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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他人生最初的成就感好像就是从看她吃饱的那一刻来的吧……

许是那会儿省吃的省出来的毛病,直到现在他的饭量还不及一般姑娘家的大,在哪儿吃饭都是蜻蜓点水地夹两筷子了事,于是出宫到现在的短短半年间,京中各大食肆已把景四公子的嘴刁程度捧到了一个神乎其神的地步,也只有天才晓得他有多冤枉了。

他总以为照着当年那个势头发展下去,那小胖丫头终归会以一个大胖丫头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可眼下这想象中的大胖丫头就站在他面前,因为常年习武,加之近年来各地奔忙,身上丝毫不见寻常闺中女子纤若柳枝般的娇柔,一袭娇艳妩媚的嫁衣在身,依然遮掩不住这副身子与众不同的结实挺拔,比起之前两次的匆匆一见,细看之下,她这般不管不顾的吃相竟有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明艳。

她这张脸只要洗洗干净,再稍作描画,何止一个不错……

于是,冷月一声不吭地埋头大啃,景翊就一声不吭地看着。萧瑾瑜推着轮椅来到房门口的时候,正见冷月在景翊脉脉含笑的注视下抱着卷饼啃得不亦乐乎,不禁在门口停了一停。

除了早已弥漫到门口的焦臭味,屋中这般景象怎么看也不像是出了人命案子的……

冷月毕竟是有一身内家修为的,先景翊一步觉察到了萧瑾瑜的出现,一惊之下赶忙把剩下的几口卷饼三下五除二地啃完,举起嫁衣袖子飞快地抹了抹嘴,快到景翊想拦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

天底下会拿嫁衣擦嘴的新娘子,估计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吧……

冷月努力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尽可能口齿清晰地见了个礼:“王……呃……王爷。”

“方便进去吗?”

“王爷请。”

萧瑾瑜有些吃力地把轮椅推过门槛的时候,冷月才留意到萧瑾瑜是一个人来的。

平日里便是有人跟着,萧瑾瑜也绝不许旁人随便碰他身下这张轮椅,但眼下管家齐叔还没到,太子爷和冷嫣还没到,连吴江也还没到,倒是这个满院子的人里行动最不方便的先到了。

冷月疑惑之间,萧瑾瑜已把轮椅推进屋来,稍稍稳了一下微乱的呼吸,淡淡地道:“吴江说,你们洞房里发现了点东西。”

景翊苦着脸指了指那只依然敞着的红木箱子:“就这个,玲珑瓷窑送的。你瞧瞧,我这箱的火候比你那箱强多了……”

萧瑾瑜轻转轮椅凑到箱子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刚一紧眉心,冷月已恭立在萧瑾瑜身边不疾不徐地道:“王爷,卑职刚才看了一眼,死者男,具体年龄不明,估计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生前身长约六尺,身形偏瘦,后脑有枕骨碎裂脱落的现象,被焚烧前应受过重击,焚尸大概是昨天发生的,具体死因和时辰暂且不明。”

景翊怔怔地看向冷月,她不过是站在箱子边往里看了几眼,居然就能在那一团焦黑里看出这么些名堂来,那她打见他第一面起就总往他下三路上瞟……

萧瑾瑜静静听完,轻“嗯”了一声,算作赞同,没再多看那具等了他好半晌的焦尸,转而看向正思绪翻飞的景翊:“景翊,这案子就交给你了。”

“我?”景翊一下子被这句语气甚是平淡的话揪回神来,愣得一双狐狸眼都睁成浑圆的了,“不是……王爷,这尸体是在我这里发现的,尸体装在玲珑瓷窑的箱子里,玲珑瓷窑是我亲舅舅家开的,依律我不得避嫌吗?”

“这回不依律。”萧瑾瑜一声轻咳,把本就清淡的声音又放轻了些许,深深地看着景翊道,“你还嫌别人参你的理由太少,非要再给人送点把柄吗?”

