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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德加与马奈

德加从一八五六年开始,一直到一八五九年都在意大利学习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学院美术,也借着一系列自画像和家族肖像,摸索传统美术技巧,同时思考自己家族的贵族血缘。

一八五九年回到巴黎,德加二十五岁,在卢浮宫临摹古典名作。这一段时间他对物件的细密观察,他对形象具体的光影掌握,都已经极为成熟。大约在一八六一年末,他遇到了马奈。马奈赞美德加有敏锐的观察力,两位艺术家因此有了一段时间亲密的交往。年龄相近,家世背景相近,许多思维自然容易沟通,彼此切磋,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关系。

马奈生于一八三二年,比德加只年长两岁。他们和一八四○年后出生的印象派画家如莫奈、雷诺阿,年龄差距反而较大,以年龄而论,马奈和德加,更像是属于同一个时代的同伴。

德加出身于贵族、大企业银行金融巨子世家,马奈的身世也是典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家族成员多出任政府高官、外交大使。两个人都有极深厚的人文教育背景,都在巴黎的中产阶级家庭长大,与莫奈、雷诺阿来自外省的小市民阶层背景不同。因为这些元素,德加与马奈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相遇、相知,必然造就了两个艺术创作者彼此间的互动,两人都从对方得到很深的影响。

德加遇见马奈的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正是马奈的美学观点受到社会议论最多的时候。一八六三年前后,因为《草地午餐》(Le déjeuner sur l'herbe)和《奥林匹娅》(Olympia)这两件作品,马奈几乎成为当时社会新闻的丑闻事件中心。在整个巴黎,他不只是在美术界引起了美学观点上巨大的冲击,也成为卫道者与开明人士间辩论的焦点。

马奈常被称为“印象派之父”,但是他早期的作品,和德加一样,绘画技巧和观念都还承袭欧洲学院传统。德加早期画作直接受欧洲文艺复兴诸大师的启蒙,马奈也从类似西班牙十七世纪的巴洛克古典绘画,像委拉斯贵兹(Velázquez)得到甚多启发。

马奈之所以被称为“印象派之父”,其实不是他的绘画技法影响到莫奈和雷诺阿,主要是一八六三年轰动的丑闻事件。马奈在画里用大胆的裸体女性身体,颠覆了世俗虚伪的美学习惯。

欧洲艺术,无论绘画或雕塑,裸体女性,司空见惯,为何独独马奈引起这样大的议论?

欧洲美术上的裸体传统来自希腊神话,维纳斯、阿波罗,都是天上神祇,自然就是裸体。因此,虽然欧洲传统艺术中有这么多裸体,但是都是神,所以不会受世俗议论。其实,创作者绘画维纳斯、阿波罗,都有现实中的模特儿,模特儿是人,是真实的人的身体被创作者观察、记录,创作成作品。但一旦到作品中,这些现实中真实的肉体就被转化成神,贴上神的标签,不再为裸体的道德性负责。

马奈不满这种虚伪的假象,他在《奥林匹娅》这张裸女画中,有意在裸女颈部加上时尚的丝带颈饰,手腕上加上手镯,脚踝上加了当时流行的高跟拖鞋,更有趣的是,裸女身边有黑人女仆,女仆手捧花束,这样的画面,立刻让卫道人士警觉,画中裸女不是维纳斯,不是古代希腊神祇,是巴黎当时的高级交际花,一名卖淫的妓女,裸体横躺,旁边有女仆送来爱慕者的鲜花。上流社会的士绅不安了,因为画中的裸体揭露了一个时代的嫖妓关系。

从《奥林匹娅》来看,马奈不是绘画技巧的革命,而是美学观点的革命。他问的是:维纳斯的裸体美,那么,当代一个女性的裸体不美吗?神的裸体美,人的裸体不美吗?

马奈赤裸裸地宣告了欧洲传统美学神话时代的结束,他要艺术回到人间,回到当代,面对自己的现实生活。

他的作品引起社会保守者的不安,但也刺激着年轻一代改革的热情。另一件作品《草地上的午餐》,其实更是传统绘画的翻版,来自威尼斯画派的古典名作。但是原来的神话主题,被马奈巧妙地颠覆了,两名穿着当代时尚服装的绅士,旁边出现了裸女,裸女大胆看着画外观众,仿佛挑衅地询问:我这样可以吗?

