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第二章

冷月抿紧嘴唇,强憋着听完张老五的苦叹,才道:“我见过他。”

冷月没管张老五和孙大成倏变的脸色,抬头看向景翊,直勾勾地看着,轻描淡写地道:“他去安王府了。”

冷月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副什么表情,但她相信,景翊一定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说的这个人不是她无意在安王府中撞见的什么嫌犯,而是那个被景翊包装成回门礼送去安王府的焦尸。

突然爬上景翊眉目之间的神色不像是惊讶,倒像是惊喜。冷月一时心里没底,又补了一句:“就是咱们一起见过的那个。”

景翊眉目间的惊喜之色愈浓,一口气轻舒出来:“这可真是善恶有报,天意使然了……”

冷月急得有点想上手挠他,刚才还一看一个准儿呢,怎么这会儿偏就不灵了呢!

她能精准地描述出一具尸体的死因死状,但要她在这么一位老人家面前把他已成焦尸的亲孙子从头到脚描述出来,她实在开不了口。

冷月还睁圆眼睛瞪着一脸泰然的景翊,孙大成也扶了扶哽咽难语的张老五的胳膊,低声宽慰道:“找到了就好了……”

孙大成说着,走到茶案前拎起刚才匆匆搁到桌上的茶壶,分开摞在一块的两个茶碗,边倒茶边道:“景大人,夫人,劳您二位跑这一趟,喝口茶吧。”

“别忙活了,”不等孙大成倒完一碗,冷月已脸色微变,把投在景翊脸上的目光垂了下来,转投进碗中半满的茶汤中,淡声道,“把茶泡得这么淡还加这种带香味的蒙汗药,一点诚意都没有,怎么喝?”

张老五听得一愣,连哽咽都止住了:“蒙……蒙汗药?”

孙大成手腕滞了片刻,茶汤满溢而出,方才手忙脚乱地搁下茶壶,抬袖子便要擦拭。

孙大成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沾到桌上的茶渍,伸出的那只胳膊就被冷月一把按住,挣都没来得及挣一下,就被拧麻花一样轻巧地一拧,一声惨嚎之下不由自主地顺劲儿连退两步,直背身退到了冷月身前。

“夫人……您,您这是干什么!”

冷月屁股都没从椅子上抬一下,单手扣着这个光凭体重就足以压死她的壮汉,另一只手利落地解下束在外衣上的那条又宽又长的腰带,三下五除二就把孙大成的两只膀子捆了个结实。

孙大成也不觉得捆得有多紧,但使足力气挣了几下,愣是一点松动的意思都没有。

冷月这才一只手拨拉着把他转了个面,嘴角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别折腾了,被这种带子打这种结捆着,连熊都挣不开,别说你了。”

张老五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忙撑着拐杖挣扎着站起来:“景大人,夫人……这是误会,误会吧……”

景翊也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就是个天大的误会,孙大成往茶里下药他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一时还不敢相信,他刚过门的媳妇居然只动了两只手就面不改色地把这个熊一样的壮汉捆了个结结实实,老天爷在造这个女人的时候真的有认真考虑过吗……

“误会?”景翊还在悲喜参半地愣着,冷月已凤眼微眯,转手端起孙大成刚倒满的那碗茶,直递到孙大成嘴边,“你把这碗喝干,一盏茶后只要你还能睁着眼,甭管是坐着躺着趴着,我都给你松绑。”

孙大成紧抿着嘴唇,一时间一声没吭。

“大成!”张老五一把拽住孙大成的胳膊,痛心得声音都发抖了,“你这是干啥啊!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冲儿自己不争气,被抓起来那是应当应分的,你给大人夫人下药干啥啊?你快跪下,给大人夫人认个错啊!”

“不必了。”景翊默默一叹,重新在脸上挂起那道和气的微笑,眉眼间丝毫不见险些被人下药的愠色。他过去搀住张老五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心地把张老五扶回椅子上坐下,“认错就免了,这茶不是还没喝嘛……”

景翊好脾气地说着,抬起头来向还没想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的孙大成望了一眼,依旧好脾气地道:“他只要认罪就行了。”

张老五一惊,急道:“景大人,小民知道谋害官员是大罪,但他也是担心……”

“我看得出来。”景翊温和地打断张老五的求情,“他很担心,打我俩一进门起他就很担心,不然也不会在茶里加这蒙汗药了……我猜,他担心是因为看见了内子手里拿的那根铁钩子。”

铁钩子?