景翊微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冷月。

他听得出来,萧瑾瑜这话有七成是为了提醒他这来得极不是时候的一案可能对他,甚至对景家一门,乃至对整个朝廷造成的影响,剩下的三成就是说来试探他身边这人的。

冷月却像是压根就没听见萧瑾瑜说话似的,一双眼睛仍盯在箱中,轻轻皱着眉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景翊只得应了一声:“成,我查……”

“你今晚写个成亲告假的折子给我,我替你向大理寺要三天假,你尽快把这事弄清楚。拖得久了,我这里也免不了麻烦。”萧瑾瑜说着,转目看向冷月,“小月,检验搜证的事,你就给他搭把手吧。”

冷月这才收回目光,一如既往端正地颔首应了一声:“是。”

萧瑾瑜沉声补道:“若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冷月像是丝毫没听出萧瑾瑜的话外之音似的,又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在唇边勾起一道信心满满的弧度:“王爷放心,这个没什么难的,三天足够了。”

“好。”萧瑾瑜微微点头,依旧轻描淡写道,“此事太子爷和冷将军已答应不会声张,吴江暂替你们把管家和那丫鬟拦下了,怎么堵他们的嘴,怎么告诉景太傅,你们就自己掂量吧。”

这两件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景翊有点无力地一叹:“那我还是先去应付完外面的事吧,老爷子招呼来的全是人精,他们要是生疑,就是把工部堵河堤的那伙人借来也堵不上他们的嘴……”

“不用,”萧瑾瑜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我跟他们说一声你俩已入洞房就行了。”

入洞房……

这人要不是萧瑾瑜,景翊绝不会让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离开这间屋子的。

萧瑾瑜刚一出门,景翊还欲哭无泪地杵在原地,冷月已道:“景大人,咱们开始吧。”

景翊的思绪还停留在萧瑾瑜的那句入洞房上,乍听冷月这么一句,不禁全身一紧:“开……开始?”

京里盛传景四公子少年风流,阅女无数,这个他是承认的,他确实阅过数不清的美人,但确实也只是用两只眼睛阅过,真要让他说开始就开始……

冷月转头瞥了一眼窗外天色:“时辰也不早了。”

“不着急,外面才刚开始没多会儿呢……”景翊定了定心神,努力微笑,“那个……你还饿吗?我再给你找点吃的来?”

一连三顿饭没吃,那一个卷饼哪够?冷月被这句话撩得又生了饿意,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等完事了再说吧,迟早要干的,早干完早踏实。”

景翊已料到这一夜必会尴尬得永生难忘,他还尽可能多地想过了化解各种尴尬之法,但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尴尬到这一步上。

眼看着冷月这副一心想要快刀斩乱麻的模样,景翊紧了紧牙根,她一个姑娘家都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了,他要是再拘着,那就不只是尴尬了。

“好……容我准备一下。”

无论如何,这煞风景的箱子总是要收一收的。

“我需要一个香炉,三支香,一个火盆,几两皂角和苍术,还有一支干净的笔。”冷月利落地说完,又客气地补了一句,“劳烦景大人了。”

景翊正准备弯下去的腰结结实实地晃了一下。

他好歹在大理寺干了半年,家里还有个从小沉迷于医药不可自拔的二哥,所以皂角苍术跟火盆搁在一块有什么用,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你准备……验尸?”

“是。尸体越早验越好,拖得越久越容易出错。”冷月看着箱子里面说完,抬头正对上景翊那张笑得很是僵硬的脸,不禁愣了一下,“景大人是准备干什么?”

景翊不太想告诉她。

“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景翊这话几乎是叹出来的,一点底气也没有。冷月不禁皱眉盯着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黑的人:“景大人脸色不大好,是有哪样东西不好找吗?”

景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笑得灿烂了些许:“没有没有……”

“那就劳烦景大人了。”

“不用客气。”

见景翊顶着那张颜色复杂的笑脸转身往外走去,冷月忽然想起些什么,扬声唤住景翊:“景大人,我刚才自己把盖头揭了,好像不合规矩……要不,我现在盖上,你再揭一回?”

洞房都成验尸房了,谁揭的盖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景翊转回身来,温然一笑:“不要紧,谁揭都一样。”

“那揭完盖头还有什么事吗?等你找齐这些东西估计要好一阵子,我闲着也是闲着,一气儿办完了算了。”

剩下的事哪是她一个人闲着就能办得了的……

“没了,”景翊俊美如画的脸上绽开一个童叟无欺的笑容,“你我拜过堂就是夫妻了,剩下的事以后可以慢慢来,你先安心准备验尸吧。”

冷月果然安心地应道:“成。”

景翊重新朝门口转过身去,那道笑容也在这转身之间黯了下来。

她还真是奔着这个夫妻之名来的……

不过是印证了他预料之中的事,怎么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了?