卫道人士被激怒了,这样不知羞耻,这样赤身露体,大剌剌与男子坐在公园里野餐。

马奈所辩证的,马奈所颠覆的观念很容易理解,例如,可能是一个画面上出现孔子,我们熟悉的孔子,旁边却出现一个裸女。这样的画面是时代的颠覆,让人不安,美学惯性上的不安。

马奈的这两张画其实是从古典绘画像提香和乔尔奥涅(Giorgione)那里取得的灵感,却加入当代元素,让新、旧在画面中形成冲突与张力。

马奈引发社会保守者的不安,卫道者对马奈的攻击,却让长期被官方学院压抑着的青年创作者大为振奋,像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围绕在马奈身边,支持马奈,逐渐形成对抗保守的新的团结力量。

这个新形成的美术革命团体,以马奈为核心,向保守势力宣战。这就是一八六○至一八七○年的巴黎美术状态,在马奈的美学观点下,新的美学观点逐渐明朗,面对自己的时代,面对自己的城市,面对自己的周遭环境。我们的时代不美吗?这样的呼声愈来愈强,不再活在古希腊罗马的阴影里,不再陶醉在农村的桃花源中,画家开始面对自己的时代,面对工商业发达以后的城市繁华,汽车、火车、火车站、芭蕾舞、歌剧院、咖啡馆、街道、时尚、男男女女,城市的一切成为美的核心。

原来要做历史画家的德加,因此也深受启发,他从马奈的画作中受到影响,从家族贵族肖像走出来,开始关心新兴城市的一切:一八七○年才新建好的歌剧院,芭蕾舞的演出,街边洗衣服、熨烫衣服的劳动女工,咖啡馆里孤独喝苦艾酒的女人,股票市场,棉花交易所。

德加与马奈来往密切的时间,大概是从一八六二至一八六八年,这一段时间可以明显看到德加画风的改变。他从贵族家族肖像的寻根,一步一步走出来,更关注自己的时代,更关注当代城市许多就在自己周遭发生的庶民百姓的生活景象。

马奈在美学观点上对德加的影响非常明显,这一段时间他们来往密切,德加画过马奈的像,也留下了不少以马奈和他家人为主题的作品,像创作于一八六五年的一幅《德加素描马奈》。

一张割破的画

马奈的夫人是荷兰人,原名是苏珊·林霍芙(Suzanne Leenhoff),她生于一八二九年,比马奈年长三岁。

苏珊是钢琴家,原来是马奈父亲聘请的家庭教师,教两个青年儿子钢琴。许多资料认为她其实也是马奈父亲的情妇,钢琴老师只是在马奈家中出现的借口。

苏珊一八五二年受聘教十九岁的马奈钢琴,一八五三年她就生下一名男婴,私生子,从母姓,取名雷昂·林霍芙(Leon Koella Leenhoff),后来由马奈抚养长大。无法查证这名男婴是苏珊与马奈所生,或与父亲所生。

到了一八六三年,马奈三十一岁,与苏珊正式结婚,苏珊成为马奈夫人,儿子雷昂也由马奈照顾,马奈画过不少雷昂的肖像。

这一段时间,德加常去马奈家做客,与苏珊也熟,因此画下这张弥足珍贵的夫妇画像。

这张画像现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曾经引起国际广泛讨论。不只是因为德加画了马奈与夫人,记录了两个大画家的亲密关系,更引起广泛议论的是,画面后来被割裂了,马奈夫人苏珊的部分完全被扯掉,不见了。

谁破坏了这张画?

为什么破坏?

德加反应如何?

两人因此决裂吗?