张老五一怔,他倒是还记得,白天在瓷窑的时候景大人的这位夫人确实使性子要去了那么一根铁钩子,刚才进门的时候好像还拿在手里呢。

方才为了腾出手来捆孙大成,冷月顺手把一直攥在手里的剑和铁钩子搁到了手边的桌案上,听景翊这么一说,又重新握回了手里,朝脸色很是难看的孙大成扬了扬:“你认识这个吗?”

孙大成脸色一白,不等开口,景翊已双目微眯,替他答了出来:“认识。”

“是……是认识,”孙大成喉结颤了一颤,吞了一口唾沫,才怔怔地道,“这不就是烧窑的铁钩子吗?我虽然不是烧窑的,但我见他们使过,好像……好像是伸进去钩碎片片的?”

景翊眉眼微弯:“那碎片片叫作火照子。”

孙大成低声嘟囔道:“我就是个运货的,不大懂烧瓷的事……”

景翊笑意微浓:“还好你半懂不懂。”

孙大成一愣抬头:“啊?”

景翊轻叹摇头,像老师傅对任性妄为的新学徒一样既耐心又失望地道:“因为你不懂,所以你才会在炉中烧着釉里红的时候打开火口把人塞进去,不但空气钻进窑炉,而且窑中温度骤降,把那炉好端端的釉里红烧成了清一色的釉里黑……好在你知道这铁钩子是烧窑必需的东西,在瓷窑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都会惹人怀疑,所以你在用它敲死人之后匆匆擦掉上面的血迹,又把它放回了原处,我们才不至于在找凶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工夫。”

张老五和孙大成都一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冷月却是目光一亮,那些什么釉里红釉里黑的她不懂,但她刚才就觉得孙大成描述尸体的那两句有些古怪,原来不只是粗陋的问题……

冷月还没开口,便听缓过神来的孙大成愤愤地嚷了起来:“我……我没杀人!那个人不是我杀的!我……我就是看见他,然后把他搬出来……我没杀他!”

“你确实是看见他了,”冷月冷笑扬声,截断孙大成越喊越响却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一个意思的争辩声,“不过你是在把他往火口里塞的时候看见的。”

“我……我没有!”

“没有?”冷月笑靥愈冷,“焦尸一向是仵作们最头疼的一种尸体,因为经火焚烧之后死者原来的身形面目都很难辨认出来了。你说的那具焦尸刚好就被装箱送给了景大人,景大人一眼看过去连哪个是脑袋都没认出来,你一个瓷窑的运货伙计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尸体是趴在窑炉里的。因为那人是被你亲手脸面朝下塞进去的,你不用看就已经知道了。”

景翊微微地抽了一下嘴角,她把他拿出来作对比的这句虽然不带丝毫恶意,但他怎么听都觉得不是句好话……

孙大成狠狠一怔,自语似的轻喃了一声:“送给景大人……”

孙大成站的地方离冷月是最近的,这句冷月听得最清楚,却一时想不通他怎么会愣在这整番话中最无关痛痒的一句上,倒是景翊先嘴角一扬,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是啊……本该是送到安王爷那里的嘛。赵管事交代过了,安王爷近来忙得顾不上看瓷器,给我送瓷器的时候顺道给他送份一样的就行了,也不必缠着他请他品鉴,只要送过去就行了。安王爷既然不会去看,那焦尸装在箱子里往库房里一堆,天长日久,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也许都是十年八年以后的事了,早就无从查起了,是不是?”

孙大成刚要开口,景翊又不疾不徐地道:“就算是送到我那儿去也无妨,有失踪的张冲顶罪,衙门撒网去抓张冲,抓个三年五载不得,也许就成了死案,不了了之了。”

“小民,小民听不明白……”

孙大成听不明白,张老五倒是总算明白了几分,愕然地望向景翊:“景大人……您是说,冲儿是冤枉的?”

何止是冤枉的,还是身为死者被冤枉成了凶犯,这会儿就是突然飘下场鹅毛大雪,冷月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不等景翊回答,张老五又皱眉摇起头来,“冲儿他要是没杀那个人,他跑什么啊?我在瓷窑里也探问过,他们真的说看见冲儿夜里出去了,好几个都这么说……冲儿平日里性子急,但烧窑的事是我手把手教他的,他一向认真得很,绝不会撂下活儿就跑了啊……”

“就是啊!”孙大成忙道,“好几个人都看见张冲逃跑了,不信您去瓷窑问问啊!”