景翊走出门去,下意识地垂手往腰间摸了一下,那是京中公子哥儿挂玉坠子的地方,他这里却挂着一只用丝线编成挂坠的小银镯子,这是他与冷家小姐的定亲信物,一挂十七年,如今算是挂到头了吧。

景翊手上稍一使劲儿,把这银镯子从腰间拽了下来塞进袖管中,刚走了几步就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不禁皱着眉头摸了出来,转而塞进了怀里,这才轻舒眉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热闹的夜色里。

冷月要的这几样东西自是没法在一处凑齐的。景翊挨个取完确实耗了些工夫,回来时一脚迈进屋里,直觉得满目沧海桑田。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说久也不久,最多一刻,冷月却已经把满头钗环摘干净了,满脸精心敷抹上的粉黛被洗得丁点不剩,嫁衣也被脱了下来,散乱地丢在床上,那副高挑结实的身子上裹着一件男人的长衫,宽大的袖子卷到肘弯间,好像拜堂成亲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见景翊挎着木篮子端着火盆愣在门口,冷月忙走过去把火盆接了过来。挨得近了,景翊才发现她身上这件长衫是他的。

“这衣服……”

冷月顺着景翊怔愣的目光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我从橱子里找出来的,不是你的吗?”

“是我的……”景翊还从没见过能把不问自取的事干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不禁好气又好笑,“你为什么穿我的衣服?”

“舒服。”冷月更加理直气壮地说完,又坦然补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要是想穿我的衣服就自己拿,别客气。”

景翊突然有点怀念她跟他客气的时候了……

“谢谢……”景翊僵硬地笑了一下,把那臂弯间的木篮子放到床边的茶案上,抬头之间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目光落在茶案右侧不远处的脸盆架上,轻轻皱了下眉头,“刚才有人来过?”

冷月一怔:“没有啊。”

“那这洗脸水是哪里来的?”

屋里确实有个脸盆架,但脸盆里的水从来都是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唤人送来的,用完便拿出去泼净,大多数时候这脸盆不过是个质地精良做工精巧的摆设。若没人来送水,眼下这半盆子水是她就地打井挖出来的不成?

冷月把火盆搁到地上,直起腰来,遥手指了一下摆在墙根底下的鱼缸:“从那里面舀的。”

景翊狠狠一愣,目光在鱼缸、脸盆,以及冷月的脸上徘徊了好几个回合,仍没消磨掉那满满的难以置信:“你用这脸盆,舀鱼缸里的水,洗脸?”

冷月听出景翊话里的错愕,不禁皱了皱眉头:“这水挺干净的。”

北疆缺水,军营尤甚。她在军营待的那几年多浑的水都吃过,这清凌凌的水里不过游了几尾鱼,洗脸还嫌浪费了呢。

景翊杵在原地缓缓吐纳了好几个回合,终究还是无法决定是该心疼缸里那几尾品种名贵的鱼,还是该心疼泡了养鱼水的古董脸盆,还是该心疼她那张明珠暗投的美人脸……心里乱七八糟地疼了好一阵子,脸色已复杂得和弥漫在房中的气味一样难以言喻了。

她嫁到这儿来到底是查他言行的,还是要他亲命的……

景翊心疼的工夫,冷月已走过来打开了木篮子。她从里面取出香炉,放到那口红木箱子旁边靠近焦尸双脚的一侧,借红烛点燃三支香,敬拜了三下,低身将三支香安置到香炉中,又转身拿过篮中的药包,把一包皂角苍术倒进火盆里,趁着薄烟蒸腾而起,她在上面反复跨过几回,这才取出了剩在篮中的那支湖州紫毫。

眼见着冷月握笔走回那口暂替了棺材的红木箱子旁,景翊这才回过神来,微一清嗓,道:“你先忙,我得去找齐叔和季秋聊聊。”

她本也没打算要景翊帮手,就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好”。

“从这院子的东侧门出去左转就是我的书房,里屋有张床,我最近常睡在那边,铺盖都是现成的,比客房舒服很多,你验完之后把箱子放回床底下,去那里睡就好。”

她平日里办案遇到需要验看尸首的时候,也都是到地方就看,看完了就走的,收尸的事自然有相关负责的官差处理,这会儿听景翊这样安排,冷月也就顺理成章地应了声好。

直到景翊走没影了,冷月才突然想起来,这一场喜事,坐了花轿,拜了天地,揭了盖头……

他俩好像还没洞房吧?