一连串问题,都因为这张画,成为艺术史上讨论的重点。

面对这张画,右侧是苏珊,因为割破了,只看到苏珊背部一小部分,穿着条纹长裙,正在弹琴,脸部、手部、正面的部分,都被完全割掉了。

画是马奈割的,如此暴烈的举动,如此对待画面中自己的妻子,令人匪夷所思。

马奈或许与苏珊之间有过一般人不容易了解的情结,爱恨纠缠,不得而知。但是马奈自己画过很多幅苏珊,就在一八六八年同一年,马奈画过苏珊弹琴的一幅画像,画中苏珊穿着黑纱长裙,姿态优雅。马奈也画过苏珊与她的儿子雷昂,都完整没有被破坏,唯独如此割裂德加画里自己的妻子,就更令人不解。

学者的讨论很多,有人认为是德加在画里把苏珊画得太丑,鼻子画得很大。看到妻子丑态如此被画出来,引起马奈生气。

许多人在探究原因,是马奈对苏珊的不满?是马奈对德加画作中妻子部分画得太丑不满意?马奈为何有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

德加显然对自己这件作品很满意,才会送给马奈。马奈如此对待他的作品,德加看到了,当然十分震怒。

看到这张自己心爱的作品被撕毁,德加默默拿着画走了,也写了一封信,把马奈送他的一件素描寄还。类似绝交的宣告吧,两个人的关系陷入黑暗。

艺术圈的朋友当然都关心这件事,也纷纷猜测询问,传为八卦。长期以来,许多学者,像乔弗里·梅耶斯(Jeffrey Meyers)等人,不断抽丝剥茧,探讨德加与马奈两人之间复杂而有趣的交往过程。

这一张现藏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的珍贵画作,被马奈割破,又被德加要回去。德加表示,原来试图重新补上画面被毁损的部分,但最终却并没有动手,让割破的部分留白。历史上因此留下了这样一件奇特的画作,留白的部分,看不见,却仍然让世人好奇、猜疑。

从个性上来看,这两位出身背景、成长经验、年龄,都十分相近的创作者,却似乎有本质上非常不同的EQ情绪反应。马奈冲动、暴烈,爱恨直接,情绪常常难以自制;德加则冷静深沉,不随便与人交际寒暄,但也不会轻易对朋友有两极的爱或恨。

以这件绘画事件来看,德加当下对马奈的举动十分震怒,但从许多学者研究的资料中来看,德加长久以后对这事件的反应,却是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平静。

收藏家伏拉(Ambroise Vollard)针对这场毁画事件也曾经询问德加,德加的反应很平静,甚至认为马奈的意见是对的,他的确没有把马奈夫人画好,他也准备重画。

友情的考验

从一八六八年事件发生,一直到一八九七年,将近三十年过去,马奈已经去世,德加和朋友谈起,不但没有恶意攻击马奈,他还在许多场合公开表示马奈是优秀的创作者,也不讳言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受到马奈的影响和启发。

个性孤僻、自负的德加却始终对马奈衷心感谢,十分尊敬。德加的本质里有一种深沉的理性,不受情绪左右,德加与马奈,德加与后来相处亲密的卡莎特(Cassatt),在分手后都没有任何恶言,仍然维持和善良好的关系,也许是一般世俗不容易了解的德加吧。

的确,在德加认识马奈之后,他的创作有巨大改变。原来专注于古典技巧,专注于历史家族肖像的德加,仿佛借着马奈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时代,自己的城市。德加的现代性是受马奈启蒙的,他原来一味追求的古典、庄严、优雅,也因为马奈的颠覆性、批判性的刺激,开始有了捕捉生活现实的能力。

以这件作品来看,虽然割破了,马奈夫人的五官、手、钢琴,都不见了,但是这张画作残留的三分之二却极耐人寻味。

马奈夫人在弹奏钢琴,但是聆听演奏的马奈却躺卧在沙发上,他的身体姿态如此懒散松垮,恰好与古典美学的端庄、优雅相反,左手插在裤袋里,穿白皮鞋的右脚翘起,横置在沙发上,右手支撑着下巴,看起来百无聊赖,仿佛对夫人的演奏厌倦到了极点,一脸不耐烦的无奈。