冷月皱了皱眉头,买通人证不是没有可能,但要这么一群要钱不要脸的人全在那时凑在一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会去问的。”景翊笑意微浓,“我还会多问他们一句,那晚看到的究竟是张冲本人,还是一个与张冲身形相仿穿着张冲衣服的人。”

孙大成身子突然一僵:“你……你什么意思?”

孙大成的言语里已没了民对官的谦敬,景翊却和气不减:“我的意思是说,瓷窑里像张冲那样身形的伙计不少,找一个缺钱又胆大的应该不难,只要使些银子,让他趁天黑穿上张冲的衣服跑给人看个影就是了。”

张老五一时还没转过弯来,怔怔地问道:“冲儿……冲儿咋会把自己的衣裳脱给他啊?”

“对啊!”孙大成忙道,“我怎么会有张冲的……”

冷月的耐心已被磨到了极限,她一向是证据确凿就拿人归案的,至于怎么让满口狡辩的犯人低头认罪,从来就不在她的差事范围之内,只是办了这么多案子,她还从没见过哪个杀了人的逃犯有脸跑到苦主家献殷勤,献得连苦主都帮他开脱的。冷月一时没压住火气,不等孙大成一句话说完,起身扬手,啪的一巴掌响亮地抽在了孙大成甚厚的脸皮上。

孙大成两手反绑,本就重心不稳,冷月这一巴掌又没刻意收力,孙大成只觉得半边脸一麻,整个身子倏然腾空,又侧面朝下结结实实地坠回了地上。

“你还敢觍着脸说对!你以为把人烧焦了就看不出他死前身上有没有衣服吗?”

冷月意识到自己冲口而出的是句什么话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张老五发抖的声音已穿过几乎凝滞的空气传了过来:“他……他杀的是……”

孙大成嘴角已挂了血丝,大肉虫一样扭在地上爬不起来,却仍使劲儿摇头道:“不、不是……”

冷月一时间有种立马把他拍晕塞进牢里的冲动,手还没蓄起力来,景翊微凉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孙大成,你这声不是说得这么踏实,肯定是嘱咐那人办完事之后把衣服都销毁掉了,对吧?”景翊的声音里虽有了些凉意,但眉眼温和如故,循循善诱一般地道,“那你现在想想,他在回答你衣服是否已经销毁的时候是不是一边说是却一边摇头,或者不由自主地说得大声,又或者同样的话重复了几遍,也或者先吞了下唾沫再回答你……只要能对上一样,他就有六成可能是在骗你,如果全对上几样,或者全对上了,你那声不是就别喊得那么踏实了。”

孙大成一时咬着牙没出声,景翊摇头轻叹:“你用不着恨人家,你既然找的就是个爱钱爱到犯法都在所不惜的人,就早该想到他是不会放过这种能在日后狠敲你一笔的机会的。我只要请萧老板把与张冲身形差不多的伙计全叫来盘问一遍,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就能把那套衣服找出来,你信不信?”

不管孙大成信不信,冷月是信的,张老五显然也信了。

张老五瞪向孙大成的目光悲中有愤,要不是景翊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硬按在椅中,他恐怕爬也要爬过去咬他一口。

“你……你……冲儿怎么对不起你了,你非要下这个狠手啊!”

孙大成蜷成一团两眼看地,一声不出,景翊也不催问他,只扶着张老五发抖的肩膀温声问道:“张先生,您方才说过,这屋子都是孙大成来了之后帮忙收拾的?”

“是啊……他杀了冲儿,还来帮我收拾个什么屋子啊!”

景翊轻轻拍抚张老五喘得一起一伏的脊背,又小心地问道:“他是不是收拾得特别用心,几乎把里里外外每一个地方都收拾到了?”

“是……是啊……我还被他骗了,还听了他的话冤枉冲儿……”

张老五一时泣不成声,景翊捺着性子好生安抚了一阵,才又问道:“他收拾屋子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张老五听得一怔,抹泪的手也停了一停,虽仍哽咽着没应声,但景翊已从他这般神情中看出了一个有些犹豫的“是”字。

“孙大成,”景翊这才朝孙大成走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蹲下身来,歪头盯着他那张埋得低低的大脸问道,“你到这儿来,是来找萧夫人赏给张冲的那个钱袋吧?”