人命案子当前,她习惯成自然地过掉了脑子里所有与案子无关的事情,一不留神把这事也过掉了。

可是……他也忘了吗?

景翊回到房里的时候冷月已经不在了,那只红木箱子被重新封好塞回了床下,香炉里的三支香已经燃尽了,火盆里的皂角苍术也都成了残灰,布置考究的婚床上仍凌乱地堆着那套被她匆匆脱下的嫁衣。

唯不见他顺手从书房笔架上拿来的那支价值不菲的湖州紫毫,以及他离开之前还好端端摆在茶盘里的一对白瓷杯中的一只。

景翊缓缓吐纳,窗子半开着,屋中那股刺鼻的焦臭已被焚香燃药的气味冲散得七七八八了,除了新娘子不在,这屋子又有些洞房的样子了。

今儿晚上出在这屋里的事要是传出去,又够京里的说书先生们吃个三五年的了……

焦尸停在下面,那床一时是不能睡了。景翊苦笑着把自己这一天折腾下来累得发软的身子扔进茶案边的椅子里,一阵倦意袭来,他无力地打了个哈欠,双目轻合。

这宅子不是在冷家街对面的景家大宅,这处宅子是他出宫之后刚搬进来的,因为比起景家大宅,这处宅子离大理寺和安王府都近上许多,往来其间能省不少工夫。

景翊跟萧瑾瑜不一样,公务之外,他更喜欢把日子往安逸里过。他不但是朝中根基最庞大的景氏一族的子嗣,而且从小在宫中伴着太子爷长大,近两年圣躬违和,朝廷里明波暗涌此起彼伏,他每日的处境远比掌管全国刑狱之事短短数载就把梁子结了满天下的萧瑾瑜更危险,想弄死萧瑾瑜的人大都在明,而想弄死他的人兴许正在前院乐呵呵地喝着他的喜酒呢。

天晓得哪一刻他会栽到什么人手上,所以只要能安逸着过日子,他绝不会亏待自己一分一毫。

他刚娶进门来的那个女人似乎跟他截然不同。

她好像特别喜欢将就,怎么方便怎么省事怎么来,连洗脸都能拿鱼缸里的水凑合,刚才验尸的时候还不知道又凑合了些什么呢……

想到验尸,景翊不经意间想起她验尸之前问他要的那几样东西,香、香炉、火盆、皂角苍术、笔……

笔?

景翊突然微微一怔。

她好像只跟他要了笔,没要纸墨,这屋里也没有现成的纸墨,那她要笔来做什么?

景翊蹙眉睁眼,在椅中直起腰背,转头又看了一眼茶盘上那只孤零零的白瓷杯。

这套杯子是太子爷送他的,贵倒是不贵,但却是宫里的东西,如果在碰巧的时间出现在了碰巧的地方,完全可以起到致命的效果。

景翊蒙眬的睡意顿时淡了大半,他从椅中站起身来,悄然潜至书房。

热闹全被萧瑾瑜和太子爷拦在了前院,这处与卧房一墙之隔的院子静悄悄的。景翊放轻脚步走进去,书房里没点灯烛,内室的房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烛光从细细的门缝里透出来,把无人的书房映得朦胧一片。

景翊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人已蜷在床上睡熟了。

这张床本是他搁在这里午间小憩用的,这几天大理寺的公务多如牛毛,他总要在书房里忙活到半夜,懒得回房,就一直睡在这里,这张床睡一个人应该是正好的,可此刻床上的人把身子紧紧缩靠在床边与墙面相接的一侧,愣是空出了半张床来。

景翊不禁看得一怔。

这还不到八月中,暑气还没退尽,她裹着一床薄被竟缩成这样,别是刚才换衣服换得仓促染了风寒吧……

景翊心里微微一紧,忙走到床边,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额头,手刚探下去,离她额头还好几寸远,前一刻还睡得安安稳稳的人倏地睁开了眼。

两束凌厉如刀的目光突然打过来,景翊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伸出的那只手的手腕已被一把扣住,反向一拧,骨节间顿时传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景翊腿脚一软,差点给她跪下。

“疼疼疼……”

冷月习武多年,沉睡中仍不失戒备,刚才忽然觉察到身边异动,习惯使然,没睁眼就出了手,等看清眼前人时,这人已疼得五官都皱成一团了。

冷月慌忙松手,一骨碌爬起身来:“对不起!”

