刻着蚕头燕尾的“吏、户、礼、兵、刑、工”。

龙椅上的男人黄袍加身，顶冠垂帘，九五之尊的身份不言而喻，他轻抬起金丝线袖搁在微启的唇边，幽幽地开口问道：“她怀孕了，谁干的？”

“这些就是今年的新鲜货色吗？”

天子的开场白被无视，厚重的新晋院生名册从兵部统府修长的指尖甩出去，“啪”地落在长桌案上。那男人倚在桌边把玩着手指间的玉翠戒指，然后跷起长腿，往刻有“兵”字的椅背一靠，一柄银凤烟杆叼在唇边跷上了天。

他身边着翠紫色官服的礼部统府柔声安抚道：“龙大人，这可是东序府院生会六部会审，莫要拿你逛窑子的语言轻薄各位统府大人。”

“啐，这些货还真不如粉楼姑娘给力。”掸掸烟灰，他肆意地一甩长辫。

“您是在不满这些新院生，还是因为是李首辅选的人而不满啊？”

“休要挑拨离间。李首辅对粉楼姑娘的了解，岂是我们诸位能比拟的？是吧，李首辅大人？”烟杆随浓眉痞痞地一挑，话头不知不觉间甩到了一直眼眉低垂、寡言少语的李宸景那里。

李宸景无声无息地瞥向那张满是挑衅的脸，他轻眨眼睫，半晌才缓缓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冷的轻嗤，好似眼前跳脚挑衅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更不够价值占据他的脑子，他花上许久时间才认清他是谁。

受不了那声把人看低到骨子里的讥嘲声，兵部统府龙大人拍案跳起：“喂！姓李的，你嗤什么嗤，瞧不起谁啊？听闻前几日还有人目睹你和新晋院生在湖边勾勾搭搭，男男关系加上受贿徇私，啧啧，如此肮脏的行径，你还不快给圣上个交代？”

李宸景秀眉略挑，霜眸轻移，只是懒洋洋地喝着茶看着窗外发呆，眼前家伙的存在感瞬间坠入尘埃。

“受贿徇私什么的，朕没兴趣。朕现下只想知道，朕的‘爱妃’怀孕了，谁干的？”龙椅上的男人竖起眉头摆出真龙天子的威严。

无人不被帝君的龙威震慑住，众人眼神统一而凝重地仰视着帝君，下一瞬……

继续开会，无人理他。

“大家无需为一些无聊的噪音影响，请怀抱对天下苍生的担忧和仁慈，进入下一个环节的讨论……对新院生入府还有何提议，请继续提出。”礼部统府掌管章典礼法，当然，必要时刻也会客串会议主持，清理一些多余的声音。

“喂，喂喂！朕的‘爱妃’……”

“李首辅他……”

“五十四，六十二，一百五十七，一百六十七，三百五十四，三百八十七，这几个留下，本府要了。”自动过滤掉某些噪音，户部统府年有余利落地拨着算盘珠子。

“小余，你怎么不要小景最看重的那个朱八福呀？”礼部统府龙昂柔声问道。

“没兴趣。户部不需要那种只会耍弄小聪明，一看便是贪吏的东西。”

“户部统府，你选的全是骨瘦如柴的呆头鹅呢。李首辅的问题，他们几个可是一题也没答上哟。”

“我户部不需要油嘴滑舌之人，还有—我讨厌胖子。”

“婴儿肥也不可以吗？”

“食欲乃贪念之一，油满则溢！”

“小余的喜好依旧如此严苛，工部统府，您看中了谁人呢？”

“好说好说，我这里没什么要求，无非就是学学房屋结构修修桥挑挑沙土桶子，让李首辅和龙大人先选便可。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吃苦耐劳的穷小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吧！”

“话说，考试那天我偶经牡丹园，飘来一阵不雅的异味，敢问是哪位大人对下官不满，偷偷摸摸在我的牡丹园小解，填料加肥？刑部统府可有帮我查出来？”礼部统府微笑问道。

“喂喂喂！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姓李的那家伙他与我等同朝为官，竟然肮脏到和男人有暧昧之事……”

“龙大人，你先靠边，朕还没问完呢。到底是谁在朕的眼皮底下和朕的‘爱妃’私下暧昧？！”