会不会德加窥探到了真实的马奈内心世界?会不会这张画里透露了外人不知道的马奈对妻子的厌恶?德加的画,像心理分析,挖掘了人性不自知的内在。

一八六八年以前的德加,很少这样观察人性,在家族的肖像中,无论如何透视人物内在心事,基本上德加还是优雅的,有着贵族出身的矜持。

好像在马奈身上,德加看到了一种对自己士绅阶级的背叛的快乐。

这张画里,马奈穿着入时,小马甲、领巾、白皮鞋,然而这个布尔乔亚阶级出身的绅士,却流露出和自己身份文化教养完全不相称的一种疏离。德加笔下,马奈有一种自弃的沮丧,似乎厌恶着什么,露出这样不屑的表情。他是厌恶德加把他妻子画丑了吗?还是厌恶这种装腔作势的演奏?还是根本厌恶钢琴家的妻子?厌恶这个教他钢琴,却又是父亲情妇的老师?

马奈身上有极复杂的家庭纠葛,他与作为父亲情妇、老师、妻子多重身份的苏珊有纠葛,他与苏珊私生的儿子雷昂有纠葛,他与嫁给弟弟尤金·马奈的女画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关系复杂,与这个弟媳妇之间也同样纠葛不清。

当时巴黎艺术圈盛传着各种八卦,莫里索攻击苏珊,公开批评她老丑不堪,莫里索也忌妒马奈更年轻的学生冈萨雷斯(Eva Gonzalès),这些绯闻,德加不会不知道。然而这张画里,德加不是要画八卦,他用冷静而忠实的方法捕捉记录下霎时间马奈的情绪——无聊、厌倦、置身事外,那种对人性当下的深层解剖,来自马奈的影响,却比马奈更为深沉犀利。

德加在这张画里,已经有能力切入当代的真实,财富、权力、贵族、文化、教养、衣着,都可能只是外在的假象,德加要透视人的内心世界。他凝视着他最尊敬的朋友,马奈,听着自己的夫人弹琴,然而,真实的马奈流露出如此乏味厌烦的感觉。

古典与现代的分界,也许正在于此吧!古典世界,全力塑造人永恒的美与信仰。然而,现代艺术开始解构、颠覆,一点一点瓦解人的假象,捕捉内在真实的自我,连自己都陌生的自我,如同这张画里的马奈,厌倦、乏味、不耐烦,但必须活着。德加笔下的真实,勘破了假象,是孤寂的眼睛,在看过繁华以后,流露出的淡淡的苍凉之感吧!

不只是对马奈,德加对普遍人性,已经有了深沉的悲悯。

二○一四年是德加诞辰一百八十周年,各地都有德加的展览、专书、探讨,目前收藏于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的这件作品,又成为关注的焦点。

日本NHK在二○一四年一月再度介绍这张画,重点放在马奈与弟媳莫里索的私密恋情上,用来解释画中马奈对妻子仿佛不耐烦的表情。

各种猜测纷纭,或许只能作为茶余饭后闲谈,而在这张画里,我们还是能看到德加的艺术性。德加对人性细密的观察,德加捕捉人物性格的能力,透视人物内心心事的能力,都在这张看来残破的画里,毫无损毁、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德加摆脱了前期家族肖像画时代的工整严谨,画中的马奈用轻松自由的笔法勾勒,已经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印象派的美学风格了。

《马奈与马奈夫人》在德加去世后拍卖,为日本企业家松方幸次郎收购,流入日本。松方幸次郎是二十世纪初日本内阁总理大臣松方正义的儿子,后来担任川崎造船所(川崎重工业的前身)社长。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船舶的需求量大增,松方幸次郎因此有机会扩大经营,企业业绩获利,他也就开始转投资做美术品的收藏。一九二七年世界金融危机,川崎产业经营困难,出售抵押收藏品,幸次郎许多收藏(约两千件绘画、三百七十件雕塑)转入日本上野国立西洋美术馆和其他地方美术馆。

这一幅珍贵的《马奈与马奈夫人》画像,一九七八年才从私人收藏成为北九州市立美术馆的馆藏,也成为这个一九七四年才成立的美术馆最重要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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