景翊也习惯地挤出一脸极不由衷的笑容,一边捂着差点被她拧断的手腕,一边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冷月知道自己的手劲儿有多大,徒手劈柴都不在话下,别说他这嫩藕一样白生生的手腕子了。不管他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反正她看着都疼,于是一句本该理直气壮的质问从嘴里说出来也没了底气:“你……你刚才想干什么?”

景翊这才从钻心的疼痛中回过神来,被她这么抓着一拧,倒是发现她体温没什么异样,心里微松,苦笑道:“我看你缩在那睡得挺难受的……”

冷月在尚未散尽的睡意中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身下的床:“这床就这么大点儿,不挤挤怎么睡得开?”

睡不开?

景翊一愣之间恍然反应过来了。

她把自己挤成那个样子,空出这半边床,是留给他睡的?

“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冷月问这话的时候正以一个无比随意的姿势坐在床上,身上还松松垮垮地裹着他的那件缎面长衫,一头乌亮的长发散在肩头,不沾粉黛的眉眼间蒙着惺忪的睡意,自然得好像相守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看得景翊心里一动。

“你睡吧……”景翊眉眼轻弯,温然微笑,“我拿本书回房里睡,今晚府里人多,总得有人看着那箱尸体吧。”

听景翊说得有理,冷月便不拖泥不带水地点了点头。来日方长,洞房可以回头再说,还是案子要紧。

景翊转过身去,正想拿着这屋中的烛台到外间装模作样地找本书,走到桌边还没伸出手去,余光扫见桌上一物,微微抬起的胳膊不禁滞了一下。

他是来找笔和杯子的。

他要找的那只白瓷杯就摆在这张桌子上,杯中半满,没有热气,色泽重于水而淡于茶,一支笔架在杯沿上,正是他拿给她的那支湖州紫毫。

“这是……”

景翊的指尖还没碰到杯壁,就被冷月扬声唤住了。

“别动,那是证物。”

景翊一愣:“证物?”

两样物件都是跟了他好些日子的,虽不是每天都用,起码也是每天都见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成证物了?

“杯子里的水静置到明天早晨,如果有烟灰沉淀下来,那死者就是被打晕之后活活烧死的,如果没有或只有很少的一点,那死者就是被打死之后焚尸的。”

景翊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为什么?”

冷月被问得一愣,挺挺腰板在床上坐得端正了些,才道:“这是判定焦尸死因最基本的办法。死者被火烧之前如果没有死,就一定会喘气,一喘气就会把烟灰吸进口鼻里,死人不会喘气,最多只会飘进去一点。”

景翊虽是第一回跟焦尸面对面地打交道,但与焦尸有关的案子他还是办过几桩的,这样的道理他也曾在公堂上听作证的仵作讲过,道理他都懂,只是……

“不是……”景翊抬手指指杯子,“我是想问,这杯子里的水,为什么会跟死者口鼻里的烟灰有关?”

冷月顺着景翊一尘不染的手指看过去,有点无奈地叹道:“没有王爷的批文不能在尸体上动刀子,我只能把笔蘸湿之后伸进死者口鼻里扫扫,然后涮进水里等烟灰沉淀。这会儿看恐怕还不准,等明早吧。”

后面几句景翊都没听进心里去,他只听清了她把那支上等的湖州紫毫伸进焦尸嘴里扫灰……还涮到太子爷送他的白瓷杯里……

景翊一时觉得全身气血翻涌,空有满腹诗书,这会儿愣是挑不出一句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惊涛骇浪般的心情。

冷月说罢,睡意又泛了上来,毫不遮拦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以笔蘸灰的法子是萧瑾瑜教她的,这法子她已用过好几回了,也没觉得这回跟之前那些有什么不一样。见景翊微微发抖的身子上顶着一张忽黑忽白的脸,她不禁好心劝道:“你还是别看书了,脸色都这么难看了,早点睡吧。”

景翊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点艰难地应了一声:“好……你也早点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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