吵吵嚷嚷的六部会审，李宸景眼梢牵动，显出几许不耐。

“陛下，恭贺您的‘爱妃’凤体承喜，至于是谁的虎种，微臣恳请您去问问御花园里各位妃嫔豢养的公猫，臣等着实没有那份功能和胆量让您的爱猫受孕。至于龙大人对在下情系何处的猜度……”李宸景略微一顿，复又续道，“烦劳龙大人改姓易名后再同我讨教。否则……我们的关系与你龙阳大人何干？”

“新院生择日入府，没有异议，散会。”

说罢，六部之首—吏部统府李宸景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高级院生继续茶话会。

“陛下，小阳，你们又惹小景生气了，不应该呀不应该。”礼部统府龙昂无奈地摇头。

龙椅上的男人微笑着摇头叹息道：“是啊。龙爱卿，你是要闹哪样？怎么又把小景子气跑了？”

兵部统府龙阳一脸纠结却无从反驳。

是他一个人干的吗？他一个人有如此大的震撼力，能对付得了那个死傲娇吗？堂堂一国之君，你咋能如此没羞没臊，不要脸皮呢？

“圣上明鉴，恕小臣直言，小臣以为李首辅拂袖离去，定是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屈辱，想他一人里外操劳，替您选才纳贤，榜求俊逸，您却连句辛苦担待也没有，只担心您的‘爱妃’，沉迷猫色，不可自拔。若是小臣也必然心结深种，依小臣所见，现下您该把李首辅的心结解开，与他多多进行心灵沟通才是。”

“原来他是因为没有与朕单独心灵沟通才傲娇的吗？礼部统府言之有理，嗯，待朕好好抚慰他受伤的小心灵。”

“小阳，你这样看着我作甚？”礼部统府龙昂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哥，姓李的应该不会开心才对。”

“为什么呢？”礼部统府龙昂歪头不解中。

“……要和圣上单独相处，很难开心吧？”厚颜无耻，卑鄙下流，睚眦必报，喜怒无常，这些词根本就是为圣上而创造的！

“怎么会，圣上是很好的人哟。同他在一起，赏心悦目，如沐春风，神清气爽。所以我从小就教育你，一定要为圣上全身心地付出，忠于圣上，爱戴圣上，疼爱圣上！”

“……没那个功能！”

御花园的池塘清澈见底，几簇粉荷点缀在翠塘上。锦鲤窜动，仿佛寻着了龙气，甩着亮丽嫣红的尾巴纷纷聚到凉亭边，跃出水面抢夺从高处碎碎落下的昭示着皇恩浩荡的鱼粮。

凉亭里，“爱妃”挺着鼓胀的小肚皮，孕味十足地蜷缩在男人华贵的金线锦缎鞋边，懒懒地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男人弯身，爱怜地顺顺它全身软绵的毛，手掌稍一用力，便将它拥入怀中，宠溺地凑到唇边轻咬。

“‘爱妃’，朕把它们喂饱了，就拿它们来喂你。”

“爱妃”，域外使者进贡的波斯猫一只。是如今唯一一个能以身怀六甲之姿，博得皇帝独宠、艳冠后宫的天子爱宠。

听说，为了让它长得美美嫩嫩的，皇帝吩咐宫人每顿都让它吃一整条锦鲤；听说，为了选一处让它待着舒服的宫殿，皇帝每夜翻牌子也由着它选，它的小猫爪子拍到哪张，皇帝当夜便会在哪位妃嫔的寝宫过夜；听说，这只刁猫非常喜新厌旧，一处嫔妃宫殿绝不选超过三次，还老喜欢往皇宫外溜达，领着皇帝四处留情。

也难怪每位妃嫔为了讨好自己唯一的男人，无人不手捧一只打理得分外高贵的公猫，她们每日带着猫在御花园溜达，不为找皇帝，只为找这只“爱妃”，勾引也好，交配也罢，只要能把它的心拴在自己寝宫里，让它对自家公猫流连忘返，皇帝的心还不尽在掌握之中？

那“爱妃”有没有喜欢的公猫？

有，也没有。

应该说，和它的主子一样，它没有固定喜欢的对象，甚至对公猫没有任何要求。来者不拒，喜新厌旧，到处留情，它傲娇地踩着小爪子，在皇宫里喵喵叫着建立了自己的小后宫。

但是……

它……喜欢男人。

身为一只母猫，它却喜欢……品相绝优的男人。

“……陛下，烦劳您的‘爱妃’从微臣身上下去。”一个不留神，它就从自己主子怀里蹿到他身上来。

皇帝挥挥金丝袖，宠溺地低笑道：“小景子，朕的‘爱妃’就是这么喜欢你。”