孙大成低埋着脸,冷月站直着身子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感觉得到,自己这张脸一定愣得傻乎乎的。

萧允德好像是说过,那个向他告发的伙计名字里有个“大”字,而且也是个儿高劲儿大的壮汉,她一时只替萧允德那夫人不平,全然没把这两件事搁到一块想过。

不等孙大成说话,景翊已叹道:“天色不早了,我也不想听你再编什么了,我就替你把实话说给张先生听听,剩下的你就攒着到公堂上再嚷嚷好了。”

景翊说着,扶膝缓缓站起身来,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徐徐地道:“你当街抢萧夫人,被张冲撞见,呵斥了你一通,你说的吵架就是这个。只是你没像你说的那样想跟张冲道歉讲和,而是躲在一旁看见萧夫人把险些被你抢走的钱袋送给了张冲,心里不平,就去向萧老板诬告萧夫人与人私通来讨赏,因为怕萧老板找到张冲对质,就没提张冲的名字。你拿到那五十两赏钱之后还不满足,就拿钱买通了那个假扮张冲的伙计,合谋害死张冲,却没在张冲身上找到那个钱袋,也许是你,也许是那个与你合伙的人不甘心,你就又到张先生这里演了这出戏,借照应之名堂而皇之地把这儿翻了个遍。”

景翊转目看了一眼那壶已没了热气的茶:“你在茶里下蒙汗药不是想对我们做什么,而是怕我们拦你找那个钱袋吧。”

孙大成一直不出一声,张老五在铺天盖地的悲痛中缓了好一阵子,才微微摇头道:“没有……冲儿从没拿来过什么钱袋啊……”

景翊轻轻提了一下嘴角,又垂目看向抿紧了嘴唇的孙大成,淡声道:“所以这才是善恶有报,天意使然。你自投罗网来的,我不抓你都对不起张冲的在天之灵了。”

景翊说罢,抬头看向冷月,和煦如冬尽春来一般微笑道:“冷捕头,此人系抢劫、诬陷、杀人、藏尸、栽赃、伪证、盗窃之罪于一身,你说我在呈送给安王爷的公文里提议判他个死刑,安王爷会同意吗?

冷月毫不犹豫地朗声应道:“会。”

景翊笑意微浓,向冷月凑近了一步,用低到只有冷月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而快地说了一句。

“那可惜了,这顿火锅要回家吃了。”

冷月着实愣了一下,才猛然回想起从萧允德家打马来这儿之前他说的那番话。

敢情他那会儿就已料到凶手是这个人了……

冷月脸色一黑,把想要掐死这戏弄她戏弄上瘾的人的力量汇于掌间,“咔”的一掌下去,掌风擦着景翊的鼻尖而过,结结实实地落在孙大成的脖颈上,把这沉默了好一阵子的人彻底拍晕了过去。

看着被这一掌吓直了眼的景翊,冷月气顺了些许,轻快地拍了拍手:“这附近肯定有自己人,你在这儿待会儿,我去找几个人来善后。”

“好……”

冷月走出去许久,景翊才长长地呼了口气,认命地叹了一声,这才想起那个即将独自面对一座空院的人,心里不禁沉了一下。

“张先生,”景翊走上前去,微颔首道,“晚辈无德无能,倒是早年在宫里当差,与太子爷薄有些私交,以您的名望,在朝中御制坊为您举荐个一官半职……”

“不不不……”不等景翊说完,张老五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本就灰白的脸色越发白了一重,慌忙摆手,“小民这把年纪,眼花手抖,实在……实在做不了这精细的手艺活儿了……”

景翊稍一犹豫:“那……您若不嫌弃,晚辈就从府上给您挑几个手脚利落的仆婢来吧。”

张老五仍是摇头:“景大人的一番心意小民心领了。只是小民贱人贱命,清淡日子过惯了,待安顿了冲儿,小民就回赣州老家去了……”

景翊没再劝,伸手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塞到张老五因连连抹泪而微湿的手里:“这些算是买您物件的……”

“使不得使不得……”张老五慌得要把钱往回塞,“说好了要送给景大人,哪能收您的银子!”

“使得。”景翊声音微沉,温和不减的面容上略现愧色,“张冲在我府上时未能及时妥善安置,这些您拿去好好安置他,也当是我对他赔礼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