酸溜溜的味道，听起来倒真像是他在成全一段旷世绝恋，李宸景嘴角抽搐：“臣惶恐，劳烦陛下教会您的‘爱妃’何为自重。”

“呵呵，有什么关系？朕都不介意它和你勾搭纠缠了，你也不要迂腐推托，就从了它吧。”

“……”要他堂堂七尺男儿从了一只母猫？

“小景子，有多少男人想把它捧在怀里好好疼惜，你知道吗？‘爱妃’愿意赖在你怀里，是对你的恩宠，你该骄傲才是。”

没错。这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无法无天的发情猫，对男人很挑剔……它喜欢的男人发缎如丝，眸色微凉，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点淡薄冷漠的气质。他一冷脸不怒自威，一弯唇贵气昂扬，一眨眼长睫微颤，一移眸仪态万千，有成熟男人的稳重内敛，有少年郎君的如玉肌肤，清浅的桃花眼，微微一笑如豆蔻女子般光华四射……

“微臣受不起这份恩宠，还请另寻他人吧。”

“‘爱妃’眼高于顶嘛，只有你这等转世的妖物才能得它青睐。”

“……”眼高于顶也别太过分。赖在他怀里也就罢了，对着他伸舌头是什么意思？都怀孕了还不肯安分守己？真想把这祸国殃民的小孽畜丢进塘里喂鱼！

深吸一口气，拿出全身的修养，李宸景拎起那只发情的猫丢回它主子怀里：“人猫殊途，‘娘娘’自重！陛下，到底单独宣臣有何指教，请速告知！”

“新晋院生名单朕已阅过，李首辅辛苦了。”

“然后？”

“然后……朕知道你想与朕单独地进行一番心灵的沟通，是吗？”

“……”一阵恶寒从对面袭来，李宸景眉眼稍动。

“来来，小景子，坐到朕身边来，你为朕做了那么多事情，朕想好好犒劳你。”

金丝线袖在李宸景眼前晃，晃得他一阵头疼：“不劳圣上费心，微臣站这儿挺好。”

“这次又没有让你从东序府升迁进殿，你没有在心里偷偷怪朕吧？”见他不肯靠近自己，皇帝也不生气，依旧笑着。

“……还好。”

“就知道小景子没有那么小气，你是懂朕的，本来小景子早该升迁进殿伴朕左右的，可这东序府又是朕的心血和筹码，朕怎能放心将首辅之位交给别人？朕的心里只相信小景子你一人。”

“……”这家伙的废话越来越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朱家公子就让你如此满意？犯得着在考场上就猴急地想将人家据为己有吗？朕与你也算幼年相知吧？怎的没见过你对男人有兴趣？”

“……派人监视我好玩吗？”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新晋院生进府，如此重大的事情，多疑如他，又怎么可能全权交给自己做主。

“还不错。只是没想到小景子会出如此绝招试探朕。你向小书生求爱，朕若是有派人监视你，就一定不会放过嘲弄你的机会，必会好好过问。你是这样想的吧？”

“微臣只是想让您放心。”

“放心？放心你不会和我抢女人，还是放心你从此后对女人都没了兴趣？倒是亏得小景子用心良苦了。”只是在做戏给他看而已，何必玩得这么大，害他听到探子的回话惊了好一瞬，他那不苟言笑的李首辅，竟然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书生求爱！

呵呵，这是个适合发情的季节吗？难怪连他豢养的小母猫也忘记了矜持，在他的眼皮底下不知从哪个小公猫那里偷回了一个野种。

守着后宫佳丽三千，也并非能夜夜好睡啊。

“既然李首辅为东序府招新如此辛苦，又如此将朕放在心上，朕得奖励你。”

“……”

“东序府六部首辅李宸景听旨，念你为朕劳心劳力选秀纳贤，朕特赐你专属书童一枚。那个朱家的小书生，你很喜欢不是吗？今后你在东序府内的一应起居之事，就都交给他了。你看如何？”

“……”

“既是单独与朕心灵沟通，容朕多唠叨一句。”他忽然收起戏谑的表情，进入帝王工作状态，正襟危坐，昂首傲视，“你莫忘记了，朕在东序府成立这六部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你是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